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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听到牢门打开之后,牛虻转过眼睛,露出懒洋洋的漠然表情。他以为是统领想借由审讯来折磨自己。几名士兵走上窄窄的楼梯,短筒马枪碰在墙上。然后有人恭敬地说:“这里非常陡,主教阁下。”他痉挛似的猛然一震,但随即蜷缩回去,皮带勒得他气喘吁吁。蒙泰尼里跟随士官和三名看守走了进来。“请主教大人略等片刻,我已命手下去搬椅子。”士官神色紧张地说道,“请主教大人原谅-如果我们知道您大驾光临,早就该做好准备了。”

“没有准备必要,士官,请你让我们单独谈一谈。你带着你的手下到楼下等可以吗?”

“遵命,主教大人。椅子搬来啦。我放在他身旁好吗?”牛虻闭着眼睛躺在那儿,但他能感觉到蒙泰尼里正注视着自己。

“我看他睡熟了,主教阁下。”士官张口说道,可是牛虻睁开了眼睛。“不。”他说。士兵们正要离开牢房,忽然听见蒙泰尼里惊叫一声。他们止步回看,见他正弯腰查看那些皮带。“谁干的?”他问。士官不知所措地摸弄着帽子。“这是依照统领的明确指令,主教阁下。”

“这我毫不知情,列瓦雷士。”蒙泰尼里说道,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深深的痛心。

牛虻苦笑着回答:“我从……从不指望他们能抚摩我的头顶。”“士官,他被绑了多久?”“从他越狱失败的那天起,主教大人。”“就是说已经几个星期了?拿把刀子来,立刻割断皮带。”“狱医早就想拿掉了,但是菲拉里上校不答应。”“立刻拿刀子来。”蒙泰尼里并没有提高嗓门儿,但士兵们看得出,他已经气得脸色煞白。士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弯腰开始割皮带。谁料此人手脚不灵活,笨拙的动作反而把皮带抽得更紧。

“你不清楚怎么做,把刀子给我。”“啊-啊-啊!”皮带脱落了,牛虻伸开臂膀,发出一声狂喜的长叹。紧接着,蒙泰尼里又割断了捆绑脚踝的那一条皮带。“把镣铐也拿掉,士官。弄好之后到这里来,我想跟你谈谈。”蒙泰尼里站在窗边,士官给牛虻卸下镣铐后走到他的面前。“现在,”他说,“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士官讲述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包括牛虻的病情、“惩罚措施”

和医生想干涉却没成功的经过。“可是我认为,主教阁下,”他补充道,“上校给他绑上皮带是想逼供。”“逼供?”“是的,主教大人。前天我听见上校说,他愿意去掉皮带,如果-”

士官瞥了牛虻一眼,“如果这个家伙愿意回答上校提出的一个问题。”蒙泰尼里紧握着双手,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之前从没见过性情温和的红衣主教发怒。至于牛虻,他已经忘掉了他们的存在,独自体会着松绑后的愉快与惬意。

“你可以走了,士官,”红衣主教说道,“你不必为违反军令而担心。我向你提问的时候,你有义务回答我。注意不要让别人来打扰我们。事情办完后我自己会出来。”

士兵们关门离开之后,蒙泰尼里靠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落日,以便让牛虻多一点儿喘息的时间。然后,他才离开窗户,坐在草荐旁边。

“我已经听说了,”他说道,“你希望跟我单独谈一谈。要是你现在觉得精神不错,可以把要说的话告诉我,我倒是十分乐意倾听。”

他说这番话的声调是冷漠的,并带着一种生硬、傲慢的态度,显得很不自然。在皮带拿掉之前,牛虻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受到虐待和折磨的人。可是现在他回想起他们上次见面的境况,还有结束的时候自己受到的莫大屈辱。

牛虻懒洋洋地枕着一只胳膊,随后抬头看了蒙泰尼里一眼。他总是善于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气,谁也看不出他曾经历过多大的苦难。可是当他抬头的时候,明朗的夜色映出他那憔悴和惨白的面孔,这些日子的受虐迹象明晰地烙在他的身上。

蒙泰尼里的怒气平息下来:“恐怕你病得很厉害吧。我很抱歉,这些事我全然不知,不然我早就出面制止了。”

牛虻耸了耸肩膀。“两军交战,一切手段都是公平合理的。”他冷淡地说道,“主教阁下出于基督教的理念,从而不同意使用皮带。可是想让上校了解这一点,那就不公平了。毫无疑问,他不愿意让自己的皮肉也尝一尝这种滋味-我的情况也是如此。如今我是最卑微的人,还能怎样呢?多谢主教大人到这儿来看我,但是恐怕这也是出自基督教徒的观点吧。探望犯人-噢,对了!《圣经》上说:‘对他们中的一个卑微小人行功德。’这虽然算不上恭维,但‘卑微小人’还是会感激涕零的。”

“列瓦雷士先生,”红衣主教打断了他的话,“我来这儿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倘若你仅仅是个‘最卑微的人’,自从上次你对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我就可以不再理睬你。但是,如今你既是犯人又是病人,你有了双重权利,而我不能拒绝前来。现在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说?难道你把我叫来,仅仅是为了愚弄一位老人吗?”

牛虻没有回答,他转身用一只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很抱歉,我想麻烦您一下,”最终他操着嘶哑的声音说道,“我可以喝点儿水吗?”蒙泰尼里起身将窗户旁边的水罐拿来。当他用胳膊搂住牛虻的时候,牛虻那冰冷的手指像一只老虎钳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把您的手给我……快……就一会儿,”牛虻轻声说道,“只要一分钟就好。”

他倒下去,把脸埋在蒙泰尼里的胳膊里,浑身哆嗦不停。“喝点儿水吧。”过了一会儿,蒙泰尼里说道。

牛虻默默地喝完水,又躺回草荐上,闭上眼睛。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刚才当蒙泰尼里的手触及他的面颊时,他曾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只知道,他的一生中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牛虻躺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是一具死尸。沉默良久之后,他睁开眼睛,死死地盯住红衣主教:“谢谢你,我很……很抱歉。我想-你刚才问我什么?”

“如果你还不方便交谈,那么明天我再过来吧。”“请不要走,主教大人-真的,我并没有什么。只不过这几天我……我有点儿心烦,也许有一半是装的-如果你问上校,他就会这样对你说。”“我宁愿得出我自己的结论。”蒙泰尼里淡淡地答道。“上校也是这样想的。有些时候,他的论断十分机智。看他的外表,您不……不会想到这一点。可是,有时他能冒出一个绝……绝妙的想法。就拿上上个星期五来说吧-应该是星期五,在这临死的日子里,我把日期也搞混了-不管是哪天吧,反正我向他要了一剂鸦片-这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走进牢房,说我可……可……以得到鸦片,只要我愿意告诉他是谁把铁门的锁打……打……打开的。我还记得他说:‘倘若你是真的病了,你就会答应;倘若你不答应,我认为这就是你在装病的证据。’他的思维真是荒谬。这可真够滑稽的-”

他忽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然后,越说越急切,越说口吃得越厉害,以致有些话难以听得真切。

“您不……不……不认为这事好……好笑吗?当然,你们这些宗……宗教人士从……从来就缺乏幽默感,你们把一切都看成悲剧。例……例如,在大……大教堂的那天晚上,你是多么庄严啊!还有,我扮……扮……扮演的香客多么令人怜悯啊!还有,今……今……今天晚上你到这儿来看我,我相……相……相信你也看不出这件事的滑……滑……滑稽之处吧。”

蒙泰尼里站起来:“我来是想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可是今晚你太亢奋了。最好让医生给你服用一片镇静剂,你好好睡一宿,明天我们再谈。”“睡……睡觉?噢,我会安然入……入睡,主教阁下,如果您同……同意上校的计……计划-对我来说,一盎司的铅就是最好的镇静剂。”“我不懂你的意思。”蒙泰尼里满脸惊惧之色。牛虻又爆发出一阵笑声。“主教阁下,诚……诚……诚实是基督教的品德。您以……以……以为我不知道统领一直在说服您赞同成立军事法庭吗?您还是同意吧,主教大人。您的同……同……同事们处在您的地位都会这样做的,大家都如此嘛。您这……这样做的好处很多,坏处极……极少!真的,不……不用为此整夜辗转反侧!”

“请你不要笑。”蒙泰尼里打断他的话,“告诉我,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是谁对你说的?”

“难……难……难道上校没……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一个魔……魔……魔鬼-而不是一个人吗?没有?他常常对我这样说!不错,我是个十足的恶魔,能看……看……看透别人的心思。这会儿主教大人正在想,我是个惹……惹……惹人厌的家伙,让别人该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免得扰乱你那敏……敏感的良心。猜……猜……猜得很对,是吗?”

“听我说,”红衣主教坐到他身边,板着面孔说,“无论你是怎样知道的,这的确都是真的。菲拉里上校担心你的朋友再来劫狱,所以希望预防这种事发生-就用你刚才说的办法。你看,我对你很坦诚。”

“主教阁下向来以诚实名闻天下。”牛虻狠狠地插了一句。“你明白,从法律上来讲,我无权干涉俗世的事务。”蒙泰尼里接着说道,“我是一位主教,而不是教皇的特使。可是我在本教区有很高的威望,我想,菲拉里上校至少要得到我的默许,否则他绝不敢贸然采取这种极端手段。我一直无条件地反对这个计划,他一直努力消除我的反对意见。他向我说明,下星期四民众游行的时候很可能会发生武装劫狱,难免有一场流血事件。你听清楚我的话了吗?”

牛虻一直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听到这话,他才掉过头,有气无力地答道:“是,我听着呢。”

“可能你的身体真的不太好,难以支撑今晚的谈话。我明天早晨再来好吗?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需要你全神贯注。”

“我宁愿现在就把它谈完。”牛虻说,“您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那么,”蒙泰尼里继续说,“如果因为你的缘故,真的存在发生骚乱和流血事件的危险,那么我会因反对上校的主张而承担很大的责任。我相信他的话至少有几分道理,但是,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判断有些偏差,因为他本身对你怀有敌意,况且他很有可能夸大了这种危险。现在我已亲眼看见了这种可耻的野蛮行径,所以这一点的可能性更大。”蒙泰尼里看了一眼堆在地上的皮带和镣铐,又接着说:“如果我同意的话,我就会杀了你;如果我拒绝,我就要冒着杀死无辜民众的风险。我认真地考虑过,竭尽全力想在这可怕的两难处境中寻找一条出路。现在我终于做出了决定。”“自然是杀死我,拯救无辜的民众-这是基督教徒的唯一选择。《圣经》有言:‘如果你的右手冒犯你,就砍下来扔掉。’我没能成为主教阁下的右手,但我却冒犯了你。结……结论很明显,根本用不着长篇大论,难道你就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吗?”

过了一会儿,牛虻又继续问道:“主教阁下,您是这样决定的吗?”“不!”牛虻改变了他的姿势,他把双手枕在头后,眯起眼睛看着蒙泰尼里。

红衣主教低着头,仿佛陷入沉思,他的手轻轻拍打着椅子的扶手。啊,那个熟悉的姿势!

“我已经决定了,”他终于抬起头,说道,“我想,我要做一件绝无先例的事。当听说你要求见我的时候,我就决意到这儿来,把一切都告诉你,然后把这件事交到你自己的手里。”

“我……我的手里?”

“列瓦雷士先生,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以一位红衣主教或法官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人来探望另一个人。我并不强制你告诉我,说你清楚上校所害怕的劫狱计划。我非常清楚,倘若你清楚,那是你的秘密,而且你也不会说。可是,我希望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我已垂垂老矣,余下的日子已屈指可数。我不愿意带着沾满血污的手走进坟墓。”

“主教阁下,难道它们还没沾满鲜血吗?”蒙泰尼里的脸色变得煞白,可他依然镇定自若地说道:“我毕生致力于反对高压手段和残暴行为。我一向不赞成死刑,不管它采取什么形式。前任教皇在位的时候,我强烈抗议成立军事委员会,而且因此失势。直到现在,我所拥有的威望和权力都用之于仁慈的事业。请你相信,我所说的都是真话。现在我是进退两难。如果拒绝统领的主张,我就把全城百姓置于骚乱的危险之中,后果不堪设想。虽然这样会拯救一个人的生命,但他却玷污了我所信仰的宗教,诽谤和侮辱了我本人-即便相对来说这是一件小事-而且我确信,假如放他一条生路,他会接着去做坏事。但是,这毕竟是救人一命啊。”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列瓦雷士先生,据我所知,你的所作所为似乎都是邪恶的、促狭的。

我早就确信你是一个为所欲为、凶狠残暴和目空一切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我现在依然对你持有这种看法。然而,在过去的两个星期,我却发现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对你的朋友忠贞不渝,你让那些士兵热爱你,而且佩服你,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或许我看错了你,你的身上有某种好的东西,这种东西从你的表象是看不出来的。我郑重地恳求你,凭你的良心如实告诉我-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办?”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随后,牛虻抬起头:“我宁愿自己决定我的行为,而且承担相应的结果。我不会低三下四地跑到别人面前,俨然是一副软弱的基督徒模样,祈求别人帮我解决我的问题!”

这一击来得如此突然,那异乎寻常的愤激与一分钟前的懒洋洋形成惊人的对照,仿佛牛虻突然扔掉了假面具,现出了本相。

“我们无神论者认为,”他气愤地说道,“假如一个人必须承担一件事情,他就要尽力承担。假如他被打垮了,哼,那他就活该。可是基督徒会跑到他的上帝或者圣人面前号哭;如果他们不肯帮助他,他就去找他的敌人-他总能找到一个承担责任的肩膀。天啊,你怎么能这样!难道我的包袱还不够重吗?你一定要把你的责任加在我的肩上?而且,你杀的仅仅是一个无神论者,那又有什么罪孽呢?”

他喘了口气,然后接着慷慨陈词:“你竟然也谈起了残忍!你要知道,即使那头笨驴审讯我一年,也不能像你这样伤害我。他是没有头脑的,他所能想到的只不过是把皮带拉紧而已,当紧得不能再紧的时候,他也就无计可施了。哪个傻瓜都会这么做!可是你呢-‘签上你自己的死亡判决书吧,我太心软了,下不了手。’噢,基督徒才会想出这个点子!性格温和、仁慈为怀的基督徒啊,看到皮带勒得太紧,脸色都会煞白!你走进来的时候,仿佛一位仁慈的天使-看到上校的‘野蛮行径’那么惊讶-我清楚好戏就要开始了!你为什么这样看我?这件事不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告诉你的上校,他可以枪毙我,绞死我,什么办法方便就用什么办法好啦-赶快把这件事了结!”

牛虻的面容几乎变得让人不认识了,他浑身颤抖,眼里闪耀着绿色光芒,像一只愤怒的野猫。

蒙泰尼里站起来,静静地俯视着牛虻。他还不大懂这一阵疯狂责备的用意,但他知道,这是从极端绝望的心境中发出的,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宽恕了牛虻过去所有对他的侮辱。

“嘘!”他说,“我并不希望这样伤害你。我并不准备把我的负担转嫁到你身上,你的负担已经太沉重了。我从来都没有故意对任何人做过……”

“你在说谎!”牛虻两眼喷着怒火,高声喊道,“主教的位置是怎么来的?”

“主教的位置?”“啊,你把那件事忘记了?那么容易就忘记了!‘如果你希望我这样做,亚瑟,我可以写信,说我不能去了。’那就是说,要我替你决定你的终生道路-那时候,我才十九岁。如果那件事不算丑陋的行径,可就太可笑了。”

“住口!”蒙泰尼里绝望地高喊一声,他伸出双手捧住脑袋,然后慢慢地走到窗前。过了一会儿,他坐在窗台上,将一只胳膊撑在栏杆上,前额埋在胳膊里。牛虻躺在那里看着蒙泰尼里,他的身体不停地哆嗦。

须臾,蒙泰尼里起身走回来,他的嘴唇一片惨白。“十分抱歉。”他努力保持着平日的镇静,“我要回家了,我……我的身体不舒服。”蒙泰尼里簌簌发抖。牛虻的怒气顿时消失了。“神父,您认不出来……”蒙泰尼里直往后退。

“不!”终于,他自言自语道,“上帝呀,无论如何都不要是那样!我是不是疯了……”

牛虻用一条胳膊支撑起身体,握住蒙泰尼里颤抖的双手。“神父,难道您不知道我没有溺水而亡吗?”霎时间,死一般的沉寂笼罩了一切。然后,蒙泰尼里跪了下来,将脸伏在牛虻的胸脯上。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了,红霞慢慢暗淡下去。他们已经忘记了时间和地点,忘记了生与死,甚至忘记了他们现在是敌人。“亚瑟,”蒙泰尼里低声说道,“真的是你吗?你是从死亡那儿回来的吗?”

“从死亡那儿-”牛虻颤抖地重复说道。他将头枕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犹如一个生病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之中。“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牛虻长叹一声:“是的,您又可以打击我,或者杀死我了。”“嘘,亲爱的!现在还说这些话做什么?我们像两个在黑暗中迷路的孩子,彼此都把对方错当成了鬼魂。可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对方,我们已经走入了光明的世界。我不幸的孩子,你变得太可怕了-你的改变太大了!你看起来好像沉没在由忧患汇聚而成的大海里了-而你从前是多么欢乐啊!亚瑟,真的是你吗?我常常梦见你回到我身边,但是醒来后看见的仅仅是被黑暗包围的一片荒漠。我如何才能相信这一切都不是梦呢?给我一点儿明确的证据吧-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经过。”

“我的遭遇很简单。我藏在一只货船上,偷渡去了南美洲。”“到了那儿之后呢?”“到了那儿我就……活着呗。您说您曾梦见过我,不错,我也梦见过您……”

牛虻的身体不停地哆嗦,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有一次,我在厄瓜多尔的一个矿场干活-”

“不会是做矿工吧?”“不是,是给矿工打下手-跟苦力一起干杂活。我们在坑道口的一个棚屋睡觉。一天晚上,我生病了-就跟最近的病情一样,但是,白天我还得在烈日下搬石头。我一定是头晕眼花了,因为我看见您从门口走进来。您举着十字架祷告,从我身边走过,头也没回一下。我求您帮帮我-给我一剂毒药或者一把刀子-让我结束这一切。但是您……啊!”

他抽回一只手遮住眼睛。蒙泰尼里仍然握着他的另一只手。“我从您的脸上看出您已经听见了,可是您一直没有回头。祷告完了后,您亲吻了一下十字架,然后回头扫了我一眼,小声说道:‘十分抱歉,亚瑟,我不敢流露出我对你的怜悯,主会不高兴的。’我看了一眼你的‘主’,那座木雕的神像在发笑。”后来我醒了,看见棚屋里的苦力,我明白了。我明白,您更关心的是向您那个魔鬼一样的上帝邀宠,而不是把我从地狱里救出去。这番情景我一直记在心头。只是您刚才抚摩我的时候我忘记了。因为我……我……我刚刚犯过病,而且我曾爱过您。而现在,你我之间是两军对垒,是战争,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关系。你握着我的手做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在你信仰你的上帝时,我们就只能成为敌人了吗?“蒙泰尼里亲吻着那只残废的手:“亚瑟,我怎么能不相信主呢?我凭着我的信仰才熬过那些可怕的岁月,如今主把你还给了我,我怎能怀疑主呢?你要知道,我原以为我把你杀死了。”

“你可以再次杀死我。”“亚瑟!”这一声呼喊流露着真真切切的恐惧。然而牛虻视而不见,他继续说道:“你和我站在一个鸿沟的两边,要想隔着鸿沟牵起手,希望太渺茫了。如果你已经决定,如果你不能或不愿意放弃那个东西-”

牛虻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接着往下说:“那你就必须同意上校的-”

“同意!我的上帝-同意-亚瑟,可是我爱你啊!”牛虻的脸抽搐得非常可怕:“你更爱谁,是我还是他?”蒙泰尼里慢慢站起来,仿佛他的灵魂枯萎了,身体萎缩了,变得老态龙钟了,犹如一片霜打的树叶。他从这一场梦里醒过来,只见周围一片黑暗和空虚。

“亚瑟,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在你用谎话把我变成甘蔗园的奴隶时,你又给了我多少怜悯呢?

一听这个你就哆嗦了啊-真是心慈手软的圣人!这就是一个迎合了上帝旨意的人-反正去死的不是别人,只是他的儿子。你说你爱我-你的爱害得我够悲惨的了!你以为几句甜言蜜语就可以把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吗?我曾在恶心的妓院洗过盘子;我曾经替比畜生还要残暴的农场主当过马童;我曾经在杂耍班子里做过小丑,戴着帽子,挂上铃铛;我曾屈服于那些随便侮辱我的浑蛋;我曾忍饥挨饿,被人唾弃,被人践踏在脚底下;我曾乞讨发霉的残羹剩饭,还遭人拒绝,因为那是给狗吃的……啊,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而现在-你爱我!你对我的爱到底有多少?够不够让你为我抛弃你的主呢?噢,你的主,你的永恒的基督,为你做了些什么-他为你遭受了什么苦难,才使你爱他甚于爱我?是因为那双被钉穿的手,你才对他这么敬爱吗?看看我吧!看看这里,还有这里,还有这里……”

他撕开衬衣,露出那些可怕的伤疤。“神父,你的上帝是一个大骗子。他的伤痕是假的,他的痛苦完全是演戏!只有我才有权占据你的心!神父,你让我历尽一切痛苦和折磨。想一想我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吧!但是,我没死!我承受了这一切,我把握住我的灵魂,因为我要回来,要和你的上帝斗争。我曾把这一目的当作一面盾牌,捍卫我的心灵,使我免于发疯,免于再次去死。现在,当我回来之后,我发觉他依然占据我的位置-这个伪善的受难者,他在十字架上只被钉了六个小时,然后就死而复生了!神父,我在十字架上钉了五年,而且我也复活了。你打算拿我怎么办?你打算拿我怎么办呀?”

他没办法说下去了。蒙泰尼里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像,或者说像一具直立的僵尸。起初,在那悬河泻水般的怨恨的冲击下,他曾微微颤抖,肌肉也随之机械地抽搐,犹如受到狠狠地鞭笞,而现在他却一动不动了。许久的沉默之后,他抬起头,耐心地说道:

“亚瑟,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你把我搞昏了,吓坏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你究竟向我要求什么?”

牛虻扭头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极其恐怖。“我什么也不要求,谁会逼迫别人爱他呢?你就在我们两者之中自由地抉择吧,看你更爱哪一个?倘若你更爱他,那你就选择他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蒙泰尼里疲倦地重复道,“我有什么可选择的?过去的一切已无法挽回了。”

“你必须选择。倘若你爱我,那就从你的脖子上拿下十字架,然后和我一块儿走。我的朋友们正在安排另一次越狱行动,有了你的帮助,他们的计划更容易实现。等我们安全越过边境,你就公开承认我是你的儿子。假如你对我的爱不足以使你做出这一切-假如这个木雕的人偶比我更重要,那你就去找上校,告诉他你同意他的主张了。要走,就马上走,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害我更痛苦。我已经受够了。”

蒙泰尼里微微发抖,他开始懂了。“我自然会和你的朋友联系,可是-和你一起走-这绝对不可能,我是一位教士。”“我不接受教士的任何恩赐。我不再妥协了,神父,我已经尝够了妥协的滋味。要么你抛弃你的教士职位,要么你把我抛弃。”“我怎么可能抛弃你呢?亚瑟,我怎么可能放弃你呢?”“那么你就放弃你的主吧,你必须从我们之中做出选择。你打算把你的爱分一半给我,一半给你那魔鬼一般的上帝吗?我不会接受他的残羹。如果你属于你的主,就不再属于我。”

“你要把我的心扯成两半吗?亚瑟!亚瑟!你想把我逼疯吗?”牛虻猛然一掌拍在墙上。“你必须得从我们之中做出选择。”他重复说道。蒙泰尼里从他的胸前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躺着一张又破又皱的纸条。“看!”他说。

我相信你,如同相信上帝一样。上帝是木雕泥塑的偶像,我用一把锤子即可砸碎,而你用一个谎言欺骗了我。

牛虻纵声大笑,随后把纸条还给蒙泰尼里:“十九岁的年轻人多么天真可……可……可笑啊!拿起锤子砸烂东西,看起来何其容易。现在依然如此-只不过被锤子砸烂的是我自己罢了。至于你,世上还有很多人可以被你的谎言欺骗-他们甚至不会发觉你。”

“随你怎么说吧,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也许会像你一样冷酷无情。”蒙泰尼里说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办不到,亚瑟,但是我会安排你逃掉,等你安然无恙,我会到山里寻死或者服用过量的安眠药-随你选择。你赞同吗?我只能这么做,这是一桩大罪,可是我认为主会宽恕我,他更加仁慈-”

牛虻张开双手,发出一声尖叫。“太过分了!我对你做过什么错事,竟使你把我看成这样?你有什么权利-说我好像要报复你!难道你看不出我只是想救你吗?难道你不明白我爱你吗?”

他抓紧蒙泰尼里的双手,用炽热的亲吻和泪水沾满了它们。“神父跟我们一起走吧!你为什么还留恋这个由教士和偶像构成的死气沉沉的世界呢?这些东西腐烂了,它们臭气熏天!走出这个瘟疫肆虐的教会-跟我们一起走向光明吧!神父,只有我们才有勃勃生机和青春气息,只有我们才是光明的未来!神父,黎明就要降临到我们的身上。醒醒吧,让我们忘掉可怕的噩梦。我一直都爱着你,甚至在你当初杀死我的时候,也是一样爱你的-你还会再杀死我吗?”

蒙泰尼里挣脱他的双手。“噢,上帝怜悯我吧!”他叫道,“你有一双酷似你母亲的眼睛!”

一阵异样的沉默突然降临在他们之间,是那样的深沉和持久。在朦胧暮色中,他们四目对视,他们的心因恐惧而停止了跳动。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蒙泰尼里小声说道,“能给我一丝希望吗?”“不。我的生命除了和教士战斗别无他用,我不仅仅是一个人,我还是一把刀子。如果你想让我活下去,你就必须承认我们这些刀子。”蒙泰尼里转身向着墙上的十字架:“上帝啊!听他说的话……”

他的声音消失在空荡荡的沉寂中。此时,牛虻身上那个善于嘲讽的恶魔又苏醒了。

“对他喊……喊……喊得更响亮点儿吧,没准他睡……睡……睡着了。”蒙泰尼里被这猛然一击惊起了。好一会儿,他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然后他坐在草荐上,用双手蒙住了脸。他哭了起来。牛虻不住地哆嗦,身上直冒冷汗。他清楚这泪水象征着什么。他拉起毯子蒙在头上,这么一个活生生、精力充沛的人必须去死,这已经够他受了,哪有闲情听蒙泰尼里哭泣。但是,他阻挡不了那声音。它回响在耳边,敲击着他的脑子,震荡着他浑身的血脉。

蒙泰尼里呜呜咽咽哭个不停,泪水不断从指缝中间滴下来。他最终停止了哭泣,还用手帕擦干了眼泪。等他站起来时,手帕从他的膝盖落到地上。

“再谈下去也没有用了,”他说,“你明白吗?”“我了解。”牛虻的回答漠然而又顺从,“这不是你的错。”他们沉默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似乎一对生死离别的情人,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牛虻移开他的视线,他把身体往下缩,让自己的脸藏在毯子里。蒙泰尼里明白这个姿势的意思是“去吧”。

他转身走出牢房。顷刻之后,牛虻忽然跳起来。“啊,我受不了啦!神父,回来吧!回来吧!”可是,牢门已经关上了。牛虻知道一切都完了。整整一夜,下面院子里的荒草在那儿轻轻摇动着-那些草不久就会枯死,就会被人用铲子连根除掉。整整一夜,牛虻孤零零地躺在黑暗中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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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和魂,是共立体,是驳斥。许启辰,演技大师,强悍的武术功底,力抵万人之敌而锋芒不断。乔立言,医术大师,每次这么漂亮的手,就想握上手术刀,我不擅长心计,我只是有点心机。张子君,从来不做无益之事,似乎…世上没有无益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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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一代第一神偷齐萧竟偷来时光核心回到北宋时期,这里,好像和历史上的,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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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雪沫,是21世纪金牌国家特工,因在一次任务中,爱上了自己的竞争对手,又过于太相信爱情,把自己推向了万丈深渊,从此,再也不相信所谓的爱情,一朝穿越,直到遇到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他,冰封的心才逐渐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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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英雄联盟为背景,以阿卡丽为第一主角,讲述笔者构建的均衡教派中种种爱恨情仇与大国间的明争暗斗。为了故事情节的生动活泼,可能会丑化或美化很多英雄联盟玩家喜爱或厌恶的英雄,为此感到万分抱歉,也请大家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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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篱是蓬莱仙岛上的神仙,长生不老之身,二十出头面貌却变作花甲老人游荡在世间,以说书为趣,说六界中那些生死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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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云昙是青丘一族的公主,从小无忧无虑。“昙儿,去赏花吧!”他牵起了她的手,她笑了。那一天,剑架到了她脖子上,透出隐隐血迹。“薛云昙,你为什么动她?”这样的奚霖哥哥是她所陌生的,他的一字一句都刺进了她的心里,成了不可愈合的疤痕。“不是我……”在你心里我就这么的不堪吗?明明你是最了解我的神。“我的亲眼看见了。”他怀里的人儿,冲她胜利一笑。“你不信我。”她渐渐的逼近了剑,他皱眉,收回了剑,“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无瓜葛。”往事如烟,转眼千年以后,“你是谁?”他笑了笑,也对,她饮下了忘情,怎么还可能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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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诗传情,以经为录。自古诗中见乾坤,爱恨情仇般若苦。密拉最喜欢的书便是《诗经》,含而不露,哀而不伤。据说汉人取名讲究“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不知这种说法从何而来,不过现代人取名字确实很喜欢引经据典。这是好事。今人多有数典忘祖的倾向,吾一愿娘亲常健、二愿经典长存、三愿溯古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