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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 73 章

第 73 章 第 73 章

夜家的决定,由我书写于白绢之上,从五层之上的平台投掷了下去。

很轻的绢轴而已,可我拿着的时候手都在颤抖。不是不犹豫,这绢轴上系着的是夜园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的份量。

夜园的大多数人对夜醉山的决定表示沉默,或者说表示认命。只有上官未月,她愤怒的眼神一直盯着我,她恨我没有站在她这边,恨我代笔写这绢轴。

我没理会她,心里只有一句话送她:你恨错了方向,该恨的,是外面的琉匪。

投了白绢出去,夜园的事情相当于尘埃落定。所有的人恢复了死灰一样的沉寂。甚至连琉匪也暂时停止了对慧庐的攻击,慧庐前所未有的安静。

我知道这是死亡前的安静,等死。

分配食物和清水不再成问题,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又能如何?没有人争抢,没有人抱怨,一日由三餐变为二餐,每个人所完成的不过是机械的咀嚼而已。

第二天一早,琉匪方面回了消息,也是同样的绢轴,空无一字,只卷着样东西:染了血的发带,我绣给夜玄的。

我拿着那发带,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情绪,只有双眼火灼般的痛。

槿姨在问我,这是不是夜玄那条。

我茫然看着她,想说不,可嗓子就像被一双隐形的手扼住了,开口无声。

倚坐于床榻上的夜醉山,生生喷出一口鲜血。随即,就是槿姨的痛哭失声。

之后,我下楼唤来大夫,让丫环来擦拭地上的血迹,然后煎药、喂药。夜醉山脸如金纸,药汁灌得下去,可我心里明白不会起什么效果。

因为那只是普通的补药,治病的草药早就喝光了。

几个时辰过去了,夜醉山恢复了意识。居然抬了抬手,示意我靠近。

槿姨也平静了下来,把一屋子的丫环叫了出去,她自己也推了门想退出去。

“阿槿。”夜醉山终于开了口,气若游丝的声音。

槿姨身子一震,眼泪瞬间流了出来,不等夜醉山再说什么就快步返回了床榻边,握住了他的手。

我看着槿姨,她是为了夜醉山的第一次认同而流泪,也许她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不是吗?

夜园的朱红楼,不是只有季樱桐站在五层之上才算是等待,槿姨更是。

至少季樱桐还可以明目张胆的表示自己的等待,可槿姨呢?黑发变华发,仅为了一句阿槿,仅为了一次的不驱逐而此生无憾。

一直以为季樱桐是至情女子,此时看起来,槿姨才是,犹胜七分。

夜醉山由着槿姨握着他的手,声音虽小,可已没有了悲意,更像是与我聊着家常:“数日以来,第一次有了夜玄的消息,就是这发带,染血的发带,可你还是站住了。”

我扯出抹微笑:“夜玄在等我,我很高兴。”

“可惜,如下这情形,怕是玄儿他不能和你有个体面的仪式了,莫怪他。”夜醉山点了点头。

我瞧着夜醉山,他早没有了初见时的凌厉态势,面对我的,只是个失子、失家的白发老人,可我却觉得从没有任何时候的夜醉山,让我更真心的想称呼他一声:老爷。

“我恐怕是等不到救兵来的那天了。也没办法主持你和玄儿的婚典,可是丫头,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夜醉山费力的抬手,看向槿姨。

槿姨愣了愣,终于认真的脱下他中指上的一枚翠戒,并拉过我的手,放在我的掌心之上。

小小的翠戒,绿的晶莹剔透。

“这是外面的畜牲们一直想要的东西。”槿姨代替夜醉山说出了翠戒的来历。

不是没有惊讶,却没有想像中的惊讶,我安静的把戒指用手帕包了,收好。

“你知道这东西代表什么?”夜醉山长叹了声,问着。

“代表我的命,老爷,我会把它保留到我活着的最后一刻。”我笑了笑。

“若你……”

“我会亲手毁了它。”我给了他答案,并不是宽他心,而是一定要做到的承诺。

夜醉山眯起眼睛休息了会儿,说了这几句话竟已经让他累成这个样子。槿姨反倒也没有眼泪了,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阿槿,我们还有什么东西要给丫头?”夜醉山忽然睁开眼睛,眼睛里光亮骤然。

“老爷,除了这慧庐,夜园也没什么是完整的了。”槿姨细声细语的答着他的话,脸上保持着微笑,美丽依然。

“阿槿,你要什么?”夜醉山的气息越来越弱,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好像都是强撑着。

“我?”槿姨轻声答着:“我何曾要过些什么。”

“嗯。”夜醉山眼中的光亮逐渐变得黯淡:“你的确不曾要过什么,你和小慧不一样。她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得到,她容不得我心里有别人。可是阿槿,除了她,我心里哪里有过别人。我不该犯错,我不该有了夜白,我不该啊……阿槿,你说我现在下去找小慧,她还在生气吗?”

“不会的,夫人一定不会生气了,这么多年了,她早忘记了不愉快的事。”槿姨一字一字的说着,微皱了眉头也显得甜蜜,似乎早已过世的谭氏夫人真的就站在旁边,而她只是个普通人,宽慰着吵架的夫妻而已。

“夜白的母亲叫什么?”夜醉山问着。

“老爷,叫沐兰。”

“哦……沐兰……”夜醉山喃喃念着。

若是父亲听到夜醉山的话,恐怕会恨得永不瞑目吧,这么多年了,夜醉山的心里哪有兰姑姑一分一毫。

可我又能说什么,代替父亲责骂夜醉山吗?我做不到了,已经做不到了。

“阿槿,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小慧的时候她用苹果砸我,骂我是登徒子。呵呵,这一生也只有她那样骂过我。”

“老爷,我知道那件事,其实小姐心里是喜欢你的,砸你那次,她回府上还在和我念叨,嘴上是骂你,眼睛里的笑意任谁都看得出来。”槿姨细细的说着,把被子给夜醉山掩了掩。那么高壮的夜醉山,现在竟瘦成这个样子,被子显得又宽又大。

我坐在一旁并不插话,又哪里插得上什么话。老爷就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他的回忆里只有那个小慧。谭氏****,夜玄的母亲。

“老爷,你放宽了心,小姐她这辈子一心一意的对待你,即使她恨过,骂过,可她还是她。”

“你说的对。阿槿,夜玄回来,你帮我看着他,帮他和丫头成亲。夜玄是小慧的心头肉,若他不好,小慧在九泉之下也会念叨我。”

槿姨笑着点头,眼泪终于无声的流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夜醉山的手背上,然后滑落。

“丫头。”夜醉山的目光混浊起来,视线已经不能在我脸上集中。

“老爷,我在。”我喃喃的应着。

“夜家再没什么可以给你,我给的戒指,是可以保你的命,可我相信你无论如何是不会以它换命。那么就只有夜玄给你的红眠了,丫头,有机会,你去看一眼,了了心愿……看在红眠的份上,我只求你一件事……保住方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便是夜醉山最后的话。

他临死也没有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他在垂死之前看到了什么,也许是夜玄的母亲吧,因为他的眼角明明带了笑意,一闪而过的笑意。

老人们常说,灵魂也是有重量的,我信这话。夜醉山的身体好像都变轻了,因为仅凭槿姨一个人,都能够扶起他,帮他最后一次梳理那花白的头发。

槿姨也不再流泪,看得出,她竟是幸福的,因为她所爱的人就在她的怀里。

不管是谭氏夫人,还是沐兰姑姑,都没能陪夜醉山走完最后一段路,说完最后一段话。

从我亲手葬了父亲的时候,我便信,人是需要一个支撑的。那个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这世上绝无疼惜我之人了,我活着,也只是撑起父亲的遗愿而已,即使那个遗愿重的我无力托起,我还是来到了夜园。

现在更是如此,我又一次目睹另一个老人的逝去。

而这次,何止是天塌了。

我不知道自己站立的这片土地,还能够属于我多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遗愿都要我去背负,去完成。

我很累,我筋疲力尽。

夜玄,你的父亲,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送终。

你的孩子,你的妻子,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去保护。

夜玄,你把发带遗失了对吗?只是遗失了对吗?那血迹不是你的对吗?

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要回来,可现在呢?我在夜园所承担的恐惧,我要你在今后还给我,用你今后的每一时每一刻来还我!

可你到底在哪里……我不要红眠,不要夜园,不要什么琉国的传国玺。

我只要你活着。

仅此而已。

第 74 章 番外:槿姨篇

当晚,就在老爷的房间里,我为他守灵。

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再做寿衣,我只给老爷换上他平时最喜欢的一件衣服,虽然旧了些,可是很干净,老爷穿着也会舒服。楼下厅里那个木槿屏风被我拆了,剪下大朵的绣木槿垫在老爷的身下。

我这一生也没与老爷这么亲近过,就如了我的心愿吧。

我知道有丫头在偷偷议论说不合礼数,倒是小眠那姑娘把多嘴的丫头给轰出去了,她其实并没说什么,只是眼睛瞧着,那丫头就收了声,低着头出了门。

小眠的确有当家主母的风范,比当年的小姐更有。玄少爷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

大少奶奶上官未月露了个面,说是避晦气,就带着丫头走了。我还以为她去休息,没想到她竟跑到五层的平台之上喊话,她在喊夜白少爷,也相当于通知了外面所有的琉匪:夜家的主心骨去世了。她还求夜白放过自己,看在她毕竟是嫂子的份儿上,放过自己。

有丫环跑来通知我和小眠,可小眠没理会,我也没。

懒理。

插上白烛,映得小眠头上插的白花多了份跳动,可是她眼睛里的光泽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是学绣的,一双眼神早练得极伶俐漂亮,我仍然记得她初进夜园的那个晚上,眸子里的淡然让我惊讶于超乎她年龄数倍的从容。

也许,最早吸引玄少爷的,就是她的眼睛吧。

可现在看着她,我只想到三个字:活死人。

实际上,她看到那条带血的发带的时候,就已经像个活死人。

我不知道现在她靠什么活着,如同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老爷是极聪明的,琉国的传国玺没交给我,而交给了小眠。

我想老爷明白,我果然是担不起这担子的。

“小姐她很美。”我忽然开口说着,像是对小眠,更多的像是自言自语。

小眠应该知道,我口中的小姐是玄少爷的母亲,谭氏****,老爷一生挚爱。

“这世上,没人比小姐更美了。我伺候在她身边,有的时候都会奇怪,老天怎么会生出这么精致的可人。”我继续说着。

小眠看了看我,又垂下头,并不接话。

“你也很美。”我朝小眠笑了笑,又看向平躺着的老爷,顺手抚整了下他的袖口。

“槿姨,你怨吗?”小眠忽然问着。

我知道她的意思,想了想,才回答:“说从来没怨,那是假的。可是转念一想,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怨?老爷对小姐一心一意,连怨的资格都没有给过我。说实话,我很羡慕你的兰姑姑,至少……她还有个夜白。”

“可是老爷临去的时候都不记得兰姑姑的名字。”小眠苦笑着:“槿姨,毕竟是你陪着老爷走完最后一程。”

不管她是不是在安慰我,我都在心里觉得高兴了下,即使在这样的时候,我仍旧高兴了下。没错,毕竟是我陪着老爷走完最后一程。

老爷就躺在我的面前,而这就是我一生的梦想。我忍不住握住老爷的手,虽然冰冷僵硬,可这手,现在只属于我一个人。

小姐还活着的时候的性子急,经常和老爷吵架。一吵起来就是个天翻地覆。可是对玄少爷却是百般的疼爱。至于对夜白少爷……是近乎可怕的。有的时候我真的奇怪,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她会惨忍的对待一个毫无过错的孩子,就因为这孩子的母亲吗?

可不管小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仍旧是老爷的最爱。我想,与其说小姐恨那个叫沐兰的女人,倒不如说是恨自己还多些。

因为是她自己和老爷吵架,害得老爷喝闷气,才会发生了和沐兰之后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就更像是一连串的报应,对老爷,对小姐,也是对夜家。

夜家的诅咒再一次的应验了,小姐果然并不长寿。

可是够了,真的够了,再大的诅咒也毕竟报应了夜家数代了,难道就没完了吗?老天保佑,让玄少爷这代开始就能够得到幸福吧!

还记得刚随小姐进夜家的时候,老爷比现在的玄少爷还要年轻。

他那个时候很喜欢笑的,也喜欢捉弄别人。他把我的胭脂里放了辣椒沫子,害得我的嘴唇肿了一天。他把我的梳子上涂了白漆,害我梳头的时候以为自己无端的多了那么多白头发。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小姐就是同谋。看到我出糗的样子,小姐会笑的直不起腰,而他便看着小姐笑,一脸的满足。

我也跟着笑,心里在酸酸的哭。

我又能怎么样,我只是小姐的陪嫁丫头。我曾经幻想过,也许小姐会大发慈悲,收了我做老爷的填房。

可我毕竟想错了,小姐永远是小姐,她绝不会允许另一个女人和自己共享一个丈夫。

我在夜园的身份,永远是管家,即使小姐过世了,我仍然只是管家。

很多时候,我很不想面对玄少爷,因为他的身上有小姐和老爷两个人共同的特质。我对他很严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的严厉是为了他好。

同样的,我对夜白少爷也是敬而远之,因为我不喜欢他的母亲,那个叫沐兰的女人,因为她至少得到了老爷的一晚,甚至还有了孩子。

实际上,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待我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啊。

我只是个女人,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爱的女人。

后来,老爷续弦,娶了季樱桐。

这次我并没有吃醋,因为季樱桐只是个摆设,一个木偶,一个老爷用来装点门面的木偶。

于是,夜园里就有了另外一个故事。夜白少爷和美丽年轻的季樱桐。

他们相爱了,意外吗?

不。

在这样的夜园,两个同样寂寞,又同样不被喜欢的人遇上了,不爱也难。

房门忽然被敲响了,一个丫头直接冲了进来,一脸的焦急:“槿姨,眠姑娘,你们快下去瞧瞧吧,大少奶奶要领人往外冲,拦都拦不住啊……”

小眠一激灵,立刻站了起来。

我听着那丫头的话,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忽然更加的谢谢老爷,他把最后的重担交给了小眠,而放过了我。

他对我,总算有了半点怜悯吧,我为夜家操劳了大半辈子,他总算不忍心了吗?

我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连我自己都在吃惊。

“槿姨,你留在这里守灵,我去处理。”小眠不再耽搁,随着那丫头就出了门。

老爷看得没错,她果然有担当,有勇气,在这个时候,她仍旧站得稳。

现在的我,不如她。

她有希望,因为玄少爷有可能还活在人世。

可我没有了希望,我所牵挂的人都没了,一个都没了。

小姐过世的时候,老爷陪了她三天三夜,最后晕了,是我把他拖回房。

晕迷时候的老爷,也如现在这样的安静。

老爷,你知道吗?小姐爱荡秋千,我也爱啊,我不止一次的偷偷坐在秋千上,幻想着会有一双手从背后推我,让我也能高高的飞起,像小姐一样笑。

老爷,小姐其实一点不喜欢绣,是我喜欢,她送你的绣品,都是我亲手一针一线的完成啊。也许我这辈子做的最忤逆的一件事,就是绣了这木槿屏风放在了客厅。可你没怪我,你什么都没说,起先我以为你认可了我。可后来我明白了,不管我绣什么都无所谓,你真的视而不见。

老爷,小姐和你吵架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的在心里抱怨小姐,为什么她就不能多忍让你一些,为什么她非要和你较真。可我后来想通了,这样的小姐才是你所喜欢的,无论她怎样的行为,你都喜欢。

老爷,小姐过世以后,我多愿意听到你唤一声:阿槿。

阿槿,帮我拿那件绣品;阿槿,帮我沏茶;阿槿,这话不该你讲;阿槿,你只是一个管家。

没错,我只是你的管家。

老爷,你的手真冷,可只有你的手变冷了,我才有资格握住。

老爷,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你当然不知道,你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我在用刀子割破自己的手腕。

老爷,我的血已经流了出来,可是不多,很快就凝固了。

是你吗?是你不许我死吗?

可你别拦我,这辈子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

我又割下一刀,这次更用了些力,伤口也更深,隐约可见白骨。

可是老爷,我竟然不痛。

我从来没有过任何时候能像现在这样的感到幸福,感到轻松。

我庆幸,庆幸你没有把琉国玺交给我。庆幸你没有把照顾二姨太和她腹中胎儿的重担交给我。

若你交待了,我又怎么能不去完成?可是我又哪里有心情去完成?

老爷,外面很吵,我又听到了火绳枪的声音,大概又有人死了吧?嗯,一定是的,还有人在尖叫,还有人在慧庐里奔跑。

老爷,你听不到这些了,多好。

很快,很快我也听不到了。

老爷,请等等我,黄泉路上,我继续给你和小姐当管家吧。

若是……若是小姐没有等你,小姐先去投了胎。可不可以请你回头再看我一眼,再拉我一把?

老爷,原来人在临死之前,看到的情景会这么美。

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我看到我坐在秋千之上,我荡得很高,我听到你在唤我:阿槿……

第 75 章 第 75 章

“上官未月,你可不可以不要挑在今晚,不要挑在这个时候!”我冲下楼,全身的血都涌向脑海,多日来隐忍的愤怒和绝望化成声嘶力竭的喊叫。

挡在我面前的人一一分开,让出一条窄窄的通路,通路的尽头就是慧庐紧关着的三层门,而门旁边站着的正是上官未月。

她不但自己想跑,她还拉上了季樱桐。当然,她不是出于好心,我想她是想交换,和夜白做个交换。

“夏微眠,你以为你管得住我?现在老爷死了,我不需要和你们这些人死在一起!反正我也没打算入夜家的祖坟,我恨这里,我恨死这里!”上官未月也激动的不能控制,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能感觉到是从她心里挤出来的恨,恨不得能砍死这里所有的人。

“我不是以为,我是一定能管得住你!如果现在放你出去,铁门就再也关不上了,等于害死了这里所有的人。你以为你拉着季樱桐就有了活路吗?我告诉你,外面那些人是魔鬼,他们会吃人!吃了人,骨头都不吐出来!”我一步步的走了过去,直视着上官未月。

“夜白不会。”季樱桐站在上官未月的旁边,悠悠的说了句。她的表情甚至有了几分喜悦,她以为夜白还是从前的那个人,那个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

“带人逼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出卖的?”我冷笑,对季樱桐,只有可怜:“他已经没了底限,没了底限的人,谁都不爱。”

“你们听着。”我环视了四周,慧庐收留的灾民,还有夜园的丫头、仆人们,现在差不多都在大厅了。夜玄训练的火绳枪队的几个队员也在,好在有他们,好在他们仍旧可以战斗,最主要的是,他们的意志还没有垮。

“我们只需要再挺几日,等朝廷的援军一到就可以解围了。琉匪不敢硬闯,因为他们要的两样东西都在我们手里,他们怕这两样东西会被我们毁掉。可是如果你们出去了,下场必定和小香是一样的。我不想多说什么,总之,看住那个女人。”我厉声说着,手指向季樱桐。

我承认我很卑鄙,我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季樱桐身上。可如果不这样,如果和大家讲什么道义、尊严,会有几个人会响应我?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等待援军的到来。

“你们这里,上次跟着大少爷出海的有多少个。”我问着手持火绳枪的队员们。

零零星星从角落里站出四五个人,大概占了队员的一半人数。

“如果大少爷站在这里,他的号令,你们听不听。”我一字一字的问着。

“大少爷让我们去死,我们不会活着。”带头模样的一个队员沉声答着,语气里已有了赴死的悲壮,目前,他们是夜家最可以依赖的人,也是可以跟着夜玄出生入死的人。

“好,你们都看到了大少爷对我是怎么样的,说句不知羞的话,他说了会回来娶我,他说了我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即使你们心里有可能对我不屑,可是现在请你们听我的号令,我的号令,就等同于大少爷的号令。”我慢慢的说着,每说一个字,夜玄的微笑都如同就在我的面前,他在鼓励我,他在支撑着我把身子站直了。

“我才是这家的大少奶奶,你们要听也是听我的!”上官未月声嘶力竭的想扳倒局面,腊黄的脸由于激动终于泛出一抹红。

“她是有少奶奶的名份,可她做的却是出卖夜家的事实!老爷刚过世,她就想拐了老爷的二夫人去逃走,她置夜家灵祠于不顾、置慧庐所有人生命于不顾、置天印子民的骨气不顾,这样的夜家少奶奶,你们认吗?”我高声打断了上官未月,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随即指向一直站在人群后的方氏畹华:“她也是夜家的人,老爷临死的时候把她托付给了我,让我无论如何护住她,护住她肚子里少爷的血脉。若你们听老爷的,听少爷的,那么现在就听我的!”

“不要听这个妖女……”上官未月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愤怒的朝我扑了过来,张牙舞爪的样子,让我毫不怀疑她只想撕吃了我的决心。

可她根本不能靠近我,我抬手,黑洞洞的火绳枪口正抵住她的额头,她惊愕的呆住了。我甚至能顺着枪口感受到她朝前冲的巨大冲力。

可没用,她的是头骨,我的是枪弹。

“想死就再往前一步,我已经杀了小香,我不介意再杀第二个人。”这声音,还是我自己的吗?一定是魔鬼代替我发出的,来自地府的声音。

慧庐里真正静了下来,我环视着所有的人,我现在还有什么?我没有夜玄给我的名份、没有老爷的当众遗命,我还有什么?我只有手里的这把枪,还有我自己的眼睛。

“你们,要不要听我的。”我看着火绳枪带头的队长。

那是一个年近四十左右的硬汉,一脸海边渔民特有的刚毅和沧桑,他朝我这边走了过来,直视着我,他对我说出的话,是我今晚唯一所能感受到的安慰。

他说:“夏姑娘,你才是大少爷的女人。”

“大伙儿听着。”他转身对十余个火绳枪队员们命令着:“大少爷不在,我们听夏姑娘的。”

简单的一句命令,尘埃落定。

我甚至不再看上官未月,也不看任何人,只是挺直了腰杆,一步一步的上楼,声音很轻,仿佛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了重量。

背对着所有的人,我仍旧是没有眼泪,虽然我以为我撑不下去了,我以为我会哭,可竟没有。怀里,有夜玄的发带,上面还有夜玄的血,贴着我的胸口,很温暖。

一层、二层、三层,我回到四层,仍旧到老爷的房间,推开房门,老爷的尸首仍旧躺在床榻之上,槿姨一身素白跪坐与他的旁边,蜿蜓的红,顺着床榻滴滴答答的流到地面上。

原来一个人的血流干了会有这么多,满目的红。

我扶着门,呆呆的看着这一幕。

槿姨,我知道你会走,可没想到会是这么快,你甚至没有交待过一句半句。

可你又能交待什么?

你所有生命都给了老爷,老爷走了,你什么都不需要再牵挂了。

槿姨,真羡慕你,你可以陪着你所爱的人最后一程,然后追随他而去。

可我呢?我连赴死的权利都没有。

再累,也得活着。

我一直站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有丫头上楼来看到房里的样子再尖叫的跑下去,随后,有人上来,有人哭、有人帮槿姨整理……

上五楼,打开夜氏灵祠的门,里面多日未曾打扫,有了些许呛人的烟尘味道。我燃起慧庐里仅剩的几根红烛,映的这凄惨的宗祠里竟有了几分喜气。

跪于蒲团之上,把夜玄的发带搁在旁边。

“夜家祖先在上,小女夏微眠,要嫁夜家第三十二代宗孙夜玄为妻。我和夜玄一无媒灼之言,二无父母主婚。甚至,甚至夜玄也不在,微眠只有他的贴身之物。今夜,微眠就和这发带成亲,望祖先成全。”

一拜天地,我执手发带,拜天拜地。

二拜高堂,我执手发带,朝着灵桌方向跪下叩头。

夫妻对拜,我把发带缠到了自己的手腕之上。

没有洞房,这诺大的慧庐都是我和夜玄的天地。

我相信,若夜玄活着,他会回来慧庐找我。

若他死了,他的灵魂会缠绕在这发带之上,陪着我,永生永世。

从那晚起,这发带就再也没有被解开。

第 76 章 第 76 章

接受了日子的难过,日子好像就变得没那么难过。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过多少日子。

虽说天气不热,可老爷和槿姨的尸首毕竟不能总是停在房里,我和大家商量了,在慧庐底层地下室里挖了墓坑,没有棺木,只以层层白绢裹尸下葬。

我很想哭,可不能,因为慧庐里的眼泪已经太多了。

父亲恨了一辈子的夜醉山,到死,连薄棺都没有。

连以南和夜白果然很历害,他们送来夜玄的发带让老爷一命呜呼,让槿姨跟着殉情。夜家的主心骨一夜之间没了两个,我知道他们还会有下一步动作,下一个轮到谁?

天亮之后,琉匪开始对慧庐进行了新一轮的攻击,仍旧是火绳枪和火药猛攻,而不用红衣大炮。夜家火绳枪队的队长就是那个四十几岁的汉子,叫罗刚,他说我们储存的弹药不多了,若是这样打下去……

他没往下说,我知道结果。

夜玄送我的火绳枪里,我只留了一颗子弹,以备不时之需。

整整一天,慧庐被外边的枪弹攻击的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起初,还有灾民惊惶失措的哭声、喊声,渐渐的也没了,外面的枪声好像已经和里面没了关系,我抱着一个小姑娘坐在木梯之上,她竟睡着了,睡得极安稳,只在发放粮食的时时候醒过来一次,瞧着我递给她的半个馒头,费力的接了,慢慢的咀嚼。

除了方畹华,每人每餐只有半个馒头。

我已经尽力了,夜家已经尽力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没有人抱怨什么,很神奇的是,大家的心情竟平和了下来,老爷和槿姨的死已经彻底打消了灾民们对夜家的恨意,夜家,就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恢复了往日里至高无上的尊严。

黄昏的时候,我去方畹华房里看了看她。她在吃东西,除了馒头之外,还有一小碟青菜。见我来了,竟起身施了个福,然后请我坐。

我和她相对坐着,半晌也没人说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瞧着她隆着的腹部,一时间竟恍惚了,那里面是夜玄的骨血,唯一的。我真羡慕她啊,我真恨我自己没早点和夜玄圆房,竟白白的耽误了那么多的时间。

“孩子生下来,你也是娘。”方畹华忽然开口,悠悠说了句。

只这一句话,我很没有出息的哭了。就好像方畹华从来没有排斥过我,就好像我从没计较过名份,就好像我活着,就只为她肚子里的孩子能够顺利的出生,然后再喊我一声娘。

我哭了,泣不成声……

入夜,巨大的坍塌声传来。罗刚跑来告诉我,慧庐后侧的堡垒石壁已经被琉匪的火药炸破,同时,就在刚刚的防御战时,我们全部的弹药已经用尽。

他并没有惊惶失措,就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比如天要下雨了,比如后厨房丢了一只鸡蛋。

我也只是听着,就好像在听一个故事,就好像弹药没有了大不了是一个死,仅此而已。

他离开之后,珍珠又来了,给我端了半杯热的清茶。

在这个时候,水都是无比珍贵,更何况是茶。我没说什么,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真香啊,胜过任何的茶中名品。

“是我自己养的茶,养在胸前的。”珍珠羞涩的抿嘴笑了,神情一如我当初来夜园的那晚甜美。

“很香。”我回应着她。

“我五岁的时候,我娘就教我养女儿茶,每年都养,然后拿去卖。后来我娘死了,我到了夜园,就没再养了。再后来……连大哥来了,呵呵,我今天春天又开始养茶了,本来是想……是想给连大哥的,我缝了布包专门装茶,可是好像没机会了,他好像是不喜欢我。”珍珠微笑说着,没有一点遮掩。

“珍珠,他来夜园就是有预谋的,他是魔鬼,你喜欢他什么?”我忍不住要问。

“我说不上来,可我就是喜欢他。眠姐姐,我比不得你,你有学问,可以讲出道理。我……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可是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好人,我就是心里有他。他刚来夜园的时候,对我很客气,从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他了,他和别人都不一样,他会和我说‘谢谢’,会在见到我的时候朝我点头,‘谢谢’……多好听的两个字,眠姐姐,一开始我也喜欢你,因为你和他一样,都对我说‘谢谢’。”珍珠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不好,我吃你的醋,我以为他喜欢你。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他谁都不喜欢。”

“如果他喜欢你,你就跟他走吗?”我把茶饮尽,低声问着珍珠。

珍珠认真的思考着,回复我的只是一个苦笑:“眠姐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着珍珠,想怨她,可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又能怨她什么?当初我进夜园的目的也不单纯,当初我也讨厌夜玄,我甚至为了夜玄还忘记了父亲对我的嘱咐。

珍珠比我不幸的多,至少,我爱的人视我如生命。可她爱的人,视她如无物。

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过去了。太阳升起后,琉匪试探性的展开又一轮攻击,慧庐已无力还击,只有紧闭了所有的门窗。

正午,琉匪放心了,于是该出现的人,终于出现了。

我站在五楼的平台之上,从火枪绳眼往外看,慧庐前面围了数以百千计的琉匪,他们的枪口无一例外,都对着慧庐。

而琉匪队伍的最前面,策马而立的两个男人,一个连以南,一个夜白。

他们两个,一个在慧庐长大,一个曾经为夜家做事,自然对慧庐再熟悉不过,也自然晓得应该对着哪个方向喊话。

我们看得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们,夜家平台之上数个内圆外方的火绳枪眼就是我们最好的屏障。

“夜白,是我,是我!”季樱桐趴在另一个火绳枪眼前,嘶喊着她心上人的名字。

我并没有阻止她,反而有些惊讶,她那样瘦弱的身体里会崩发出那样气力的声音,会是怎样的激动。慧庐里的分配的清水不多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保持一身的洁净,她现在有了前所未有的美丽,因为她的心上人终于和她近在咫尺。

夜白骑在一匹黑马上,同我最后一次在海上见到他相比,似乎是瘦了些,可夜家的男人即使瘦到皮包骨,也自带了七分霸气。夜白和夜玄不同,他的霸气里更多的是暴戾,这种暴戾也许从他被赶出夜园的那天就有了,只是我没看出来,所有的人都没看出来。

夜白听到季樱桐的喊声后猛的抬头,面上没太多的表情,可那双眼睛……

从我认识夜白的那天起,从我喊他一声“夜白哥哥”的那天起,我就不知道,他的眼睛里也会有这样的炽热和疯狂。

也许在他的世界,足以令他疯狂的只有季樱桐。

连以南则骑着一匹白马,以往的儒雅装束换成了琉国银色的铠甲,志在必得的神情溢于言表,唇边扬了一抹微笑,看向五楼平台的眼神就如同老练的猎手看垂死挣扎的猎物。

我知道珍珠也在另一侧的枪眼朝他看着,可我却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慧庐里有个丫头叫珍珠。

“楼上的人听着,交出琉国玺和季樱桐。”楼下有会说天印话的琉匪朝五楼喊着。

“做梦!”罗刚厉声吼,夜家火绳枪队的人是不会认输的。

“琉国玺什么样的?你说啊,我去找,我这就去找!”上官未月凑过来喊话,就好像抓到了唯一生存下去的希望。

连以南的神情滞了下,我心里想笑,原来他也不知道。

谁又能猜得到,所谓的琉国玺不过是枚戒指。

“一定在你那里,你交出来,你交出来我们就可以出去了,你把她交出来!”上官未月在琉匪那里得不到答案,自然冲过来问我。

罗刚警惕的站在我身前,不让她再接近我。

我只答了句:“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胡说!一定在你那里,老头子死的时候只有你和槿姨在,我翻过槿姨的尸体了,什么都没有,一定是你拿了。你这个笨女人,把琉国玺还给他们又怎么样,把季樱桐送出去又怎么样?什么狗屁夜家!什么狗屁天印,夜家给你什么了?天印给你什么了?”

“那么琉国又给你什么了?”我冷笑了,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这个已经疯狂的女人:“上官未月,做人做成你这样的,真悲哀。”

“我不管,不管!”上官未月仍旧声嘶力竭的喊,甚而一把扯过季樱桐朝着火绳枪眼:“夜白,你的女人就在这里,你上来救她啊,你救她啊。从你走了之后她就每天在夜园受罪,她每天在窗户看你,等你回来接她,你救她啊!在夜家只有我同情她,只有我对她好!只有我把她当成弟妹!慧庐已经没有粮食了,所有人都会饿死,夏微眠只向着方氏,她只顾着夜玄的女人,她根本不把你的女人当回事!你再不想办法,我们全都要死在慧庐!”

罗刚忍无可忍,冲上前去堵住她的嘴,任由着她对自己一阵的拳打脚踢,气的手上青筋暴跳。如果上官未月没有挂着个夜家大少奶奶的虚名,我真怀疑罗刚现在就能把她从平台之上扔下去。

“夏姑娘。”连以南的声音忽然不高不低的从底层传了上来。

我并不惊讶,是他找我的时候了。

也许他很清楚,夜醉山和槿姨之后,应该是我。

第 77 章 第 77 章

“夏姑娘,我说过,夜家再大,终有不姓夜的所在。现在我已经出了夜家,你呢?还要留到什么时候。”连以南的声音很高,足以让五楼之上的人听得清楚,想必他的武功也不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多动听的话,多诱人的话,这话,他曾经在海边的沙滩旁边对我说过一次,彼时我还把他当成知音一样的人,可以说心事的人。

物非、人也非。说话的不是当初的他,听话的也不是当时的我。

“现在时候到了,我给你一个机会考虑,若你打开慧庐的门,交出琉国玺和季樱桐,我保证你平安,当然,也保证现在慧庐里所有人的安全。你也不需要留在天印,可以随我回琉国,我是琉国的将军,可以给你想要过的安静生活。我知道你喜欢海,喜欢贝壳,我可以带着你去深海,夜玄给你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甚至比他给的更多。”连以南的声音带了七分蛊惑的意味。

我安静的听着,并没回应。

“妖女!就知道你不简单,怎么,动心了?动心了就应一声啊,哼,想不到你连外面的人也要勾搭。”上官未月幸灾乐祸的脸上又有了新的希望。

我悲哀的看着她,连以南可以对我诱降我不奇怪、季樱桐为了夜白什么都不顾我也不奇怪、甚至连珍珠为了连以南可以出卖过夜家我也可以忘记,可我真的悲哀,悲哀夜园还会有这样的女人存在。

“小眠,我知道你在听。”这次换了夜白的声音:“你忘记你父亲对你的要求了?就因为夜玄,你就忘了所有的事情吗?你父亲孤苦了一辈子是谁害的?你忘记了我当初去你家时那一身的伤吗?你忘记了在海船上夜玄是怎么对你的吗?现在你就不能看在曾经喊我一声夜白哥哥的份上,放季樱桐出来吗?小眠,我求你,不要再折磨她,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我苦笑着看向季樱桐,原来,折磨人的是我?

季樱桐趴在平台的石壁上早就泪流满面,夜白的声音让她浑身上下不可扼止的颤抖起来,她等夜白等了这么多年,现在夜白就在楼下,可仍旧是咫尺天涯。

曾经有一度,我多同情这个哭成泪人的女人,我多想帮她逃出夜家,真后悔啊,真后悔我没那么做,如果她逃走了,是不是就没有今天这一切了?至少在慧庐门前把我们逼上绝路的就没有夜白?

“小眠,我求你,求你……”夜白一字一字的说着,我亲爱的夜白哥哥,前所未有的卑微起来,透过枪眼,我清清楚楚的看得到他的表情,如果没看错,那应该是痛惜。他仍旧说着:“小眠,你不用担心慧庐的安全会得不到保证。我现在也是琉国的将军,除了连兄以外,我也有资格号令这些军人,若你不相信连兄会放过慧庐里的灾民,你总该相信我吧?就相信我,最后一次!”

原来他也有资格号令琉匪,原来攻击慧庐的时候,他不止是个旁观者,还是施令者。我看向季樱桐,她仍旧痴迷的泪流满面,多凄美,多凄美的爱情故事,心上人强大之后回来解救她。可原来不是所有的凄美都会让人感动,有的,比如夜白和季樱桐,也会让人恶心。

“狠毒的女人,真是个狠毒的女人!你就见不得别人夫妻团圆吗?你见不得慧庐里的人有一线生机吗?你自己不想活干嘛还拖着别人!我告诉你,这里所有的人都没活够!你快把琉国玺还给人家!还给他们!”上官未月咬牙切齿的怒吼,就像一个正义使者的化身。转身朝向灾民们吼了起来:“你们这些人还闲着干嘛?把这个女人交出去,我们就都安全了!”

早就挤上来的其它灾民们安静的看着这一切,她们只是一些老弱妇孺,从琉匪攻占海平以来,她们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所有赖以生存的支柱,她们的男人、父亲、儿子,被外面的琉匪或杀或俘,即便是住进了慧庐,她们也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因为慧庐自己已经都摇摇欲坠,再不能给她们以保障。连日来,她们吃不饱,睡不好,没有清水给她们洗脸、净身,她们满身的血污,有的属于她们,有的属于她们的亲人。她们还有什么?就只有一条命了。

我微笑着看着她们:“对不起,如果老爷在,或者夜玄在,可能不会让你们受这么多委屈,可我没能力保护你们了。”

灾民们沉默的站着,看着我,没人抱怨、也没人响应上官未月的话,一个老婆婆倒是朝着我走了过来,我叫不出她的姓氏,可我知道她的孙女没能进入慧庐,被琉匪给糟蹋了。她走近了,忽然朝我鞠了一躬,哑着嗓子竟称呼了声:“夫人。”

我怔住了,她叫我什么?夫人吗?我怎么会是……

“夫人”

“夫人”

就好像有人带领一样,方才安静着的灾民们纷纷开了口,她们都在称呼我为“夫人”,她们有的弯下了腰鞠躬,有的擦着脸上的泪。她们没有人附合上官未月,也没有人怪我剥夺了她们继续生存的权利。

我想说什么,可喉咙却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才是夫人,我才是这家的夫人!不对,我不是夫人,我不稀罕,我才不稀罕!”上官未月喃喃自语的后退着,后背紧贴着石壁,绝望的眼神就像她在看着从地府而来的人,自相矛盾的话让她自己的精神几乎处在了崩溃的边缘。从来没有人站在她那边,从没有,她所有的只有一个名份而已,而现在,就连这个名份也不被承认了。就在刚才,她还精神百倍的叫嚣着,可仅仅“夫人”二字就已经彻底的击垮了她。

她不过是个女人,真正可怜的女人。

我扶着石壁,忽然觉得火绳枪眼成了障碍,这所有的保护都成了障碍。其实上官未月没错,我又凭什么剥夺所有人活着的权利,凭什么,就凭琉国玺是在我的手中吗?我把大家关在慧庐里就安全了吗?等待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援军吗?夜玄,对不起,对不起……我很累,真的很累。

我想,我真的等不到你了。

“怎么样,夏姑娘,想好了没有?”连以南的声音再次响起,里面含了更多的颇不及待,他终于没有耐心了:“再不答复,我可就不客气了,别忘记了,红衣大炮足可以炸穿你们的铁门。之所以忍你们这么久,一是希望琉国玺能够是个完璧,二是念在你我毕竟相识一场,说心里话,你这个女人,配站在任何男人的身边。我保证,若你降了,我便即往不咎,慧庐里所有的人我都放一条生路。”

我笑了笑,连骂都不想,他不配。

“我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考虑,只有一柱香,之后,我会把慧庐移为平地。如果我得不到琉国玺,我宁肯毁了它。”这就是连以南的最后通碟。

不再理会这些,我穿过众人,走出平台,走回自己的房间。

这房间,我住了没有多长时间,可每一样东西都让我留恋,因为上面有夜玄的味道。

坐在青铜镜前,昏黄的镜面里映出我的脸,我认真的审视自己。嗯,瘦了,若是夜玄看到,一定会心疼吧,因为以前的那个阿肥不见了,丢失了。

夜玄,我现在要让自己变得漂亮。

我抬手,散开长发,拿着梳子一下下梳着,我即然嫁了人,就该有个妇人的样子。可没时间了,来不及盘出花样的发式,只是把头发随意挽了起来,再系上你的发带。夜玄,你发带上的鲜血就像一朵朵红花,是我最美的装饰。

夜玄,慧庐里的清水用尽了,我甚至不能好好的洗一把脸,你会嘲笑我吗?若你能见我一面,一定会嘲笑我吧?

换上我亲手缝制的大红嫁衣,可惜没有绣完,但一枚枚红叶却栩栩如生,那是你送我的礼物,后山上的红眠就应该是这样的吧?虽然我不能亲眼看见,可如果人有灵魂,我的灵魂一定会萦绕在夜园、萦绕在红眠之上,久久不会散。

夜玄,连以南没有耐心了,一柱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听到了红衣大炮惊天的响声,我感觉到慧庐的地板都在震颤,他终于不再顾及琉国玺了,他等不及了。

把手上的琉国玺戒指摘了下来握在手心,我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打开门走了出去,仍旧回到平台之上。

平台上的人聚集在一处互相扶持着,脸上早没有了惊惧,甚至连上官未月在内。

琉匪果然已经炸开了慧庐的铁门,我听到了他们冲上楼的声音,还有在楼下打砸的声音。

“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能活的,就活下去。”我竟笑了出来,面对所有的人。

平台上,几乎可以用寂静来形容,没人回答我,也没人反驳。

不过这种寂寞很快就被打破,就在看到夜白和连以南走上来的同时,我迅速跑到石壁旁,踩着青石凳爬了上去,站在了最高处。

原来这就是站在高处的感觉,这就是慧庐的最高处。

风很大,我的大红嫁衣扬起,那红眠跟着轻动,我想,这一定是我今生最美的时刻,因为我穿上了嫁衣。可是我的新郎在哪里,远远的,我看得到大海,仍旧是墨黑的大海,咆哮着,涛声震天。

“夜白!”季樱桐连滚带爬的冲向夜白,冲到他的怀里,双手抚着夜白的脸,数年的相思倾刻有了补偿,她的眼里不再有其他。

“小眠,你下来!”夜白搂过季樱桐,可也顾不上和她说什么,只是脸色煞白的朝我喊着,他朝我伸手,脚却不敢再朝我迈上一步,他动一动,我便退一退。石壁很薄,我只要后退半步,就会得到解脱。

“夏微眠,你下来,你把琉国玺交出来我饶你不死!”夜白身后,是煞气骤现的连以南。

我皱了眉看着连以南,终于可以直面他了,嗓音虽哑,可我仍旧要说:“你到现在还以为我会交出琉国玺吗?”

“只要你交出来就好,你想见夜玄对吗?我保证,我抓到他也会放了他,可若你不交琉国玺,我只怕夜玄会受你拖累,死无全尸!”连以南急迫的语气说着,脚步也不由自主的朝我移动。

“你这个坏人,坏人!”珍珠从角落里冲了过来疯狂的撕打着连以南,泪流满面。

连以南不屑的踢开她,甚至懒得再看她一眼,目光盯着我,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知道,他只想知道我把琉国玺藏在了什么地方。

“小眠,你下来,有事好商量。”夜白的声音颤抖起来,手仍旧伸向我。

我笑了起来,不可扼止的笑了起来:“夜白哥哥,现在你如愿了,你最爱的女人就在你怀里,你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了。你再也不用受相思之苦,你做到了,你以你的尊严、生命、道义、廉耻、血脉、亲情、朋友、还有在你眼里不值一文的姓氏,换到了你的女人。夜白哥哥,你高兴吗?”

“小眠,你下来,下来,你父亲临终的时候交待我要照顾你……”夜白好像已经听不到我在说什么,只是紧张的看着我,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里,居然也有着恐惧。

“夜白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最后一次叫你哥哥。若你对海平、对夜家、对我有半分的情意在,请你护住这平台之上所有的人,你别忘记了,你归根究底是天印人,夜家再对不住你,到底还给了你这身皮囊和血肉。”我指向一直默默站在角落的方氏畹华:“她是你哥哥的女人,她身上有你哥哥唯一的骨血,你要护着她,护着她!”

石壁顶上的海风更大了,原来真的是高处不胜寒,原来看似牢狱一样的慧庐实际上给了我这样强大的保护,不被风雨所侵袭,不被外侮所迫害。我裹紧了嫁衣,想像着是夜玄搂住了我,给我最后的温暖。挽起的头发忽然滑落肩头,只有夜玄的发带牢牢的系着我的头发,和我不离不弃。

夜白意外的看向方氏畹华,目光里不无震惊。

“连以南,你真是天真,会拿夜玄的生命来威胁我。”我笑面连以南:“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把琉国玺交给你吗?让我告诉你,我的夜玄不同意,没错,我的夜玄不同意!我的夜玄,他是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生命不需要她的女人去拿筹码去交换。夜玄现在一定是平安的,我猜他一定是等到了援兵,正往海平赶,所以你才会没了耐心,迫不及待的炸慧庐最后一试。退一万万步,即便他在你手里,我都不会用琉国玺去交换他,因为你不配,你不配和我做交易,更不配拿夜玄的生命来和我做交易,你算什么东西?你的琉国玺又算什么东西?你手里有了琉国玺你还是畜牲,不折不扣的畜牲!”

连以南半眯了眼睛听着我的咒骂,他的样子即陌生又熟悉,初进夜园时那个沉默温文书生模样的他,和现在这个杀人魔王一样的他不断的重叠着,可又有什么?在这平台之上的人谁没亲眼目睹过亲人的生死,还会有谁怕吗?

“杀!”连以南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等等!”夜白厉声吼着蠢蠢欲动的琉匪:“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手!”

本就是乌合之众的琉匪茫然的放下手中的刀枪,不知是该听夜白的,还是该听连以南的。

“连以南”我厉声吼着,右手腕高高扬起,琉国玺戒指乍现,泛着柔和的光:“你不想要这个了?”

连以南下意识的前进一步,手徒劳的朝我挥了挥,却不敢碰到我。

“你想要,我偏不给你,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你的琉国玺只是个玉戒,它真的很脆。”我由衷的笑了起来,在连以南猛的扑向我的同时,后退着跳下石壁。

平台上一片惊呼,有灾民的声音,还有夜白和季樱桐。

可我当然没事,连以南离我很近,他在最后一刻抓住了我的左手腕,我终究还是没有掉下去。

“把它给我,给我,我饶你不死。”连以南的脸扭曲着说着,他用尽了全力拉扯住我,我的整个身体悬在五层楼的石壁之上,若他放开我,我势必摔下去,必死无疑。

“小眠,你给他,给他!”夜白也奋力爬上石壁,露出头急迫的劝慰着我。

“夜白哥哥,你可记得我求你的事?记得,方氏腹中的骨血,是夜玄唯一的。”我仍旧笑着,左手腕咔的响了声,想必是被连以南扯的脱臼了,身体荡在空中的感觉,真的不好,无根无际,可一想到迎接我的将是漫无边际的自由,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忽然间头发一松,发带终于滑落,我愕然回头,茫然看着那一缕发带飘飘荡荡落下去,心中大痛,夜玄,就连这唯一的东西也不能留给我吗?

耳边又传来连以南的怒吼,是一连串的琉国话,出于本能,他在用琉国话骂我。

我回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的脸从没有一刻比现在还丑陋,他还在拼命的拉扯着我,想把我一点点拉上去,他知道,那琉国玺就在我的右手里握着。

可他错了,我的右手里的确有琉国玺,可同时,还有一把藏于嫁衣袖中的火绳枪。

就在我的脸正面他的同时,我手中的火绳枪口也抵上了他的额头。

他的脸终于没有了表情,只有震惊和恐惧。

这种恐惧,他曾带给我无数的天印同胞。而现在,终于呈现在他自己的脸上。我心里的恨意迸发,如果可以,我真想用牙一点点的咬碎他,连骨头都不剩!

“夏……夏姑娘,你想清楚,这一枪射出来,你也必死无疑。放了我,我给你享受不尽的财产。”连以南一字一字的说着,声音颤抖起来。

我微笑:“你让你杀的人复活,我也给你享受不尽的财产,如何?”

“你这样做没好处!”

“有好处,杀了你,平台之上的人就能活下来,你信不信?”我看向夜白,眼睛忽然间巨痛,有泪、或者是血流下脸颊,我说了今生今世,最后一句话:“若你还是男人,护着她们。”

话音落,枪响,连以南的额头上,多出一个血洞。

我的手被放开了,我终于没有了束缚,没有了所有束缚,像一只鸟,飞在了空中。红色的嫁衣就是我的翅膀,带我去见夜玄。

我知道,我毕竟不是鸟,我的生命只有最后一瞬。在这最后一瞬,我可以看到连以南死去、看到夜白的眼泪,他在点头,他在承诺。

我知道他这次不会再骗我,他会凭他的力量让平台上的人活下去。

我甚至还看到了方畹华,我好像还听到她在说:等腹中胎儿生下来,也会叫你一声娘。

我多想亲眼看着孩子出生,哪怕这孩子不属于我。

如果我从没来夜园,这辈子就平淡的过去了吧,即便伤了、死了,粉身碎骨了,生命中也并不会有让我提及便为之颤抖的事情。

可我来了夜园,我也永不后悔自己来了夜园。

夜园再不好,它是属于夜玄的,而只要是属于夜玄的,我都心甘情愿的去承受,去接纳。

夜玄,我知道你还活着,对不起,你让我等你,我做不到了。红眠我也看不到了,是我辜负了你,夜玄,对不起。

蚕丝线,指尖针。

蜿蜒过,栩如真。

夜无眠,盼归人。

国破家亡英雄冢,何处引精魂。

怨怨嗔嗔。

饶是她三千青丝,绣不尽这红眠饮恨。

儿女情长,怎堪河山远眺,袖手乾坤。

扯过万丈红绫,碾做身下热血,相思啼尽。

嫁衣终成,盼只盼,再刺一副枫依木棉,暗香萦绕,离魂永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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