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周恩来得悉外语学院的一些红卫兵为“揪斗”陈毅已强行冲入外交部,又于15日凌晨紧急约见外交部造反派及外事系统院校红卫兵代表,向他们发出警告:“你们这是犯了一个大错误,是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他当即宣布:“我要下命令让部队开去,以加强外交部的保卫!今后,谁也不许再去冲,不管哪一派,谁去我就扣留谁!”对仍在陈毅问题上无理纠缠的造反派,他斩钉截铁,寸步不让:“你们以为想要‘打倒’陈毅,陈毅同志就倒了?滑稽!”
以上是这一年的5月间,周恩来连续数次接见外事口造反派时谈话的一部分。与“二月逆流”前比较,很明显,造反派的口气变得更加强硬,其来势也更加凶猛、更加无所顾忌、咄咄逼人了。从中已不难看出,总理本人当时的困难处境和暗藏的某种危险预兆。
果然,从5月16日起,外事口的一些单位的造反派组织先后贴出矛头对准周恩来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如:“周恩来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制定者和执行者之一,绝不是毛主席、林副主席的亲密战友,绝不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炮打周恩来绝不是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炮打周恩来是当前运动的大方向!”……
对此,外事系统内部并不一致。许多老干部、党团员和业务骨干等对炮打周恩来的行动十分反感,明确指出这是“政治性错误”。但在某些造反派组织当中却有相当一部分人坚持“炮打”周恩来,其“根据”是:1、不扫除来自总理的阻力,就不可能打倒陈毅;2、总理是“老保”,保这个,保那个,结果保的都是坏人;3、(文化大革命前)17年中总理主管外事,很多东西违反毛泽东思想;4、国务院许多副总理都垮了,不会和总理没关系(即副总理们都是在总理领导下工作);5、运动以来总理的多次讲话与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的讲话调子相差很远;6、总理是“二月逆流”的总根子。
今天看来,当时的造反派们也并非一味只知打、砸、抢的狂热分子,他们当中有些人也是颇有些“头脑”的。然而,和其他地区、其他部门的所有造反派一样,他们看问题的角度和方法完全是建立在极左的思想基础之上的,因此,他们才会不惜将矛头对准为国家、为人民日夜操劳的人民的好总理!
对以上情况,周恩来并非没有一点预感。5月15日凌晨,他在对外事口造反派讲话中曾发人深省地道出这样一段话:“拿我个人来说,你们搞全面材料也行,向我提抗议也行,贴大字报也行--我不怕打倒!干了几十年革命还怕这个?除非我自己摔跤,走向反面。”
10天之后,5月29日,毛泽东也从一份材料中得知目前社会上出现了一股炮打周恩来的风潮,特别是外事系统一些造反派,因陈毅“问题”而每每对周恩来进行非难和攻击。毛泽东挥笔批道:“极左派”的观点是错误的,请文革同志向他们做说服工作。
毛泽东的批示虽十分简短,却极不寻常,可称得上字字千钧。首先,他明确提出了“极左派”这一概念。几个月前,毛泽东也使用过这个概念,但当时指的是搞“打、砸、抢”的造反派。而这次毛泽东又亲自将这一概念赋予了新的内涵,即炮打、攻击周恩来的言行,均属“极左派”之列。这样一来,不论明里或暗中支持、怂恿这类言行的人,也就自然成了“极左派”的支持者和后台。这无疑是对江青、康生等一伙人的沉重的一击。此外,毛泽东又特别要求“文革同志”(即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向炮打周恩来的造反派们“做说服工作”,其用意也是不言自明的。
次日,周恩来在该件上再批:此件即送中央文革小组各同志传阅。--这是周恩来以贯彻执行毛泽东指示名义,在同江青、康生一伙对抗的“棋局”中,变被动为主动,走出的一步漂亮的反“将军”!
江青等人在接到毛泽东、周恩来批件后有何想法,我们不得而知,或许这永远是个历史之谜了。但在此前对所谓“伍豪事件”(注:这是30年代初,由国民党反动派造谣诬蔑地诽谤周恩来的事件,当时的中共中央曾采取措施进行揭露和批驳)完全知情却装聋作哑的康生,这时就不能不有所表示了。5月31日,康生在写给陈伯达、江青的信中称:我建议由文革小组来召集外交部的联络站及所属核心组开会,明确指出那些“极左派”的观点是错误的……身为中央文革小组“组长”的陈伯达,在毛泽东抨击“极左派”之后虽顾虑重重,但也不敢怠慢,以后也在一些场合有所“表示”。唯有那位言必称“毛主席的一个小学生”的江青,却一直缄口不言,若无其事,置毛泽东批示于脑后。
尽管真真假假,阳奉阴违,来自毛泽东的“最高指示”毕竟不容抗拒。这一年六七月间,炮打周恩来的言论有所减少,非难周恩来的行动也有所收敛。
三、严寒的夏季
翻开新中国的外交史,人们不难发现,1967年5月至8月间,是人民共和国的外交工作的一段“非常时期”。我国同已与我建交的亚洲、非洲、欧洲的十几个国家频繁发生外交冲突,双边关系一下处于十分紧张的状态。其中不乏周恩来、陈毅担任外长时期致力于建立起良好睦邻关系的一些周边国家:
5月22日,我外交部副部长召见英国驻华代办,强烈抗议英国外交大臣对我驻英代办的粗暴态度,宣布取消英驻华代办处向上海派驻人员的安排……
5月27日,我外交部发表声明,最强烈抗议蒙古当局制造的反华法西斯暴行;
6月10日,我外交部照会保加利亚驻华大使馆,强烈抗议保加利亚领导人破坏中保交换留学生协议;
6月17日,我外交部就印度政府策划袭击我驻印度大使馆的暴行,向印度当局提出严重警告和最强烈抗议;
6月28日,我外交部副部长召见缅甸驻华大使,强烈抗议缅甸政府唆使暴徒连续袭击我使馆等暴行;
7月1日,我外交部又向缅驻华大使转交我国政府备忘录,严正拒绝缅甸政府提出的要求中国政府阻止中国人民抗议缅甸反华暴行的示威游行的无理要求,并再次要求缅甸政府立即撤除该国军队对中国大使馆和华侨居住区的包围;
7月l日,我外交部照会肯尼亚驻华大使馆,抗议肯尼亚政府无理宣布我驻肯尼亚大使馆临时代办为“不受欢迎的人”;
7月27日,我外交部照会捷克斯洛伐克驻华大使馆,抗议捷领导人破坏中捷文化合作协定;
8月6日,我外交部照会印度尼西亚驻华大使馆,最紧急、最强烈抗议印尼军警和暴徒又一次袭击我驻印尼大使馆的暴行;
8月14日、20日,我外交部先后照会英国驻华代办处,强烈抗议港英当局在一些边境地区制造挑衅事件,要求英国政府撤销对香港爱国报纸的停刊令……
在国际关系方面,国家与国家之间难免发生这样或那样的矛盾和冲突,即使是长期友好的国家也不能完全避免个别时候、个别事件上的摩擦。这是由于不同国家和民族间的情况千差万别,各个国家和人民的意识形态、政治倾向、宗教信仰、政策法律乃至风俗习惯等都不是一日所形成,既有久远的历史渊源,更有复杂的现实因素。因此,处理国家与国家之间关系的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在互相尊重领土主权、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这五项原则的基础上,保持和发展正常的国与国关系。可惜的是,这个本来由中国、印度、缅甸三国共同倡导的著名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却在1967年夏季几乎被破坏殆尽,造成新中国外交史上最冷的一段时期。对于当时的每个事件的细微末节以至双方“责任”大小、先后等,这里且不去也无必要都一一加以考证、评判,但我们不妨从周恩来总理后来同缅甸联邦主席奈温将军的一篇谈话中,来冷静地反思一下这段沉重的历史:
“今天上午主席阁下谈到1967年的事情,这个事正如阁下所说,的确是很遗憾的。发生这个事件的原因,边界问题关系不是太大。……你知道,1967年我们正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有一些极左思潮,……1967年事件的直接起因,是华侨为佩戴毛主席像章,引起纠纷,以后牵涉到我们驻缅使馆,发生了数十人死亡以及华侨被捕的情况。……当时正是‘文化大革命’运动发展到高潮的时候,上百万群众连续几天在你们使馆门前过来过去。我们担心会发生像在仰光对中国使馆采取的那种激烈的行动,冲进去,伤害了人。我打电话给外交部和北京卫戍区制止了事态的发展。幸好那时我打电话还有效,把你们使馆保护住了,没有发生像我们驻仰光使馆所遇到的情况。还有一次,大约在7月初,受极左思潮影响的群众在坏人的操纵下,开了一个大会,要冲外交部,同时要冲缅甸驻华使馆。这件事也被我挡住了。”“在那个阶段,极左思潮影响到我们外交部。……好在当时中缅关系发展到这个程度没有再发展下去。我们同英国的关系走得更远一点,时间更长一些,受到的破坏更多一些。”
这是周恩来1971年8月间的一次谈话。这段话的中心意思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极左思潮干扰了中国的对外政策,它损害了中国同缅甸等国家的关系,也损害了我们整个对外工作。周恩来在谈话中特别提到的中国同英国关系遭到更多、更大的破坏,指的是同一时期在北京发生的“火烧英国驻华代办处”的重大涉外事件。就在这一事件发生的前几天,外事部门的造反派擅自宣布在外交部“夺权”,使新中国建立以来一直为毛主席、周总理直接掌握的外交大权,一连数日失控(在外交部“夺权”之前,极左思潮已严重影响了整个对外工作,造成上述一系列严重后果),直至发生“火烧”事件。有关外交部“夺权”的来龙去脉,还需再回过头来从前面说起……
就在毛泽东批评“极左派”以流言袭扰“周公”的那个极不寻常的5月份之后,外事口的造反派确实“安静”了一阵子。迫于形势,有的造反派组织还不得不就炮打总理的言行展开内部“整风”,作了“检讨”。尽管如此,外事口造反派们仍念念不忘外交部陈毅的“问题”。这一时期,陈毅虽因“二月逆流”问题奉命“请假检讨”,但在周恩来精心安排下,他仍时常出现在一些外交场合,或陪同周恩来赴机场迎送客人,或以外交部长的身份单独接见外宾。
6月下旬,赞比亚总统卡翁达来华进行国事访问。在一次宴会席间,与外事系统风马牛不相及的北京航空学院红卫兵组织负责人(即赫赫有名的北京大专院校红卫兵的“五大领袖”之一)韩××借敬酒机会对陈毅说:“陈老总,我们喊要打倒你,不是真的要把你打倒,而是要把你‘打’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对这种半是讨好、半是挑衅性的语言,陈老总听罢不由得怒火中烧,瞪起了眼睛。这时,猛见周总理正用眼神暗示:外交场合,注意影响。于是,外交部长迅速恢复了平静,他不动声色,未置一词,把这位不可一世的造反派头头尴尬地晾在了一边。
几天之后,周总理对外交部造反派宣布:陈毅同志现在外事工作忙,不能下去(“检查”)了。你们坚持批判“错误”,我也同意,但对陈毅同志的“问题”,我早就说过,你们可以提你们的意见,我也可以来听你们的意见,但中央对此没有作结论,你们不能强加于我。即使批判“错误”,也必须摆事实,讲道理,不能动不动就宣布“打倒”。当造反派提出要对5月间的事作“检讨”时,周总理把手一摆,轻松地一笑:“我不听,我不计较这些。计较这些,我还做这个工作吗?年轻人,许可你们犯错误。”
我们的总理,以他那博大的胸怀,又一次宽容了屡犯错误的年轻人。
这一年7月,在中国大地上爆发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武汉“七·二○”事件。该事件由中央派往武汉处理问题的谢富治、王力所引发。中央文革成员王力因擅自发表支持某造反派观点的“声明”,引起另一派群众的强烈不满和愤怒,将王揪去辩论,混乱中将其打伤。为保护正在武汉的毛泽东的人身安全和妥善处理当地两派纠纷,周恩来不顾个人危险和劳累,乘飞机频繁往来于武汉、北京之间,最后将毛泽东转移,将王力救出。这本来是一件由许多偶然因素所促发的事件,其中,作为中央代表的王力本人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林彪、江青却各怀不可告人的目的,借此大作“文章”,向武汉军区领导人和某派群众组织施以高压手段;与此同时,没有什么名气的中央文革成员王力也一时间名声大噪,成了“正确处理”武汉问题的“光荣的中央代表”。正是这个王力,在外交部“夺权”等问题上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
7月25日,就在周恩来离京赴武汉之际,外事口一些院校红卫兵置周总理多次批评、警告于脑后,组成千人“揪陈大军”,涌至外交部门前“安营扎寨”,声称:不把“三反分子”陈毅交出来,决不收兵。对此揪陈行动,身为国务院副总理、公安部部长、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谢富治(谢于7月22日从武汉返京),以及中央文革小组戚本禹等人,不仅不采取任何有效措施加以制止,反而前往“营寨”“慰问”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于是,外交部周围一连数周不得安宁,昼夜喧嚣声不绝于耳,严重妨碍了正常的外事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