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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河滩边的砖窑厂

文/王钟的

生于1990年的夏天,18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南方的一个滨海城市,与文字结缘的日子记得不那么确切了,零零散散地有豆腐块在报章上出现倒是事实。曾获第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四届全球华人少年美文写作大赛“美文评委奖”。

东湖很大,说来也是本地最大的天然淡水湖,但是形状却很不规则,说是六边形吧,六条边好像都被老鼠啃掉一块,说是橄榄型吧,东湖的苗条似乎偏偏在橄榄本是丰腴的腰上。有灵性的孩子一瞧,倒是点破她的真谛:这不是个扭着腰肢的仙女嘛!东湖四面,都被起起伏伏的群山环绕,高高低低的山丘把爱哭的湖水锁在闺房里,只在东北角开了一个小门。东湖东北,一湾浅浅的河滩,滩边稀稀疏疏地长着水草。说是水草,倒也名不副实,春夏之交的梅雨季节,东湖水涨才淹没了近水的草儿,要在冬天,你会遗憾岸边黑黑的泥土。只在秋末冬初,才发现往日“水草”披上西风的手织外套,自顾自嚎叫个没完没了。三九寒天,大雪压到荒黄的草枝上,泥土更黑了。如果没有人声,准给黑黑白白的世界吓一大跳。

情人眼里出西施,喜欢自有喜欢处,还真别说湖滩的黑泥没有用,那泥也被叫做河泥,该是烧砖的好材料。草上人家没多少,河滩光秃秃的扇面上,只立着砖窑厂高高的烟囱,是画家不经意的泼墨吧,谈不上跌宕起伏,不过说来也算小村庄的标志性建筑。

烟囱究竟多高,阿斌怎么也算不出来,也难为他原本数学不好。不过阿斌知道,夏天五点后的夕阳,斜射过来,烟囱长长的影子化作金红色东湖的标点符号。那叹号尾巴上一点,留给了他家的小房子来完成,影子延伸到家门口,却在几丈远的地方止步不前--没等影子再长高,天就彻底黑下去了。

阿斌放学就朝滩上跑。白鸟栖息的地方,阿斌摸鱼摸过,扑蜻蜓扑过,在地上打滚都打过,还弄脏过长安的白裙子--谁叫她也不好好读书跟阿斌瞎跑?

砖厂就是长安家开的,玩腻了,阿斌跑到砖厂里,看师傅们做砖。他亲眼看着黑泥被机器从河滩底下吊起来,水草香和河泥香混到一块儿,大块大块堆到湖边,小山那么高。阿斌跟师傅把湿湿的河泥引到模子里,压实了,拿出来晾到晒场上。长安有时也来,虽然不喜欢到她家的厂子去,还是拧不过阿斌被拉来。她拎起裙子站在阿斌后面,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忽闪忽闪着眸子,还不时望望烟囱下面的砖窑子,阿爹在那里指导工人烧砖。

长安来时,湖南师傅就不爱跟阿斌讲话,干不完的话儿制不完的砖坯。一窑砖有多少,几千或是上万?都得赶在上批烧完前做好,厂长千金来了,没准要回去汇报做工的还偷懒,哪有工夫儿说闲话?只有阿斌一个人来玩时,师傅也快快收工了,带阿斌玩玩,聊一会儿天,看西天的云霞吞吞吐吐地张开翅膀,看湖水羞羞涩涩地收起涟漪又张开张开了又要休息,看烟囱一会儿生气一会儿戒烟,准是看管炉子的小李又打瞌睡了。

师傅问:“斌子又来玩儿?”按照他家乡的习惯,与江浙人不同,叫阿斌斌子。

阿斌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用脚拨弄水草,草长着呢,刺到膝盖上,愣生生的又痒又酸还微微地带点儿凉。盛夏年华,阿斌干脆一屁股坐到草地上,却马上跳将起来,地可是被一天毒太阳晒得火烫火烫的呀!

“长安姑娘没来啊,来了就好看到我又偷懒喽。”

“谁来看你做不做工啊,叫人家来还不肯来呢!”阿斌微微有些恼,他知道长安给老师留下补习功课了。老师说过,长安该到城里去念书,不像阿斌,“读不好书找所技校学门手艺就好。”

“斌子看,又帮小姐说话。斌子啊,你看我做砖啊做了几十年,也没有混出什么大名堂,斌子想不想跟我做砖啊?”师傅笑眯眯地开玩笑,手工做砖做了半辈子,早该用机器了又不肯学,老板看他懒,不过老实啊,所以还是留他做。

阿斌说:“好啊!我不已经跟你学了?”

“哪里呦,看你做的砖又糙又脆,晒干了,手一掰就两半,拿来盖房子,风一来还不坍倒喽?”

“我去开机器啊,机器做的又光滑又密实,还怕比不过你!”阿斌笑嘻嘻地反诘。

“好呵,好呵,我是老啦等你用会机器了我就好退喽。”师傅摸摸自己有几根白胡子了,长也不长,其实看不到。“斌子替了我,每天用那机器啊做更多的砖,老板看你能干,就把小姐许给你嘞!”师傅真像老顽童一个,找块扁平的势头奋力掷向水域,打了好远好远的水漂,还开阿斌玩笑。

阿斌这回生气了,脸一黑一红的,使劲推师傅一记,师傅没站稳摇晃了一下差点就倒了。等他回过神来,阿斌忽悠忽悠早跑出堆砖晒场了。

“这小孩,嗨,哪会晓得一点儿道理呀!”师傅摇摇头想,低下头来,咦,砖模没了,“喂,喂,你给我站住!”师傅想追,阿斌的影子又在哪儿呢?

阿斌回家,就看到长安给他留的字条,费了好大劲才念出:“明天放学请别回家直接到砖厂窑边等我有件事告诉你。长安。”

锦瑟年华,恍然已逝。十年以后,阿斌早就学会制砖手艺。机器把河泥从滩底捞上来,传送带直接输送到砖模机上,一压一块成型。阿斌只要在旁边看着,看着碎土飞扬。午后的太阳懒洋洋地趴在阿斌的背上,空气里弥漫着舒服的水草香,除了让人感到过于清馨自然外真没什么可抱怨的。

烟囱老高老高,砖窑里按顺序堆放着已被烧得通红通红的砖,火星呼呼冒出来,砖头逐渐成熟的声音嗡嗡然。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声音无处不在,侧耳聆听,湖水随着春草慢溯到河泥里,渗入它的肌肤,更渗入了一条一条经脉。数千度的高温炙烤过,砖头好像还是水灵灵的,像东湖深闺里的茶香泡了几度愈益清明。

那首民谣是这么唱的:

一月磕瓜子;二月放鹞子;三月上坟坐轿子;四月种田下秧子;五月端午吃粽子;六月乘凉扇扇子;七月老三拿银子;八月月饼嵌馅子;九月吊红夹柿子;十月秋风落叶子;十一月落雪子;十二月冻死凉亭叫化子。

阿斌上学时做鹞子比剪手工厉害,剪手工又比做作业厉害,阿斌小时候放出的鹞子比砖厂的烟囱高得多,“烟囱算什么,我放的风筝比烟都飞得高。”阿斌自夸的时候,凌乱的头发晃悠晃悠,和刚生出的水草没两样。鹞子只有在低空才不安分,像小孩子不识字时才不听话,上学堂念了书知书达理自该识相,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鹞子飞高了就是被顺服的小野兽,那要高过了烟囱才行。阿斌不玩了,把线头交给长安,阿斌在旁边不看鹞子看长安的辫子,三月水草悠悠呵,长安的辫子比水草还长。

长安?阿斌关掉机器,阳光和空气的舞蹈一下子停了下来,车间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什么响声,耳朵里却嗡嗡响。阿斌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泥水,傻乎乎地冲出去。河滩平平的,高高的河泥堆在厂房边角,白鸟飞过的地方,阿斌的眼睛怎么也够不着。东湖好大,湖的那头是山,山外面是什么?长安到哪儿去了?

长安,长--安--长--安--

阿斌砰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好久好久,第二天早上的阳光才眯进他的眼珠子。阿斌猛一睁眼,灰白色的墙,灰白色的天花板,一梦经历十年,十年生死茫茫,阿斌又睡了个大懒觉。

阿斌上学常迟到,倒不是因为总睡懒觉,只怪他到学校走三步停会儿摆弄路边野花,给大樟树留一点自己的符号,还喜欢用小石头砸行道树上唧唧喳喳乱叫的小鸟,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砸得到。

“今天我们继续讲柳永《雨霖铃》,下阕,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那’读‘哪’。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

阿斌脸贴在教室门口偷听一分钟就知大势不妙,今天特别晚喽。没法子,待在门口给校长看见了更是麻烦,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吧,且喊声“报告”。

老师也早看惯阿彬,都懒得理他,点点头放他进来。接着用她夹杂本地土话的嗓音讲解:“侬听好了!此去经年,去,离开,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阿斌心神未定,紧紧张张地翻课桌里的课本,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倒是不少,语文书呢?哎,不是昨天被长安借走了,她成绩那么好,要我的书看做甚,又没做过什么笔记。一边想,阿斌装没事先随意抽出本书挡着,想暗渡陈仓偷梁换柱一下,把目光转向长安的座位。呀!她人呢,来得比我还晚,不会吧……

“阿斌!迟到了还东张西望,起来,问侬,我刚才讲‘便纵有千种风情’,‘纵’字当作何解释?”老师愠气发到阿斌额头上,额头上光乎乎的却怎生得热。要在平时,不是长安别的同学也会在底下轻声提醒,今朝子老师严肃了,下面鸦雀无声,长安到哪儿去了?阿斌心里乱乱的,夏天一清早就热,何况到了七八点钟,电扇开足马力转,阿斌还像下到油锅里的半死螃蟹,挣扎不动了,沉默一会儿还不好意思说“不知道”。

今个儿老师好像特认真,既然“不知道”,对阿斌这种升学困难的学生满可以说先坐下不理他。然而老师现在径直从讲台上走下来,到阿斌面前,“笔记做过吗?刚讲的就忘?”顺手把阿斌放在桌上装蒜的课本提起--“Junior English”老师再近视也看得出歪歪扭扭蝌蚪字母,不会当中国字,虽然他看不懂尤其“Junior”的意思。“英语书,好啊,英语学得不错。语文书呢?找不到了,最基本的任务都完不成,你下课来一趟!”斌子耷拉着耳朵说不出话来,七零八落的感觉,好像河滩上高高的烟囱倒塌了,一块块砖头压上来使人窒息,有点疼更有的是莫名的沉闷。

这天阿斌从头到尾像是乱了分寸,被老师责了一顿回来什么也没顺利过。体育课跳高阿斌老把杆子打到地上,倒不是因为跳不过,往常得个满分是没什么问题的。中午在食堂买完菜出来,阿斌心不在焉地在走向自己座位途中把一个陌生同学的饭碗打到地上,哐啷哐啷铁碗在地上滚动的声响惊动了周围一大片人。阿斌也顾不得道歉,红着脸躲开。下午上课前走进了别班的教室,找不到自己的教室在哪里,回过神来,才发现找错了楼层……阿斌心里像打死结的鞋带,解来解去解不开,甚至忘了鞋带该是怎么系的。

阿斌慢腾腾地走回家去,边走边想,连路边树上的鸟粪掉到他书包上了浑然不觉,到底什么让自己心神不定?长安,长安哪里去了?阿斌没察觉村口就能看到的烟囱,摸回家,农村吃饭也晚,趴到床上满脑子心事。

他和长安并不是从小认识的,长安家的砖窑虽然一直都在,他家的女儿却是初中了才到这儿念书。阿斌当然不懂得这个缘故:长安本来就住在城里,近年来砖窑厂事务忙,父母担心管不到女儿,让她转了学在此读了二年初中。阿斌更不知道长安不喜欢他家的砖厂,不喜欢砖坯的泥土味儿,只因为她早习惯了城里房子干干净净的装饰,校园里整整齐齐的队伍做早操,街心公园里修建得体体面面的一花一草。阿斌把她当玩伴看,拉她去摸鱼,看星星,阿斌孩子气地把长安的新裙子弄脏。长安通情达理地对看到了赶来数落阿斌的伯母解释这还不是挺好看的水墨画,白裙子多单调。大人们说,长安姑娘该考市里最好的高中,考到北京最好的大学。乡村人家朴实得让人感动,都有善良无邪的心,长安为何不为如此祝福感到幸福?

那天是长安收作业,老师看长安书读得多,让她做语文科代表。阿斌本来读语文就打不起精神,看着新来的女生做事一板一眼这么认真,心里就挺不服气,装模作样和老师上同一条船的不是自己人,故意拖欠着作业不做。

“同学,你的作业本哪去了?”长安果然走过来,她还没认识这个不起眼的同学,趁机瞥了眼桌面上阿斌的名字。

“我没做,不想交。”

“你不会做吗,还是来不及?我好和老师解释啊。”

这女生话这么多,阿斌下定决心和她划清界线:“用你管,没做就是没做,你怕麻烦直接告诉老师得了。”

“你……”长安轻轻地哼了一声,但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来,把你的作业本拿来给我看看。”

阿斌忙欲阻止,长安眼尖早用一只灵巧的手抽出压在几本课本底下的语文作业本。阿斌手笨笨的,又不好与女孩子争夺,呆呆地站在旁边任凭长安翻阅自己的作业本。心想,这个女生这么奸诈啊,从前那个胖乎乎的科代表多好说话,也不会打什么报告之类的。

“你看,不是才一课没做嘛!”长安看这个男孩子作业本前面写的字大大的不过很端正,可爱的字可惜做得不太好。长安嗔怪说:“不会做也可以问我嘛,在其位谋其职。哎,我不跟老师说啦,放学之前把它完成,好吗?”

当阿斌一双脏兮兮的手递上作业的时候,长安莞尔一笑,好似漫不经心地看过一遍:“不是比从前做得还好?你也没什么问题吧,做个朋友,OK?”

阿斌彻底给弄糊涂了,新来的女生原来这么大方,自己补交的作业还是问成绩好的哥们抄的。“嗯,好吧,我叫阿斌。”阿斌摆出男孩子的架势,把心里的惭愧往下咽。

“长安。”女生伸出手去,阿斌的心扑扑跳,轻轻捏了一下,从没这么快又这么容易地与女生打通交道。

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阿斌不懂这该叫邂逅呢还是命中注定。“长安,就是要一生一世平平安安。”女孩把男孩脸上的汗泥用毛巾擦净,告诉他她对他的期望。傍晚时分,阿斌和长安常去滩边的水草地旁。阿斌从湖底捉来小鱼给长安玩,长安却被阿斌白衬衣上的一条泥带逗笑了……两个人一起的时光瞬息而逝,刹那两年过去,他们就该升学了。

阿斌想着想着不觉得天渐渐要黑了,砖厂大烟囱的影子渐渐黯淡下去。阿斌意识到自己还没吃饭,从床上爬起来。不巧,看到了昨天长安交给母亲的字条:“……等我有件事告诉你。”

呀!糟透了,阿斌穿好鞋冲出去,理也没理母亲招呼他吃饭:“唉,天黑快了还乱跑啊!”阿斌听不见了,一口气奔到东湖边上。

天,完全黑了,朦朦胧胧的月亮从湖底钻出来。水草跟着晚风呼呼呜咽,银色袈裟披到草身上,瑟瑟的。路过砖窑底下,里面烧得红通通的砖隐约可见,绛色的光把一块一块的砖逼得眨眼。白鹭回巢,成行成列地沿着烟囱排出烟气的方向飞行,翅膀击打空气的声音犹然可鉴,黑影徘徊,还真有点儿吓人。

阿斌顾不得这些了,长安说过不守时间的人最不可靠。他这次又差点把约定的事忘了。长安一整天没来上学,他正想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了,长安还在吗?

湖滩全然空荡荡的,没有光彩,没有声音。阿斌低声呼唤着长安的名字:“长安--长--安--”晚风把湖水吹上来,浸湿了脚下的泥土。泥泞沾到鞋底,有时鞋又陷进去了,费尽把一只脚从泥水里拔出来,另一只脚早就陷得更深。一脚高一脚低地在滩泥间摸索着,长安在哪里?阿斌步入了水草更长更深的地方,抬眼看到了星星一闪一闪眨巴着,嘲笑不可依靠的男孩。阿斌瞪大眼睛,迷惘一片,哇一声就趴到地上了。

阿斌不明白他失去了与长安最后会面的机会,直到做砖坯的湖南师傅后来告诉他一切。

这天下午师傅顶着日头,戴了一顶草帽。自顾自哼着湘西小调压模子。夏天天热,水分蒸发快,挖上来的河泥没等到制成砖坯早就粉干粉干了,根本不可能压榨成型。师傅心烦,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一次又一次起来到湖边提水,水提来浇到晒干的河泥上。

日薄西山,暑气渐消,师傅站起来打算去提最后一趟水,再压几百块就好收工喽。自己得意洋洋地走到滩边,才发现半凹半水的湿地上蹲着个女孩子,头发稀稀拉拉地散乱在微风中,把头埋在弯曲起来的手臂间,远远的也看不清楚到底是谁。

师傅放下两只水桶,径直走上去仔细一瞧,这不是老板的女儿吗?一个人跑到湖边来干什么,今天不是要去上课?

“长安姑娘?”按照他的习惯,总叫她俗里俗气的称呼“姑娘”。

长安轻轻地抬起头来,师傅可以清楚地看见女孩子脸上挂了几滴泪珠和已经风干的泪痕,她只是闪闪泪眼没答话。夕阳给她的发丝镀上了一层金黄。水草依依,远处湖心小洲上原本闹腾的白鹭也静止了,金灿灿的羽毛愈发清晰。连烟囱的傲然也在夏日午后收敛许多,金光让它看上去毛茸茸的,似乎同情地观望着这个在湖滩边独自哭泣的女孩,如果能够,烟囱宁愿充作庇护长安的骑士。

师傅干惯粗活,虽然对于老板家的孩子生不出多大好感,可因阿斌的缘故,一来一往也多少有了同情,他们真是挺要好的一对儿呢!于是这时候粗枝大叶的他也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儿,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到湖边,像个受伤的小白鸽一样哭,那像什么话儿?

师傅又问了:“姑娘,今天怎么不用上学?”

长安只是点头“嗯”了一声。

“什么事啊,哟,哭得跟泪人似的,有事可以跟我们斌子说啊,一个人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儿!”

长安一听“斌子”,把头又埋下去更深了,还微微地摇晃着。

“是不是被斌子欺负了?那容易啊,我帮你去说。哎,好像天色也晚了,斌子没来过?”师傅暗想自己猜得没错,准是阿斌和长安有什么小事隔阂了,小孩子有小矛盾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

长安还是不理他,一个劲地抽泣。师傅心慌了,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大事让长安课也不上。走下湖滩把自己手上的泥污洗清,回过头来干脆把长安拉起来:“哟,裤子都湿了,脏兮兮的还不被你妈骂?跟我来吧,我们好好聊聊也成。”

长安浑身哆嗦着,犹豫了一下,颤颤悠悠地又“嗯”了一声,被师傅拉着到工场里坐下。师傅收拾好活计,找来几块烧好的成砖垒起当板凳坐下,耐心地问她怎么回事,慢慢的长安总算开口说话了。

长安家早就开办了湖畔砖厂,师傅还没来本村之前,长安家就是小乡村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当然因为只有一个女儿,难免要长安远离村土气息的穷乡僻壤,父母到城里买了房子,没时间照顾她,就把长安的外婆接到城里,外婆每天送长安上学接长安回家。建筑市场的兴旺使长安家经济条件不成任何问题,长安进本市最好的小学,有很好的老师指导她的学习,课余还像城里孩子一般学钢琴舞蹈。乡里人无不羡慕这家子,靠湖吃饭,烂泥里也能出金子,难道这不是因为上苍的眷顾?

长安刚上初中那年,外婆得绝症去世了。父母忙着经营乡下产业,无暇到城里照顾她,才把她接到乡下。他们的想法是,等再过两年赚够了钱,就把砖厂转让掉,全家搬到城里去住。长安下乡,本是无奈之中的权宜之计。

长安还没完全从失去外婆的阴影中走出来,又忙着要适应一个全新的环境。不同于城市的乡村,不同于名校的乡镇中学,城里学校老师流利的美式英语和乡下英语老师怪里怪气的腔调,还要学会如何同那些从小上山下湖和泥土打成一片的新同学打好关系。长安真担心自己受不了,好在有老师了解情况后的关注,好在自己从小养成的善解人意,更因为有了阿斌,蛮可爱的男孩子,带她了解乡村生活的精彩有趣。虽然不是从小在一起的青梅竹马,在这个年龄谁心里不会起波澜,慢慢地情窦初开的长安发现自己真喜欢上了这个淳朴的男孩子。

按照预定的计划,长安要考城里的重点高中,为此父母托关系让她在中考前先回到原来读了一年的初中复习复习,相信她能跟上城里学校的节奏进度。长安可以回到原先熟悉环境了,那里有不少老同学和朋友。可是尽管从小就经历了不少家庭变故,比别家孩子体会了更多人世无常的她有些早熟,更明白自己要有个很好的前途,她心里还是舍不了阿斌,毕竟是自己碰上的第一个男孩。她下定决心没有提前把她要转回城里的消息告诉阿斌,只想在回家打理完学习生活用品的那天傍晚与阿斌做个告别。可是,千里烟波的东湖,你晓得粗心的阿斌会忘记这事?长安在滩边等了很久,失约的男孩终究没来。

师傅听完,叹了口气。安慰长安一下,活了大半辈子,这种事儿还听说得不多,还都算小孩子便罢了。天黑之前,师傅硬把长安送回了家。一宿无话,第二天长安坐家里的车,父母带她回到老的学校。念去去,长安就此从阿斌的世界消失了,那些美丽的梦,那些在滩边嬉戏的快乐时光,阿斌会不会因为没有了长安感到黯淡?多情自古伤离别,阿斌的懵懵懂懂倒避免了离别?他永远也想不到,湖滩边哭泣女孩的背影,多么凄凉,像冬天里迷乱荒老的水草叶子,被西风卷到半空中,无影无踪的悲哀。

砖厂烟囱被炸掉的那天下午,小乡村的大部分人都站在安全线外观看。没等长安家把整个厂子卖掉,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就要改变小乡村人们的生活。不久前县长从外地带来了一帮陌生人,自称环境考察团,一伙人走在小村古朴的石板道上,对村庄里的居民房啊、祠堂啊、几座雕栏石桥啊指指点点一番。他们还走到滩边,看看砖厂,又拉住一个工人问了什么话。一伙人走后就有消息传出,东湖即将进行大规模的旅游景观改造,这个小乡村地理位置优越,建筑古朴典雅,民风淳朴,本身就是一个独特的人文景观。政府决定鼓励湖上人家都改行从事旅游业,多余的房子腾出来作农家旅社,闲下来的渔船开发成捕鱼活动项目。小桥、流水、人家都好,只是滩边的砖厂,特别是那么高的烟囱横看竖看与周边环境不协调,留着还严重污染环境,取河泥破坏了河滩自然生态。开发商出资赔偿长安家的损失,一声令下,定向爆破组进来了,安炸药,拉电缆,通知村民当日注意安全,请勿靠近……

阿斌挤在湖南师傅旁边,看远处烟囱上放置炸药的工作人员爬上爬下。师傅百感交集地,眼皮不断翻动,使劲不让老泪流出,脸上的皱纹明显由于激动而加深了。他对众人指着烟囱下面的砖窑子说:“看呐,那里还有我前几天制好没来得及烧的砖啊,就这么要炸掉了!”

“做砖做了三十多年喽,想不到有一天真要歇手了。”

“看见车间旁边的一排房子吗?那就是用我烧好的砖盖的。”

……几个警察出现了,示意群众往后靠。一个戴旧时眼镜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个高音喇叭,一边看手表,示意工作人员最后检查一下线路。时间到了,他举起喇叭报数:“十、九……三、二、一,起爆!”

不知谁按动了控制电钮,突然有几秒钟出奇地宁静,人们都平静地等待着电流把能量带给炸药。对村人来说,砖窑厂的烟囱倒掉了,预示着他们开始新的生活,他们坦然接受世界带给自己的机遇和挑战。

那几秒好像有砖厂存在的时间那么长。终于,就在那么一瞬,看见高高的烟囱像被击溃的怪物一样,从头到脚四分五裂。直到尘埃逐渐漫起,人们才听到烟囱分解的轰鸣,它咆哮着,在半空中徘徊了一会儿,似乎举步维艰。然后,组成烟囱的砖头像失散的积木一排排按顺序坠到地下,颓然的肢体堆积,仅仅个别不安分的才飞到离安全线不远的地方,村民有些惶恐地朝后退。

待尘埃落定许久,废墟边出现了两个人,一老一小,小的挽着老的。白鸟飘飘,绿水滔滔,两个人默默望着天边的云霓,湖对岸隐隐约约的群山。水光接天,湖中小洲没人影,水草,由远及近,由金黄变赤红变墨绿变黛青。黑色的河泥露出身体,坑洼处是取泥制砖的痕迹,倒像夕阳匍在滩边的笑靥。

“斌子,烟囱倒了,你还想制砖吗?”师傅看呆了,突然想起似的。

“想!我还要去学机器,机器做得比你快!”阿斌近乎撒娇。

“好呵,机器好呵,比我快……”师傅笑了,像晚风中随着张扬的水草,露出看似古老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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