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惊呆了。他正要细问,小明却把电话挂掉了。他想把电话再打过去,但家里装的这部固定电话并没有来电显示。
老公从小明急切的呼喊声中,感到了巨大的不安。他分明听得出,小明在电话中的哭声,是那种想哭又不敢哭出来的声音,但被压抑了的哭声却越发让人感到他内心的恐惧。
老公想象不出,有什么事会让小明感到这样恐惧。他坐不住了,也不可能再写下去了。他当即扔下笔,慌忙出了门。读高中时,老公曾以十一秒七的速度跑完过一百米,这时他飞身下楼,一路狂奔。奔到跃进路,拦了辆出租车,就心急如焚地赶往南门小学。老公赶到小明的教室时,学生都还在午休,周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同时喊来了小明。
小明站在周老师的面前不敢抬头,他弓腰驼背,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这样子使老公触景生情,心里很不舒服。
周老师没向老公作任何解释,就教训起小明:“大家都在认真地看书写字,你们几个倒好,打起了扑克。谁叫你把扑克带到学校来的?我早就说过,不准带这些东西,你就是不听!”老公很尴尬。看上去,这是在教训小明,遭到斥责的显然还有站在现场的老公。不过,老公想知道的是,小明究竟怎么了?他却越听越不明白,不明白小明把扑克带到学校,到底惹了什么祸。
尽管没闹明白,自己的孩子被班主任如此严厉批评,并要求家长立即赶到学校,问题肯定会不小。《三字经》上就说得很清楚:“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老师对学生严格要求,这是对学生负责;小明的不轨行为,居然把老师气成这样了,作为一个父亲,老公只能说软话。
老公说:“实在不好意思,小明给你添乱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他!”老公还想和周老师进一步地沟通,却发现,她一转身,连声招呼也没打就走开了。
这让老公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他听我说过,周老师对孩子们很严厉,对家长却是很有礼貌的,说话都带着笑。老公想,周老师今天显得有些反常,准是在家里,或是在学校,遇到了不顺心的事。遇到不顺心的事又一时掩饰不住,或根本就没打算要掩饰,所以,就出现了这种失礼之事。
小明并不知道周老师已经走开,他依然还站在原地不敢动,不敢抬头,不敢东张西望,像个正在接受审讯的“坏分子”,还勾着个脑袋,佝偻着身子。
老公告诉他,周老师已经走了,小明这才动了一下身子,哭丧着脸说:“爸爸,我错了。”
老公问:“你知道错在哪儿了吗?”小明说:“我不该把扑克牌带到学校来。”老公很生气,恼怒地说:“你也太不像话了,同学们都在认真地自习,你居然打起了扑克!”小明立即强调:“不是自习课,是午休时间!”
老公认为小明在强词夺理,于是就问:“你说是午休时间,为什么周老师说‘大家都在认真地看书写字’?”
小明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就是午休时间!”经过细问老公才知道,原来班上的大多数同学中午都在学校就餐,午饭之后到下午上课,这段时间虽然很长,周小萍老师却要求同学除了去厕所,必须一律呆在教室里。有些同学,特别是女同学,没有别的事可做,就趴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或是写作业打发时间;小明和爱动的男同学,安静一段时间还行,长了就受不了,不想看书又不准出教室,就商量着打起了扑克。打扑克,就会有输有赢,输了的不服气,赢了的就神气,于是说话声、笑声大了点儿,正在看书的女班长就跑到周老师那儿告了他们一状。
老公终于闹清了,却又更加糊涂了:“午休时间,为什么不准离开教室,去操场玩也不行吗?”
小明说:“不允许。她怕我们出事,说出了事她负不了责。”他问小明:“这样说,你们的午休时间,一直就被锁在教室里?”小明说:“是。”
“教室里有老师吗?”“很少有老师。都是班干部在监管。”
老公大为惊愕:难道为了防止孩子们在午间休息期间“出事”,就只有限制孩子们人身自由这样一种粗暴的办法么?
限制人身自由,严格地讲,这是一种违法行为;难道能够找出“安全”的理由,就可以天天把孩子囚犯一样地“看守”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老公感到很憋屈。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啊?孩子们一个上午连上了四节课,已经够辛苦了;下午还有两节有时是三节课等着要上--中间的午休时间又是那么长,本该让孩子们好好地休息,尽情地玩耍,却硬是把他们“关”在教室里,不准离开一步,在教室又只能看书写字。这是对学生的“严格要求”,还是对孩子们天性的一种摧残?
孩子们利用午休打打扑克,娱乐娱乐,轻松轻松,何罪之有?即便要批评,当面批评批评孩子足矣,想必小明和那几位男同学也不会不听,犯得上惊动家长吗?
即便需要家长配合,其实也只要在电话中说明一下,或强调一下,也就可以了。回想刚接到小明电话时的恐慌,以及飞身下楼和在大街上不顾一切狂奔的情景,老公不免感到荒唐,感到可笑。
由于老公一路就这么想着,走着,竟忘记了坐车,最后干脆走回了家。
回到家,才发现,出门时走得太慌张了,写好了的书稿忘了压上镇纸,这期间外面起了风,风把他已经写好了的书稿,天女散花似地吹落了一地。待把满地的稿纸捡起来,才注意到麻烦大了,事先忘了在稿纸上注明页码,现在需要一张张地将其辨认,才能把几十张稿纸按先后秩序理顺。
老公真的十分恼火。他忽然觉得刚才这趟跑得太没名堂。周小萍老师是不是把每一位家长都看成是“待业青年”或是“下岗工人”了?否则,有谁可以像不坐班的作家一样,能够做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呢?
这也太不尊重家长了。这样不尊重家长的人格,能够教好学生吗?这也太不尊重学生了。这样不尊重学生的权利,可以当好一个老师吗?
我从安徽回来以后,参加了一次,也是第一次参加了小明班上的家长会。会上,周老师差不多讲了半个小时,半小时没见她表扬几个学生,讲的全是学生的不是。说很多学生作业马虎,读书结结巴巴,连书上有答案的作业都做不出来,肯定是在家里没有预习,云云。她讲完之后,家长们鸦雀无声,无人鼓掌。
刘老师进来时,却完全不同,家长们十分活跃,刘老师只讲了短短几分钟,她的话竟几次被掌声打断,而且,掌声十分响亮。
这种反差太大了,周小萍自己也会感觉到,因此,她显得很不自然。其实,家长们与两位老师的接触并不多,这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无疑是来自学生们的真实的感受。散会之后,听几位家长的议论才知道,这次期中考试,周小萍班的语文成绩在全年级考得最差。几天前,一位家长竟然跑到校长室拍了桌子,骂“这是什么重点学校,孩子跟着姓周的学了几年语文,至今还不知道怎么写作文!”这让周小萍老师感到很难堪。
听了家长们的议论,我的心也很沉重,因为小明这次期中考试的语文只考了80.5分,这是他第一次掉到了90分以下。当然,分数不能说明全部问题,但看得出他的字明显在退步,有的字写得已经像鬼画符。
也许是因为这次考试考得太差,也许是那位家长在校长室拍了桌子,自从家长会开过之后,小明的语文家庭作业忽然多了起来。
我当时的一篇日记是这样写的--
头天周老师布置小明抄十面书,从十七课抄到二十课;另外,还从二十八课抄到三十一课,其中有两课是整课整课地抄。小明晚上抄了两个多小时没抄完,今天早晨六时,他就起床,脸也没洗坐下来又抄。抄了几行,他就吸一下鼻子,看来是有些感冒了。我劝他不要再抄了,他怕周老师,坚持抄到七点多,才全部抄完。抄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抄了些什么。
孩子的负担是太重了!
本来我以为,那几天一下布置了那么多的家庭作业,是周老师对学生家长告她“黑状”而采取的一种报复手段。后来发现“家作”一天比一天多,据说是快要期终考试了,她这是在帮助学生系统地复习。小明每天的数学作业在刘老师的办公室就做完了,因此回到家里,便是没完没了地做语文作业,还要求家长最后必须签字。这样,小明每天在前面做,我就得在后面检查,等于我也都跟着来一遍。于是,从那时开始,白天我是作家,晚上就成了小明的“同学”。
我发现,我当时的许多日记,记下的竟都是小明做语文“家作”的事。至于那些日子我和老公还干了些什么,无论怎么想,都回忆不起来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周二,很冷,零下1度到3度
作业非常多,小明的语文一直做到夜里十点半,我不得不叫他马上去睡觉;我在小明的作业后签字,并写上意见:“作业太多,无法完成。”
十二月二十四日,周三,平安夜
因为听写测验时错了八个字,老师罚小明每字抄二十五行,每行八个;此外还要抄书、抄词、做卷子,他从晚上六点一直做到十点多。
平安夜我们想带小明出去走走的时间都没有,只是他想吃面,我跑到小饭店给他买了一碗回来。
我越想越气,提笔在他的作业后面写上了自己的意见:订正听写每字二十五行,每行八个,是不是太多?其实每个字订正两行小明就会写了,目的也就达到了。
虽然已是意见很大,但我不想与周老师闹僵,意见写得还算委婉。第二天,我接到周老师的电话,她解释说,现在已经没讲新课,已进入了全面复习的阶段,上午听写完就要同学订正完,那时一个字只写三行,但小明放学的时候也还没写;当然,这样的学生也不止他一个,她很生气,这才罚他们一个字必须写二十五行,就是写到半夜也要完成。
我问她:“一个字二十五行是多少?小明八个字就写满了十四页纸,能罚这么多吗?”其实,我是想说:十四页纸的抄写,你自己能做到吗?
谁知,她当即很不友善起来:“我的作业并不算多,你可以到学校去了解,别的班作业更多!”
她的话我信。我甚至相信,不光是南门小学别的班,别的学校,别的城市里的学校,整个中国所有的学校,都可能在这样做。问题是,人家都这样做,就是对的吗?
这么大的作业量,让孩子们不堪重负,毫无乐趣可言,对学习产生出一种恐怖,一旦从此丧失了学习热情,其后果只能是厌学!
一个厌学的学生,我们还能指望他(她)们有个灿烂的前景吗?但是这些话,我不能向周小萍直接说。因为这其实是一些常识,她应该是懂的,她是从师范学校走出来的,应该比我们更懂得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有些专家早已经把话说得很直白:孩子们的成长比成绩重要,他们的成人比成功重要;应该让我们的孩子像孩子那样长大!
期终考试之前,小明因为感冒后造成腹泻,在家休了几天病假,但考得依然不错,数学和语文都上了9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