(2)因为要做一点一滴的改造,故有志做改造事业的人必须要时时刻刻存研究的态度,做切实的调查,下精细的考虑,提出大胆的假设,寻出实验的证明。这种新生活是研究的生活,是随时随地解决具体问题的生活。具体的问题多解决了一个,便是社会的改造进了那么多一步。做这种生活的人要睁开眼睛,公开心胸;要手足灵敏,耳目聪明,心思活泼;要欢迎事实,要不怕事实;要爱问题,要不怕问题的逼人!
(3)这种生活是要奋斗的。那避世的独善主义是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故不必奋斗。这种“淑世”的新生活,到处翻出不中听的事实,到处提出不中听的问题,自然是很讨人厌的,是一定要招起反对的。反对就是兴趣的表示,就是注意的表示。我们对于反对的旧势力,应该做正当的奋斗,不可退缩。我们的方针是:奋斗的结果,要使社会的旧势力不能不让我们;切不可先就偃旗息鼓退出现社会去,把这个社会双手让给旧势力。换句话说,应该使旧社会变成新社会,使旧村变为新村,使旧生活变为新生活。我且举一个实际的例。英美近二三十年来,有一种运动,叫作“贫民区域居留地”的运动。(Social Settlements)这种运动的大意是:一班青年的男女--大都是大学的毕业生--在本城拣定一块极龌龊、极不堪的贫民区域,买一块地,造一所房屋。这班人便终日在这里面做事。这屋里,凡是物质文明所赐的生活需要品--电灯、电话、热气、浴室、游水池、钢琴、话匣,等等--无一不有。他们把附近的小孩子--垢面的孩子,顽皮的孩子--都招拢来,教他们游水,教他们读书,教他们打球,教他们演说辩论,组成音乐队,组成演剧团,教他们演戏奏艺。还有女医生和看护妇,天天出去访问贫家,替他们医病,帮他们接生和看护产妇。病重的,由“居留地”的人送入公家医院。因为天下贫民都是最安本分的,他们眼见那高楼大屋的大医院心里以为这定是为有钱人家造的,绝不是替贫民诊病的;所以必须有人打破他们这种见解,教他们知道医院不是专为富贵人家的。还有许多贫家的妇女每日早晨出门做工,家里小孩子无人看管,所以“居留地”的人教他们把小孩子每天寄在“居留地”里,有人替他洗浴,换洗衣服,喂他们饮食,领他们游戏。到了晚上,他们的母亲回来了,各人把小孩领回去。这种小孩子从小就在洁净慈爱的环境里长大,渐渐养成了良好习惯,回到家中,自然会把从前的种种污秽的环境改了。家中大人也因时时同这种新生活接触,渐渐地改良了。我在纽约时,曾常常去看亨利街上的一所居留地,是华德女士(Lilian Wald)办的。有一晚我去看那条街上的贫家子弟演戏,演的是贝里(Barry)的名剧。我至今回想起来,他们演戏的程度比我们大学的新戏高得多咧!
这种生活是我所说的“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是我所说的“变旧社会为新社会,变旧村为新村”的生活!这也不是用“暴力”去得来的!我希望中国的青年要做这一类的新生活,不要去模仿那跳出现社会的独善生活,我们的新村就在我们自己的旧村里!我们所要的新村是要我们自己的旧村变成的新村!
可爱的男女少年!我们的旧村里我们可做的事业多得很咧!村上的鸦片烟灯还有多少?村上的吗啡针害死了多少人?村上缠脚的女子还有多少?村上的学堂成个什么样子?村上的绅士今年卖选票得了多少钱?村上的神庙香火还是怎么兴旺?村上的医生断送了几百条人命?村上的煤矿工人每日只拿到五个铜子,你知道吗?村上多少女工被贫穷逼去卖淫,你知道吗?村上的工厂没有避火的铁梯,昨天火起,烧死了一百多人,你知道吗?村上的童养媳妇被婆婆打断了一条腿,村上的绅士逼他的女儿饿死做烈女,你知道吗?
有志求新生活的男女少年!我们有什么权利,丢开这许多的事业去做那避世的新村生活!我们放着这个恶浊的旧村,有什么面孔,有什么良心,去寻那“和平幸福”的新村生活!
2.现代青年的烦闷傅雷
想由骚动达到安息,而且自以为他得不到的满足会临到,如果他能够制胜他事业中的艰难,他便可直窥宁息的门户。
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八日《晨报·时代文艺》曾刊拙译《世纪病》一文,此次《学灯》编者又以一九三三年元旦特大号文字见嘱,我特地再用《世纪病》相类的题材,把若干现代西方青年的不安的精神状态做一番介绍。这并非要引起现代中国青年们的烦躁--这烦躁,不待我引起,也许他们已经感到--而是因为烦闷是文艺创造的源泉,由于它的反省和刺激内生活使其活跃的作用上,可以领导我们往深邃的意境中去寻求新天地。而且烦闷唯有在人类心魂觉醒的时候才能感到,在这数千年来为智(sagesse)的教训磨炼到近于麻痹的中国人精神上给他一个刺激,亦非无益之事。
阿那托·法郎士曾言:“只有一件可以使人类的思想感到诱惑便是烦闷。绝对不感到烦躁的心灵令我厌恶而且愤怒。”的确,在历史上,每个灿烂的文艺时代,总是由不安的分子鼓动激荡起来的!古典派和浪漫派一样,不过前者能够遏止烦闷,而后者被烦闷所征服罢了。在个人的体验上,心境的平和固然是我们大部分人类所渴望的乌托邦,但这种幸福只有睡在坟墓里叹了最后一口气时才能享受。而且,就令我们在生命中获得这绝对的平和(它的名字很多,如宁静,休息等),我们反而要憎恨它;失掉了心的平和,我们又要一心一意地企念它:这是人类永远的悲剧。不独如此,人类的良知一朝认识了烦闷的真价值,还幽密地在烦闷中感到残酷的喜乐。
西方的医药上有一句谚语:“世界上无所谓病,只有病人。”《世纪病》的作者乔治·勒公德把现代青年的骚乱归之于现代社会的和思想上的骚乱;这无异是“世界上无所谓烦闷,只有烦闷的人”的看法。固然,我们承认他有理。在一般所谓健全的,尤其是享受惯温和的幸福的人眼中,烦闷者是失掉了心灵的均衡的病人。然而要知道,烦闷的人是失掉了均衡,正在热烈地寻找新的均衡。他们的欲望无穷,奢念无穷,永远不能满足,如果有一般自命为烦闷者,突然会恢复他们的宁静,那是因为他们的烦闷,实在并不深刻,而是表面的,肤浅的。真正在苦闷中煎熬的人绝不能以一种答案自满,他们要认识得更透彻,更多。他们怕找到真理,因为从此以后,他们不能再希望一个更高卓的真理。唯有“信仰”是盲目的,烦闷的人永远悲苦地睁大着眼睛。
每个人在他生命中限制自己。每个人把他要求解决的问题按照他自己的身份加以剪裁。这自然是聪明的办法。他们不愿多事徒劳无益的追求。实在,多少代的人类曾追求哲学,伦理美学等的理想而一无所获!然而没有一个时代的人类因此而停止去追求。因为他们觉得世俗的所谓“稳定”、“宁静”、“平和”,只是“死”
的变相的名称。“死”是西方人所最不能忍受的,他们极端执着“生”。烦闷的现象是多方面的,又是随着每个人而变动的。从最粗浅的事情上说,每个人想起他的死,岂不是要打一个寒噤?听到人家叙述一个人受伤的情景而无动于衷是非人的行为。因为,本能地,人类会幻想处在同样的境地,受到同样的痛苦。同样,一个人在路上遇到出殡的行列,岂非要兔死狐悲的哀伤?一切的人类真是自私得可怜!这自然是人类烦闷的一种原因,心理病学家亦认为烦闷是一种感情的夸大,对于一种实在的或幻想的灾祸的反动,可是人烦闷是对于不测的事情的简单的恐怖,未免是肤浅的,不完全的观念。因此对于病态心理学造诣极深的作家,如保罗·布尔热(Paul Bourget)亦不承认心灵上的病,完全由生理上的病引起的。生命被威胁地突然地恐怖,在原始民族中,确是烦闷的唯一的原因。可是民族渐渐地长成以至老大,他的烦闷亦变得繁复,精微,在一般普通人的心目中也愈显得渺茫不可捉摸。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自然承认有若干病的影响存在着,但除了病态心理学家的物的解释以外,还有精神上的现象更富意味。
人类在初期的物质的恐怖以后,不久即易以形而上的恐怖。他们怕惧雷鸣,远在怕惧主宰雷鸣的上帝以前。原始时代的恐怖至此已变成烦闷,人类提出许多问题,如生和死的意义等。被这些无法解答的问题扰乱着,人类一方面不能获得宁息,一方面又不能度那丰富的追求生活,于是他祝祷遗忘一切。柏斯格说过:“人类有一种秘密的本能,使他因为感到苦恼的无穷尽而到外界去寻觅消遣与事业;他另有一种秘密的本能,使他认识所谓幸福原在宁息而不在骚乱。这两种矛盾的本能,在人类心魂中形成一种渺茫的计划。想由骚动达到安息,而且自以为他得不到的满足会临到,如果他能够制胜他事业中的艰难,他便可直窥宁息的门户。”
这种烦闷的形而上的意义固是极有意味的,但它还不能整个地包括烦闷。烦闷,在人类的良心上还有反响--与形而上的完全独立的道德上的反响。例如责任观念便是烦闷的许多标识之一。假定一个作家在创作的时候,为使他的文章更为完满起见,不应该想到的著作对于群众将发生若何影响的问题,然而一本书写完之后,要作家不顾虑到他的书将来对于读者的影响是件不可能的事。
3.论青年读书风气
朱自清
一是自己有心得,有主张,在大著作之前或之后,写出来的小书;二是融会贯通,博观约取的著作:虽无创见,却能要言不繁,节省一般读者的精力。这两种可都得让学有专长的人做去,而且并非仓卒可成。
《大公报》图书副刊的编者在“卷头语”里慨叹近二十几年来中国书籍出版之少。这是不错的。但是他只就量说,没说到质上去。一般人所感到的怕倒是近些年来书籍出版之滥;有鉴别力的自然知所去取,苦的是寻常的大学生中学生,他们往往是并蓄兼收的。文史方面的书似乎更滥些;一个人只要能读一点古文,能读一点外国文(英文或日文),能写一点白话文,几乎就有资格写这一类书,而且很快地写成。这样写成的书当然不能太长,太详尽,所以左一本右一本总是这些“概论”“大纲”“小史”,看起来倒也热热闹闹的。
供给由于需要;这个需要大约起于五四运动之后。那时青年开始发现自我,急求扩而充之,野心不小。他们求知识像狂病;无论介绍西洋文学哲学的历史及理论,或者整理国故,都是新文化,都不迟疑地一口吞下去。他们起初拼命读杂志,后来觉得杂志太零碎,要求系统的东西;“概论”等便渐渐地应运而生。杨荫深先生《编辑<;中国文学大纲>;的意见》(见《先秦文学大纲》)里说得最明白:
在这样浩繁的文学书籍之中,试问我们是不是全部都去研究它,如果我们是个欢喜研究中国文学的话。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从时间上,与经济上,我们都不可能的。然而在另一方面说来,我们终究非把它全部研究一下不可,因为非如此,不足以满我们的欲望。于是其中便有聪明人出来了,他们用了简要的方法,把全部的中国文学做了一个简要的叙述,这通常便是所谓“文学史”。
(杨先生说这种文学史往往是“点鬼簿”,他自己的书要“把中国文学稍详细地叙述,而成有一个系统与一个次序”)青年系统的趣味与有限的经济时间使他们只愿意只能够读这类“架子书”。说是架子书,因为这种书至多只是搭着的一副空架子,而且十有九是歪曲的架子。青年有了这副架子,除知识欲满足以外,还可以靠在这架子上作文,演说,教书。这便成了求学谋生的一条捷径。有人说从前读书人只知道一本一本念古书,常苦于没有系统;现在的青年系统却又太多,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系统上,系统以外便没有别的。但这些架子是不能支持长久的;没有东西填进去,晃晃荡荡的,总有一天会倒下来。
从前人著述,非常谨慎。有许多大学者终生不敢著书,只写点札记就算了。印书不易,版权也不能卖钱。自然是一部分的原因;但他们学问的良心关系最大。他们穷年累月孜孜兀兀地干下去,知道的越多,胆子便越小,决不愿拾人牙慧,决不愿蹈空立说。他们也许有矫枉过正的地方,但这种认真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现在我们印书方便了,版权也能卖钱了,出书不能像旧时代那样谨严,怕倒是势所必至;但像近些年来这样滥,总不是正当的发展。早先坊间也有“大全”“指南”一类书,印行全为赚钱;但通常不将这些书看作正经玩意儿,所以流弊还少,现在的“概论”“大纲”“小史”等等,却被青年当作学问的宝库,以为有了这些就可以上下古今,毫无窒碍。这个流弊就大了,他们将永不知道学问为何物。曾听见某先生说,一个学生学了“哲学概论”,一定学不好哲学。他指的还是大学里一年的课程;至于坊间的薄薄的哲学概论书,自然更不在话下。平心而论,就一般人看,学一个概论的课程,未尝无益;就是读一本像样的概论书,也有些好处。但现在坊间却未必有这种像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