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谓的温良,绝不意味着懦弱或是软弱的服从。正如已故麦嘉温博士所言:中国人的温良,不是精神颓废的、被阉割的驯良。这种温良意味着没有冷酷、过激、粗野和暴力,即没有任何使诸位感到不快的东西。在真正的中国式的人之中,你能发现一种温和平静、庄重老成的神态,正如你在一块冶炼适度的金属制品中所能看到的那样。尽管真正的中国人在物质和精神上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其不足都受到了温良之性的消弭和补救。真正的中国人或不免于粗鲁,但不至于粗俗下流;或不免于难看,但不至于丑陋骇人;或不免于粗率鄙陋,但不至于放肆狂妄;或不免于迟钝,但不至于愚蠢可笑;或不免于圆滑乖巧,但不至于邪恶害人。实际上,我想说的是,就其身心品行的缺点和瑕疵而言,真正的中国人没有使你感到厌恶的东西。在中国旧式学校里,你很难找到一个完全令你讨厌的人,即使在社会最下层亦然。
我曾提到典型的中国人给诸位留下的总体印象是温良,是他那种难以言表的温良。当你分析一下这种温良的特性时,就会发现,这种温良乃是同情与智能(intelligence)这两样东西相结合的产物。我曾把典型的中国人比作已被驯化的动物,那么是什么使得驯化的动物如此不同于野生动物的呢?我们都承认驯化的动物已经具有某些人的属性。但是人与动物的区別何在?就在于智能。一个驯化的动物的智能不是一种思考的智能,它不是由推理而来,也不是来源于它的本能--就像狐狸那种狡猾的本能、知道在何处可以找到美味的小鸡。来源于本能的智能不仅狐狸,甚至所有的动物都有。但我们所说的驯化的动物所具有的某些人类的智能,与狐狸或其他任何动物的智能是完全不同的。它既不源于推理,也不生自本能,而是起自人类的同情心和一种依恋之情。一匹纯种的阿拉伯骏马之所以能够明白其英国主人的意图,既不是因为它学过英语语法,也不是因为它对英语有本能的反应,而是因为它热爱并依恋它的主人。这就是我所说的区别于狐狸或其他动物的、人类的智能。人的这种智能使其有别于动物。同样,我认为正是这种同情的智能造就了中国式的人之类型。从而形成了真正的中国人那难以言表的温良。
我曾听一位外国友人这样说过:作为外国人,在日本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发讨厌日本人。相反,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发喜欢中国人,这位外国友人曾久居日本和中国。我不知道这样评价日本人是否合适,但我相信在中国生活过的诸位都会同意上述对中国人的判断。一个外国人在中国居住得越久,就越喜欢中国人,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中国人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尽管他们缺乏卫生习惯,生活不甚讲究;尽管他们的思想与性格有许多缺点,但仍然赢得了外国人的喜爱,而这种喜爱是其他任何民族所无法得到的。我已经把这种难以形容的东西概括为温良。如果我不为这种温良正名的话,那么在外国人的心中它就可能被误认成中国人体质和道德上的缺陷--温顺和懦弱。这里再次提到的温良,就是我曾给诸位展示过的源于同情心,或真正的人类的智能的温良--既不是源于推理也非产自本能,而是源于同情心--来源于同情的力量。那么,中国人又是何以具备了这种同情的力量的呢?
我在这里将冒昧地给诸位一个解答--或者说是一个假设。诸位愿意的话,也许可以将其视为中国人具有同情力量的秘密所在。中国人之所以有这种力量、这种强大的同情的力量,是因为他们完全地或几乎完全地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中国人的全部生活是一种情感的生活--这种情感既不来源于感官直觉意义上的那种情感,也不是来源于你们所说的神经系统奔流的****那种意义上的情感,而是一种产生于我们人性的深处--心灵的激情或人类之爱那种意义上的情感。实际上,正是由于真正的中国人太过注重心灵或情感的生活,以至于可以说他有时是过多地忽视了生活在这个由肉体和灵魂组成的世界上,人所应该的、甚至是一些必不可少的需要,中国人之所以对缺乏优美和不甚清洁的生活环境毫不在意,其原因正在于此。这是唯一正确的解释。当然这是题外话。
中国人具有同情的力量--因为他们完全过一种心灵的生活--一种情感的生活。我在这里举两个例子对此加以证明。我的第一个例子是这样的:在坐的诸位或许有人知道我在武昌的一位好朋友和同僚,曾任外务部尚书的梁敦彥。梁先生告诉我,当他首次被任命为汉口道台时,他心中充满了希望,并且发誓要努力奋斗成为一个达官贵人、穿华贵的官服。他得到这个职务时非常快乐,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多么看重顶戴花翎,也不是因为他从此可以发财,那时我们在武昌都很穷,他快乐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升迁能够使广东的母亲感到欣慰和欢喜。这就是我所说的中国人所过的心灵的生活--一种情感的生活、一种人类之爱的生活。
另一个例子是在海关的苏格兰朋友告诉我的。他说他曾经有过一个中国仆人,那是一个十足的流氓,不但说谎、贪财占便宜,而且还经常去赌博。但当我的这位朋友在一个偏僻的口岸染上风寒,且身边无一个朋友能照料他时,他的仆人、那个十足的流氓却来精心地侍候他,使他获得了从最好的朋友、最亲的亲属那里都无法得到的照顾。我记得《圣经》中一位妇女曾说过:“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的爱是那样的深。”我想这句话不仅适用于那位中国仆人,而且适用于一般的中国人,在中国生活的外国人耳闻目睹了中国人在习惯和性格上的缺陷与不足,但仍然乐意与中国人相处,就是因为中国人有着一颗爱心。也就是我曾说过的,他们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一种情感的或人类之爱的生活。
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解开中国人同情心之谜的线索--同情的力量给予真正的中国人以同情感和人类的智慧,造就了他那难以言表的温良。下面让我们顺着这个线索和前提进行检验,看看中国人是否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对此,我们不仅可以用前面曾举过的例子来加以证明,而且还可以用中国人的实际生活中表现出来的一般特征,来加以说明。
首先,我们来谈谈中国的语言。因为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所以,我说中国的语言也就是一种心灵的语言。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就是:那些生活在中国的外国人,其儿童和未受教育者学习中文比成年人和受过教育者要容易得多,原因就在于儿童和未受教育者是用心灵来思考和使用语言的。相反,受过教育者,特别是受过理性教育的现代欧洲人,他们是用大脑和智力来思考和使用语言的。事实上,外国的知识分子之所以感到中国的语言如此难学,正是因为他们受过太多的教育,受到过多的理性与科学的熏陶。有一种关于极乐世界的说法也同样适用于对中国语言的学习:“除非你变成一个孩子,否则你就难以学会它。”
其次,我们再指出一个众所周知的、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事实。中国人具有惊人的记忆力。其秘密何在?就在于中国人是用心而非脑去记忆。用具有同情力量的心灵记事,能够起到很好的作用,用它记事比用头脑或智力要好得多,后者是枯燥乏味的。举例来说,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童年的记忆要强过成年后的记忆。因为儿童就像中国人一样,是用心而非用脑去记忆。
接下来的例子,依旧是体现中国人日常生活中,并得到大家承认的一个事实--中国人的礼貌。中国一向被视为礼仪之邦,那么其礼貌的本质是什么呢?这就是体谅、照顾他人的感情。中国人有礼貌是因为他们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他们完全了解自己的这份情感,很容易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显示出体谅、照顾他人情感的特性。中国人的礼貌虽然不像日本人的那样繁杂,但它是令人愉快的。正如法语所绝妙表达的,它是la politesse du coeur,一种心灵的礼貌。相反,日本人的礼貌则是繁杂而令人不快的。对此,我已经听到了一些外国人的抱怨。这种礼貌或许应该被称为排练式的礼貌--如剧院排戏一样,需要死记硬背。它不是发自内心、出于自然的礼貌。事实上,日本人的礼貌是一朵没有芳香的花,而真正的中国人的礼貌则是发自内心、充满了一种类似于名贵香水般--instar unguenti fragrantisa --奇异的芬芳。
我们举的关于中国人特性的最后一例,是其缺乏精确的习惯。这是由阿瑟·史密斯提出并使之得以扬名的一个观点。那么,中国人缺少精确性的原因又何在呢?我说依然是因为他们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心灵是纤细而敏感的,它不像头脑或智力那样僵硬、刻板,你不能指望心也像头脑或智力一样,去思考那些死板、精确的东西。至少那样做是极为困难的。实际上,中国的毛笔或许可以被视为中国人精神的象征,用毛笔书写绘画非常困难,好像也难以精确,但是一旦掌握了它,你就能够得心应手,创造出美妙优雅的书画来,而用西方坚硬的钢笔是无法获得这种效果的。
以上有关中国人生活的几个简单的例子,是任何人,甚至是对中国人一无所知的人也能观察到并认同和理解的,通过这些例子,我已经充分证明了这样一个假设: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
正是因为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一种像孩子一样的生活,所以使得他们在许多方面还显得那样幼稚。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即作为一个有着那么悠久历史的伟大民族,中国人竟然在许多方面至今仍表现得那样幼稚,这使得一些浅薄的在中国的外国留学生认为中国人民未能使文明得到任何发展,中国文明是一个停滞的文明。必须承认,就中国人的智力发展而言,在一定程度上被人为地限制了。众所周知,在有些领域中国人只取得很少甚至根本没有什么进步。这不仅有自然方面的,也有纯粹抽象科学方面的,诸如数学、逻辑学、形而上学。实际上欧洲语言中“科学”与“逻辑”二字,是无法在中文里找到完全对等的词加以表达的。
像孩童一样过着心灵生活的中国人,对抽象的科学没有丝毫兴趣,因为在这方面心灵与情感无计可施。事实上,每一件无须心灵与情感参与的事,诸如统计表一类的工作,都会引起中国人的反感。如果说统计图表和抽象科学只是引起了中国人的反感,那么欧洲人现在所从事的所谓科学研究、那种为了证明一种科学理论而不惜去摧残、肢解生物的所谓科学,则使中国人感到恐怖,并遭到了他们的抵制。
我承认单就中国人的智力发展而言,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人为的限制。今天的中国人仍然过着孩童的生活、心灵的生活。就此而言,中华民族这一古老的民族,在目前仍是一个带有幼稚之相的民族。但有一点诸位务必牢记,这个幼稚的民族,虽然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虽然在许多方面尚显幼稚,但它却有着一种思想和理性的力量,而这是一般处于初级阶段的民族所不具备的,这种思想和理性的力量,使得中国人成功地解决了社会生活、政府以及文明中许多复杂而困难的问题,我敢断言,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的欧洲民族,都未能取得像中国人这样辉煌的成绩,他们不仅将亚洲大陆上的大部分人口置于一个庞大帝国的统治之下,而且维持了它的和平。
实际上,我在这里要指出的是:中国人最美妙的特质并非他们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所有处于初级阶段的民族都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正如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一样,欧洲中世纪的基督教也同样都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马太·阿诺德就说过:“中世纪的基督教诗人是靠心灵和想象来生活的。”中国人最优秀的特质是当他们过着心灵的生活、像孩童一样生活时,却同时具有为中世纪基督徒或其他任何处于初级阶段的民族所没有的思想与理性的力量。换句话说,中国人最美妙的特质是:作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它既有着成年人的智慧,又能够过着孩子般的生活--一种心灵的生活。
因此,我们与其说中国人的发展受到了阻碍,不如说它是一个永不衰老的民族。简言之,作为一个民族,中国人最美妙的特质就在于他们拥有了永葆青春的秘密。
……
在我结束演讲之前,我想给诸位一个忠告。我要告诫诸位,当你们思考我所试图解释的中国人的精神这一问题时,你们应该记住,它不是科学、哲学、神学或任何一种“主义”,诸如勃拉瓦茨基夫人a 或贝赞特夫人b 的理论或“主义”。中国人的精神甚至也不是你们所说的大脑活动的产物。我要告诉你们,中国人的精神是一种心灵状态、一种灵魂趋向,你无法像学习速记或世界语那样去把握它--简而言之,它是一种心境,或用诗的语句来说,一种恬静如沐天恩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