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教育目标渐趋狭隘。
除第四点有关教育哲学,留待后文讨论外,第一、二、三各点在理论上已觉不合逻辑。复按实际,从小学三年级起,教师即无法使学生做到部定的作业标准,因为课程标准与作业标准都大大地超过了学生的智力和精力。如此大量的智识(参看教育法规内中小学各级各科课程及作业标准)在短时期内即使加速灌输,犹恐不及;更无启发辅导等的余暇。以二十一年部颁“高初中各学期每周各科教学及自修时数表”,与“高中各科各级课程标准及作业要项表”对照,即知时数与工作绝对无法配合。
再若细按各科课程标准内容,最显著的缺点是:太高深,太繁琐,太专门,而各学科间又太无联络。以理化课程标准观之,似乎中学生非成为理化专家不可;以造型艺术及音乐课程标准观之,似乎中学生非成为艺术家或音乐家不可。以此类推,中学毕业必为百科全书派之全才。实则各科非但失却联系,且互争指导地位,致理当无所不知的学生反而一无所知。按课程标准过高过繁之弊,当缘(一)起草的人多为各科专家而非有经验有研究之教师;(二)课程标准大都抄袭欧美成例,忽视吾国国情;而于学生之健康、智能与心理的发展阶段,尤未顾及;(三)同一学科在纵的方面毫不连贯;例如小学毕业时未读一字文言,而于初中一年级即须“养成了解平易文言文之能力”;又如初中教师均觉小学生之毕业成绩与初中入学标准相差太远,无法补救。
(2)教材编制:(甲)凡数、理、化、自然,以及世界史地等科,大抵采用欧美教材,或翻译,或编译;选择取舍,漫无标准,且闭门造车,不合实际。外国语文之教科书,迄无善本。小学算术,大体以英国小学教本为模型;不知英国中小学期限不一,与吾国情形更不相宜。(乙)凡自编课本,非陈腐,即浅薄,或艰深;盖亦东抄西摘,而非长期研究之结果。中学国文教本所选近人语体文,语病及文法错误触目皆是。小学五年级之本国史,述及“诗歌发源于骚赋”,可谓荒谬绝伦。同书又有“南北朝时,印度音韵学传入,中国便有切韵与四声的发明”之语,此种专门史实,生吞活剥,徒苦儿童。类此笑柄,各科教材皆不能免,兹仅略举一二而已。
要之,教材编制不出于书店编辑之手,即出于专门学者。书店编辑学识经验,本难胜任;出版者复急功近利,唯知与同业争先,更不容编者认真从事。送部审查,亦仅虚文。故现有教材,大抵不合实用。
(3)设备:各级学校限于经费,图书仪器每多因陋就简。僻远省份,或竟绝无仅有。以聊备一格的设备,应付规模宏大之课程纲要与作业标准,纵有热心认真、学识渊博的教师,亦将徒唤奈何,逢理化生物各科,更有纸上谈兵之苦。
(4)师资:(甲)师范学校自民国二十年以后逐渐裁减,或与中学合并(民国十六年前,各省师范学校甚为发达,尤以江浙两省为成绩卓著)。故师资之来源骤减,而品质亦骤降。盖师范教育性质特殊,绝不能在普通中学内分科兼办。(乙)公私学校经费,皆极拮据;教师待遇菲薄,生计为难,不得不敷衍塞责,以便兼课或兼营副业。素有学养之辈,学而优则仕,又多中途改业。
(丙)反之,凡学校出身而无业可就的青年,皆以教书为唯一出路。是以真正的师资日缺,而候补的教员日增:滥竽充数,堂堂学府几与慈善救济机关无异。(丁)政治党派的斗争弥漫教育界,师生或交相结纳,或彼此排挤。学生一旦离校入世,又挟此风气而广为传播;循环影响,国家前途实难想象。
三、结论
以上的分析还没触及问题的核心,我们当进一步探求更深刻的原因。
一、思想方面:缺乏教育哲学教育的中心思想,一方面固须顾及目前的实际需要,另一方面更须考虑如何承受固有文化,进而创造新文化。前者仅为一时的便利,后者方为真正的建设。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家的目光应当如何远大!在固有文化未曾整理就绪,对西方文化未知取舍之时,要求确定一种教育哲学,当然过早。民国以来,世界思潮千变万化,动荡不已,诚令人有手足无措之感。反顾旧有传统,或遭唾弃,或被破坏,立身处世,尽失准绳。但道德之重建,传统之估价,外来学说之研究,原为教育分内之事。故教育哲学即须由教育本身促成。纵今日思想界青黄不接,混乱扰攘,亦当有一保存民族特性、多留发展余地、培养自由思想的教育原则,以资过渡。民国十八年国府公布的教育宗旨,于东西文化之融合,个人与社会国家之关系,虽已兼筹并顾,究嫌政治色彩过浓,以青年身心发展之阶段而论,仍恐害多利少。三民主义作为政治的原则,或已尽善尽美;但以之为国民教育的中心思想,是否有当,不无疑问。大中学公民训练之侧重党政学识与社会科学,是否较纯粹的人格训练为优胜,正恐不易遽下结论。以事实而论,今日大中学生对于党政之认识与热忱,反远不及北伐前后,教育未革新时代之青年。尤甚者,多数学生视党义课程如教会学校之圣经课,教师学生俱抱敷衍了事之心:是岂提倡党化教育者始料所及?
二、实践方面:教育机构与物质条件的悬殊学校教育,在吾国实在是外来制度,试看下列一些年代的计算,即可明了:
一八六二(同治元年)设立同文馆--一九○○(光绪二十六年)开办京师大学堂,相距三十八年;一八七七(光绪三年)派遣留学生于英法--开办京师大学堂,相距三十三年。
从首倡新学到成立最高学府(当时的京师大学堂其实只是好几个学术机关的总汇),历时之久,发展之缓,固然大部分因为清廷闭塞,但人才不足,亦为重大原因。民国以后,三十年(因战后学校停顿,故以三十年为言)中增设的公私立大学,不下五十余所;虽云此三十年之进步,远过前清末叶;但膨胀之速,究亦远过实际能力。当人才物力仅能办一二所完全大学时,即已扩为五所十所;仅能就原校加以充实时,即已另创新校。于是小学教员被召为中学教师,中学教师被召为大学教授。甚至初中尚未卒业的青年,即已充任小学教员。似此情形,欲求提高文化,昌明学术,不啻南辕而北辙。然而事势推移,客观之要求日益迫切:学校教育而外,平教义教亦刻不容缓。师资日绌,而学龄儿童与升学青年之数激增。
这种教育方面的供求不相应,正如财政收支的不平衡同为吾国今日最大的难题。
本文所述,不过就作者见闻所及,将过去吾国教育之缺陷列一纲目,略加检视而已。至于如何改善,既非作者鄙陋所敢置喙,恐亦非少数专家所能奏效。挽回颓风,革新教育,愿社会贤达共起图之。
作者简介
傅雷(1908-1966),字怒安,号怒庵,翻译家、文艺评论家。20世纪60年代初,傅雷因在翻译巴尔扎克作品方面的卓越贡献,被法国巴尔扎克研究会吸收为会员。
6.大学与学术独立
冯友兰
对于大大学,国家社会要持不干涉的态度。学问越进步,分工越细密。对于每一门学问,只有研究那一门的专家有发言权。
在珍珠港之役以后,短时期内,日本确是已建立了一个历史上不多见的海陆大帝国,可是不数年间,这个大帝国便又土崩瓦解,日本的失败真是彻底。他惹起了这一次世界大战,结果是他不但没有得到什么利益,而且连老本钱也输了个精光。我们不能说,日本的军事当局,都是不会打算盘的。不过在他们的如意算盘中,确是有一个因素,他们没有算上,这个因素就是新的作战工具的发明。他们的战略,都是根据这次大战以前的作战工具设计的,可是没有想到在这次大战中,有许多新的作战工具发明,而原子弹的出现,更是这许多发明中的登峰造极。随着新作战工具来了新战略,新战略改变了全盘的战局。这是日本军事当局所预先没有想到的。
新作战工具是新的知识的产品。同盟国的胜利是知识的胜利。现在的世界是斗智的世界。谁要知识落伍,谁就要归天然的淘汰。
中国现在号称为世界强国之一。在形势上说,我们确切是得了成为世界强国之一的机会,这个机会是以前未曾有的。假使失去了它,以后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的,这个机会是一个空前绝后机会。我们必须利用它,努力充实我们自己,使我们能够真正成为世界强国之一。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就要做许多事情,其中最基本的一件,是我们必须做到在世界各国中,知识上的独立,学术上的自主。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国力虽然日益强大,但是没做到真正知识学术自主独立的地位。这就是他的失败根源。
教育部不久就要召集全国教育善后复员会议。我们希望与会诸位,要放大眼光,来替国家定下知识学术独立自主的百年大计。目的急要决定的,就是要树立几个学术中心。其办法是把现有的几个有成绩的大学,加以充分的扩充,使之成为大大学。
说到大学,有些人以为不过是比中学高一级的学校而已。这种意见,我们不能说是完全不对,但确不是完全对。大学一方面是教育机关,一方面是研究机关。它不但要传授已有的知识,而并且要产生新的知识。它应当是一代知识的宝库。它对于人类的职务,真正是所谓继往开来。从前人说:一事不知,儒者之耻。现在应当说一事不知,大学之耻。
从前一个三家村的教书先生,实际上有两重任务。一重任务是教学生读书,一重任务是当那一村子里人的知识顾问。那一村里人在知识上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都要去请教他。一个真正的大学,在一国家里的地位,也正是如此。它应该是一个专家集团,里面应该是什么专家都有。这一种专家集团,是国家的智囊团,教育学生,也是这些专家的职务,但不是他们的唯一的职务。
我所谓大大学就是这一类的大学。我说大大学,因为在世界各国中,不见所有的大学都能负起这个任务。事实上有些大学真不过是比中学高一级的学校,严格地说,这些大学,不应该称为大学,不过事实上他们也称为大学,所以我们可以称真正的大学为大大学。在世界各国中,不见得所有的大学都是大大学,但在世界的强国中,每一个强国都必有几个大大学。
我们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世界强国,我们必须集中人力财力,把几个已有成绩的大学扩充起来,使他们能够包罗万象,负起时代使命。万不可用所谓平均发展的政策,使现在所有的大学都弄到不大不小,不高不低的样子。当然我们也不反对所谓平均发展。不过这应该是以后的事。我们首先需要的,是建立学术中心。有了这个中心,然后学术界才有是非的标准,一国的学术水准才能提高。对于这些大大学,政府及社会,应持的态度,有以下几点要说。
一是对于大大学尽量予以财政上的支持。大大学既然是包罗万象,成为一代知识的宝库,其中的组织,必然极复杂,所用的人,一定是很众多。而现代学问,研究起来,又是很耗费的事情。原子的重要,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家也不要忘记,单是美国这几年研究原子弹的费用,就是二十万万美元,所以一个大大学的费用,一定是很庞大的。关于这一点,我们也要请社会中的人注意。社会上似乎以办大学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某某人死了,办一个大学纪念他。其实很少有人值得用办大学纪念。而办大学纪念一个人,也不是容易的事。你想纪念一个人的时候,最方便而又妥当的办法,是在你认为好的大学中设一个基金,添一个讲座。这样,你纪念了你所要纪念的人,而同时也帮助了你所认为好的大学发展。这样的捐助,集腋成裘,可以使一个大学成为大大学。世界上有许多大大学,都是这样成功的。
二是对于大大学不可有急功近利的要求。学术知识,对于人生的功用,不是短时间之内所能看出来的。也许有些是永远看不出来的,因为有些功用是无形的。一个大大学中,必需有许多很冷僻的学问。因为他要包罗万象,而有许多学问,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冷僻的,然而维持这些学问的研究,正是大大学的责任。因为所谓“红”的学问,例如经济,工程之类,银行,工厂都会提倡。在工业化的国家,哪一个银行工厂里,都有大规模的研究室。所谓冷僻的学问,是要专靠国家提倡的。大家在大大学里维持这种学问于不坠,有没有有形的功用,以至于学这种学问的学生是多或少,国家社会都不必介意。
三是对于大大学,国家社会要持不干涉的态度。学问越进步,分工越细密。对于每一门学问,只有研究那一门的专家有发言权。大大学之内,每一部分的专家,怎样进行他们的研究,他们不必使别人了解,也没有法子使别人了解。在他们的同行当中,谁的成绩好,谁的成绩坏,也只有他们自己可以批评。所有国家社会,要与他们研究自由,并且要与他们以选择人才的自由。每一个大大学都应该是一个所谓“自行继续”的团体。这就是说一个大大学的内部的新陈代谢都应该由他自己处理。由他自己淘汰他的旧分子,由他自己吸收他的新分子,外边的人,不能干涉。若要干涉,那就是所谓“教玉人雕琢玉”了。
一个国家,必须有些大大学,而大大学必须在这些情形下,才能发展。我们的国家得了空前的胜利。建国的计划,也必须空前的伟大,才可以与我们机会环境相配合。建立大大学应该是这种伟大计划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