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每班只有一二十个学生,与我们在德国和意大利参观过的那些学校差不多。老师带这么少的学生应该是很从容的,是能够兼顾到每一个学生的;看上去那还是一个尊重孩子们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又有爱心的地方。当然,最打动我的还是校长的一句话:‘不放弃一个孩子’。他是台湾人,从美国回来,我想他会把先进的教育理念带过来。最起码,小明在那里不会成为‘陪读’的对象吧。”
小弟说:“千万别相信他们嘴巴上讲的。私立学校也有私立学校的弊端,比如资金不充足,教师的流动性大,这些你们都要考虑清楚。”
我说:“我知道,公办和民办的学校各有利弊,但囿于中国目前的户籍制度,我们的户口不在北京,小明进京读书也只能选择民办学校。”
小弟劝慰道:“你们也不要太为小明担心了。根据我的观察,小明虽然现在有些厌学,但他长得漂亮,人很聪明,还是一个有想法的孩子。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以后读书没有读出来,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还能让一个脑子没有问题,各方面都健健康康的小伙子找不到事做,攒不到一碗饭吃?”
我笑道:“如果能这样想问题,那还有什么心放不下来,还能有什么烦恼呢?”一直在闷头喝酒的老公,这时突然激动起来:“我认为小弟讲得很有道理。
哈佛大学的老师卡尔夫妇到我们家作客时,我们曾谈到了目前中国的这种教育状况,他们说了这样一句话:‘一个不快乐的艺术家和一个快乐的送货员,谁是最幸福的人?这是中国人没有想清楚甚至是不愿意去想清楚的问题。’这话对我触动很大。我和你姐姐现在也都想明白了,以后我们一切都会尊重小明自己的选择,让他去获得属于他的生活与幸福,而我们只会力所能及地为他快乐、健康的成长提供一些便利,也可以从旁给他一些建议,或是启发,但不再自作主张地设计他的未来。要说希望,只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平凡而不平庸的人,一个健康、善良、有爱心、快乐但决不怕困难的人。”
我羡慕地对小弟说:“看来咱们家的几个孩子,也只有玉儿是个读书的人。你对玉儿的培养是不错的,她以后是会有前途的。”
小弟摇了摇头,说:“这话还说得太早,毕竟玉儿才读完小学。初中和高中又会怎么样,还很难说。在当今应试教育的体制下,一个好学的孩子变成厌学的孩子是很快的,小明不就是个典型吗?即便玉儿初中高中都能成为学校的尖子生,能顺顺利利地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最后也无非是能够较顺利地就业,能够养活自己而已,要谈理想,谈事业,那是遥不可及的事。从这个意义上讲,读大学与不读大学又有什么区别?最近我看了北大教授钱理群的一篇文章,感慨很多。他认为,我们的一些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一旦掌握权力,比贪官污吏更可怕。你说,培养出这样的大学生又有什么意义?”
对钱理群这位教育专家,我们大家都不陌生。他认为中国教育的改革是失败的,而失败之症结,是没有社会体制的变革;他还认为中国的基础教育出了大问题,正因为他发现了问题,所以在他从北大退休之后,便雄心勃勃地花了十年时间去投身于中国的中学教育,试图“改变人心”,最后却得到一个屡战屡败的悲惨下场。他用“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八个字来形容中国应试教育的坚固。他说应试已成为中国中学教育的全部目的和内容,而不仅教育者校长、教师以此作为评价标准,而且也成为学生、家长的自觉要求,应试教育的巨网笼罩着中国中学校园,一切不能为应试教育服务的教育根本无立足之地;而应试教育恰恰是反教育的。他甚至非常悲观地说,今天的大学教育已经被绑上就业的战车,也迟早有那一天,凡是与就业无关的教育都进不了大学的课堂!
钱理群教授说的虽然只是中国的大学和中学教育,他没深入到小学调查过,其实,中国的小学不也如此吗!
这时,我把目光转向了二弟,转向了这位我一直看不起的弟弟。我忽然感觉到,二弟肯定很清楚小欣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在自己并不宽裕的经济状况下,在现有的教育体制面前,他对孩子采取的“无为而治”,顺其自然的做法,也许是一种明智之举。
两年后的一天,当我坐下来撰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正是大学毕业生求职的高峰时期,没想到,二〇一三年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大学毕业生最多的一年,全国六百九十九万高校毕业生的签约率仅有三成,北京地区九十六个大学生须角逐一个岗位,绝大多数的大学生毕业就意味着失业。但是,就在众多大学毕业生在“史上最难就业之年”为找一份工作跑得焦头烂额之时,河南叶县河道管理所一个小小的股级所长,却公权私用,将自己只有十五岁还在读着初中的儿子纳入编制,捧起了“铁饭碗”,开始领取工资并享受到政府津贴。
中国当前面临的就业形势不仅有总量的压力,有结构性的矛盾,也确实存在着严重的公平公正以及透明的问题,现在严峻的现实是,即便你考上了大学,即便考上的是一所重点大学,指望孩子仅靠读书已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离开萍城的那一天,我分别接到了黄女士、杨女士和邓女士的电话,她们在和我辞别的同时,也告诉我:
王东东被分到了离他家最近的重点初中--八中;王小天则考取了萍城实验学校,虽然学费不菲,这点钱杨女士还是能够承受的;丁大鹏最让我意外,他平时的学习那么差,是周小萍宣布放弃的一个“差生”,一文钱没花却是和玉儿一样地进了重点的九中。我想到邓女士说过她老公有个亲戚在教委工作,想让大鹏上九中的话,当时我还认为她这不过是说说而已--现在被证实我的判断是错的。
小明的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全都心想事成了,只有李响杳无音信。直到一个月之后,在北京城南的一个小区里,我终于收到李响妈妈的电子邮件,想不到收到的却是一封“求助信”--小明妈妈,您好!前几天在街上碰到黄女士,才知道你已经带着小明离开了萍城。
听到这个消息,我除了敬佩你的果断,敢作敢为,就是被你那种为了孩子可以放弃一切的巨大母爱所感动。在你面前,我只有惭愧。
一个真正的人民教师,会爱自己的学生,尊重他们,理解他们,呵护他们,不抱成见,不循私情,不以家庭门第、衣裳面貌以及个人好恶取人,让每一个孩子都快乐地成长。可是,李响在南小六年,却从一个品学兼优的优秀学生变成了“问题”孩子,是周小萍她那沉重的的作业负担和一味的惩罚,严重挫伤了孩子学习的积极性,葬送了我的儿子。后悔的是,当你发现了问题,希望我们以家长联名的方式请求学校更换班主任,我竟没有站出来,最终还是害了自己。
李响最后一年已经出现严重的厌学,虽然我们为他请了辅导老师,已无济于事,让他去报考实验学校,却又因两分之差没被录取,最后只好去了十中。你也知道,像十中这种一般化的学校,学生将来想考一所普通的高中都很困难。李响现在变得非常自卑,有些自暴自弃,对学习已心生倦怠,对周围的世界更丧失了应有的热情,他甚至说他已经“看破了红尘”,让我们痛苦不堪。我和他爸爸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只有向您求助:希望小明能给李响写写信,开导他,鼓励他,让李响振作起来。小明是李响的好朋友,我相信,有些父母和老师办不到的事,朋友能办到!
读了李响妈妈的“求助信”,我竟不知道如何表达当时的心情。我很震惊,才知道原先学习最好的李响,却成为小明朋友中进了最差中学的一个。我也很犹豫,我没有立即就把这封信拿给小明看。因为我觉得小明同样需要有人来“开导”和“鼓励”。我甚至觉得,李响妈妈把一切问题都归结在周小萍一个人的身上,也是有失公允的。离开萍城,忽然听别人谈起萍城的是非,就好像在听很遥远的火星或是月球上的故事。但是我是一定要给李响妈妈回这封信的。现在为孩子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倍受煎熬的,是成千上万个中国的家长啊!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其实早就被鲁迅先生远在“五四”时期已经说过了,他好像不是在说,而是在呐喊。这就是:
救救孩子!救救中国今天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