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丽离开灵觉寺,是在立秋那一天的清晨。
太阳照常升起,早课的钟声回荡在刚刚苏醒的山林中,扫地的僧人依旧睡眼惺忪,微风中已渐渐泛起凉意。
安能醒来的时候,便发现枕边安静地躺着一张便签纸,打开来,里面是娟秀的字体,也是道别的语言。
凌丽并未与他话别,甚至在前一天的晚上也未提及要走的事情。只留下一封纸书,和寥寥几笔字迹,亦是三言两语,不尽欲言。
坐在飞来峰上,安能背靠着身后的山石,目光穿云而出,眼神中似有无穷无尽的心事。
他回忆起昨晚的梦境。
那梦里,月色如水,天地间一片朦胧,如云如烟,犹如混沌初开,又好像远古蜃景。
恍惚间,他的目光好像穿越了无数久远悠长的岁月,落在一片被白玉般的楼台环绕着的碧池当中。
那池水碧绿如翠,不知名的金色鸟儿在水面上盘旋,如同水晶一般透亮的游鱼在碧波中穿行嬉戏。而那水池的后方是一座飘渺宏伟的大殿,在池水与大殿之间,依稀有一抹靓影正缓步前行。
不知是水气氲氤,还是因为那殿前隔了层层迷雾的缘故,安能总是无法锁定那道身影,朦胧之间觉得似曾相识,可仔细一想却又了无痕迹。
他不由得想要大喊几声,叫住那道人影,却发现无论他怎么努力嘶吼,声音都仿佛被周围的水气所吸收,永远无法传播出去。
正当他用尽了一切力气,灰心丧气,一脸无奈的时候。远处那道人影,却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随后,风也静止了下来,池水也瞬间凝固。
那些鸟儿和游鱼就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似的,全都凭空消失不见。
那感觉,就像被一把利剑悬在了眉心当中,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刹那,绷住。
安能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的目光不敢移动分毫,只是紧紧地盯住那缓缓转过身来的人影,一张清丽的面孔。
然而,再精致的线条,再丰富的色彩,再完美的组合,也无法诠释那张面孔的灵动。仿佛诞生于天地初开之前,又仿佛根本不存在于这个天地之间的存在,那张面孔,美丽得令人窒息。
但是,就在千分之一个刹那,安能便震惊地发现,那美丽得令众生颠倒的面孔,竟让他生生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人,便是凌丽。
轰!
一声惊雷炸响,天空中竟风声大作,地面瞬间崩塌,无数水气竟倏然间蒸发,重重灾难之气铺天盖地而来,仿佛世界末日一般。
安能见此情状,不由得一惊,正不知要如何自处的时候,便看到远处那道人影,白衣胜雪,衣袂飘飘,手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把三尺长的黑剑。
那剑柄上系着白绫,随风飘飞,倏忽之间便涤荡出无尽的风情。
就在这时,那道身影忽然一个转身,背对着安能,向那远处飘渺的宫殿倏地一指。
剑气冲天!
安能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此时此刻,仿佛天地间的空气都变得无比凌厉,如同刀锋一般,须臾间便可撕裂苍穹,震慑寰宇。
而当他的目光随着那一指向前望去,便穿过重重云雾,看到大殿的殿门上依稀写着三个气势磅礴、苍劲古朴的大字。
凌霄殿!
安能只觉得耳边阵阵轰鸣,无数狂雷闪电在天地中奔走肆虐,那道白色的身影越来越稀薄,越来越飘渺。他伸出手,想要去抓摄住那道背影,却只捞到一片淡薄的云烟。
……
“咚”的一声,一颗石子滚落到脚下,将安能从无尽的思绪中唤醒。
“凌丽姐姐为什么要离开?如果是因为杀了那几个人,不想把我牵扯进去的话,只要躲起来就好,没必要直接走人的。”
安能皱起了眉头,内心中不断地推测着:“除非是,她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又不能带上我,不得不悄悄离开,就像她之前所暗示过的那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昨晚的梦就恐怕是某种预兆了。”
想到这里,安能不由得一阵心乱如麻。
然而,他眼下却也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自己的身世尚不清楚,眼下唯一的“亲人”又忽然不知所踪,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让人一筹莫展的局面。
就在安能思索无果,便要起身离开的时候,他却无意间发现左手腕子上的那串佛珠,竟与之前有了一些不同。
原本光滑的珠面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丝丝黑色的细细纹理,那些纹理蜿蜒扭曲,竟好像一个个的文字一般。
安能心中一凛,连忙定睛观看,便发现那些纤细的纹理的确是构成了一个个文字,一颗珠子上面一个字。
“居然有这种事?”安能扳着珠子,依次看去,便发现那些字俨然是一句话:
“佛,祖,留,下,诗,一,首,心,在,灵,觉,寺,中,守,道,济,和,尚”
刚好十八个字,安能反复读了几遍,发现竟是两句偈子:
“佛祖留下诗一首,心在灵觉寺中守。道济和尚!”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佛祖显灵?暗示我留在这灵觉寺中?”就在安能暗自心惊的时候,飞来峰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安能循声望去,便看到两个人影,已然来到了峰下,正朝着自己指指点点。
“喂!无名居士!主持派我来喊你,说有事找你,速来济公殿后堂!”一个圆脸的比丘僧冲着安能挥手喊道。
“主持找我?”安能心中一凛,随即暗暗猜测:“难道是姐姐击杀了那些人的消息走漏了风声?被主持知道了?不过就算他们知道了,也无妨,反正姐姐已经离开了。”
想到这里,安能心中又有些窃喜。那天夜里的场景,他至今历历在目,难以忘怀。倒不是被凌丽的杀伐果决所震撼,而是最后的那句话。
“……在眼下的社会,要想生存就必定会同流合污,能够独善其身的,只有一种人……姐姐这种人……”
每每想起这句话,安能便总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澎湃。
独善其身,谈何容易?
安能心中咀嚼着无数散碎的念头,旋即随口应了那圆脸的比丘僧一声,便翻身下了飞来峰。
圆脸比丘僧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与他年纪相仿,却不是出家人,而是食堂雇佣的小工,大家都叫他小罗。
“宝圆师傅。”安能几步来到圆脸比丘僧的面前,双手合十,很有礼貌地问道:“不知道主持他老人家找我有什么事?”
这小圆脸比丘僧的法号叫做宝圆,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少年,平时也没少被其他师兄欺负,各种杂活累活都交给他来做,所以才经常跟小罗厮混在一起,俨然也是寺内的半个小工。
“啊,无名居士,打扰你了,不过我也不知道主持为什么要找你,他只叫我速速唤你过去,其他的却都没说什么。”宝圆也双手合十,向安能回礼。
安能的名字,除了凌丽和主持无慧和尚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不过大多数人都知道他失去了记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所以偶尔见面也都称其为“无名居士”,十分的随意。
凌丽并没有告诉安能他的名字,还有他之前的身世,甚至“安婷”的死。她不想让一个已经失去了所有至亲的人,再在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
所有的仇恨,有她一个人背负,便足够了。
然而,凌丽不说,安能却也不问,就好像他从来都不关心自己的身世一样,对于人情世故,都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态度。
他这种态度,不单单是凌丽,就连主持无慧和尚都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无慧对于凌丽的态度却是十分恭敬,甚至有点避而远之的味道。可能是龙七之前有所交待,故而无慧对凌丽的了解也远非旁人可比。
所以,当凌丽待在寺内的时候,他都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这对“姐弟”,而当凌丽一走,他便立刻差人去把安能找来,似乎是有很多事情要询问。
“主持,你找我?”安能跟随宝圆进入到济公殿的后堂,便看到一尊老僧身披袈裟,端坐在一个黄色的旧蒲团上,正是无慧和尚。
“哈哈,居士请坐!”无慧睁开有些浑浊的老眼,微微笑道:“前些时候有些杂务在身,颇为繁忙,因而有所怠慢,还请居士不要介意才好。”
“主持您客气了,有什么事您不妨直说?”安能眯眼一笑,知道面前这老和尚嘴上客套,其实必定是有什么事,否则不会如此着急地叫他过来。
“呵呵,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无慧忽然有些神秘地笑了起来,幽幽说道:“我先前听一个守夜的弟子说,你时常夜里潜入这济公殿,一待便是整整一宿。我很好奇,你夜里来这里是何原因?有何图谋?”
“你说什么?!”安能闻言一愣,随即心中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