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谁穿旧了的拖鞋横尸在最热闹的街,被早市的人你一脚我一脚地踩得更破更旧,安静又孤独地淹没在早市的嘈杂声中。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额前的头发微微遮住了那双遗传了妈妈的漂亮眼睛,一抬头似乎就会漏出明亮来,但都被他沉稳私藏在眼底最深处。那只鞋被他一个准力踢进了一只垃圾桶边,而他,穿越赶早市的人群继续信步前行。
若你此时此刻站在他即将走出的那条小街道的尽头,便能一眼发现他就如同走错了道路的过客,他的身行气质与周遭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但又会因他渐行渐近,待你看清他清秀的五官并没有迷途人的神情之后,你开始思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条街,偶然路过或者每天必经……
走出小街后便是与六个车道宽的柏油路相交的十字路口,他将穿过那条经过盛夏炙烤的柏油路到达他最喜欢的路段,路被两边生得又直又高的雄银杏树覆盖,远不用担忧夏日毒辣的太阳。小路的左手边是景仁小学,右手边是景仁中学,他三年前结束了从路尽头向左拐的日子,改变成向右拐,然而再三年,可能他也只能在异乡怀念这条他走了十二年的小路,他曾不止一次的想,也许要怀念一辈子。
一切原本以为将会按部就班上演出来的平淡人生,都在不经意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于他而言那个变化都源自于遇见她。和每一次的相遇一样,被拦下、打招呼、问路然后道谢再告别,短暂到能以秒来计数全过程,却因为一些很容易被人忽视的细节而在他的脑海里变成深刻的画面。
她拖着可以装得下她整个人的行李箱一脸倔强向前,刺眼的阳光透过层层绿叶映在她微微发红的小脸上,她拦在他面前,致使他不可避免地直视她,撞上的却是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隐约的失落。
“同学,打扰哦,你知道学中小区在哪里吗?”
他怔了怔,简单回答她:“这条路过去十字路口右拐,第一个红绿灯左拐走一段路,学中小区就在你左手边了。”一如既往地他盯着他与她之间的那段空气,避开直视对方的脸,却不知道她正一脸思虑地打量着他。
“嗯,看来不远啊!谢谢你啊!”她拽起行李绕过他向他身后走去,抬头满眼的绿荫不禁感叹了一句,“你们这儿的绿化真好,今早的太阳也真够毒的!”
这是他们相见的第一面,看见彼此的第一眼,而只有他记住了她的样子、声音和神情。她的双眼明净的装得下整片绿林,短暂的一瞬间,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他自己,过分成熟。
是羡慕,由衷的羡慕。在美好的年纪里依然拥有那时该持有美好,也许她全然不知吧。甚至她会继续保留着这份美好,不随时间的推移而有改变,并且是以她自己没发觉的方式自然而然。
擦肩而过后的再次见面是在三叶吊顶风扇喧嚣下的人群里,空气中每一寸燥热使人心烦意乱,想尽快结束这无聊的班主任首次见面会,她坐在靠窗的墙边和朋友聊天,没有注意到刚走进教室的他就是两个小时前刚见过面的人。
最惹人目光的还是她的眼睛,如同水晶一般倒映着她面前的整个世界。那样的一双眼睛应该是无论到哪里都会被夸赞,或者基于父母,或者依托天生。
周遭的嘈杂被打破时,抬头看到的并不是抱着讲义正走向讲台的老师,出乎意料的,那个男孩子靠在教室门口一眼扫过整间教室,最后目光停留在那扇窗,只看见他嘴角扯起一抹痞气的笑,“童筱,说好的非仁中不上的呢!你出尔反尔!”
满教室的人脑袋都转向同一个方向,似乎都默契地配合他的质问去等待回答。
她盯着门口的男孩子几秒没说话。这几秒的沉静后教室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极少的人还关注着她的回答。而离她不远的他目视着她脑袋后窗外的一抹绿色微微皱起眉头。
直到那个男孩子什么回答都没等到姗姗而去,教室再次安静下来,班主任见面会正式开始,他才收回目光,和身边的人又变回相似的神情安静听讲台上的声音。
那个女孩叫童筱,她自我介绍说是童年的童、筱是绿筱媚青涟的筱。那个男孩在后来的相识里得知他叫南泉,和他自己的名字及其相近的,南方的南,泉水的泉。
而所有的看似巧合都是知情人别有用心。
他在得知那个男孩的名字时,就大概明白的那位取名人的用意,忽然由心想站到他的面前向他吼出内心十几年的犹疑、愤怒和委屈。他的自私和贪婪毁掉的哪里是只是那一个人的一生,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他最在意的和他所谓的最在乎的人。
他想起有记忆以来见到他的第一面,他站在五岁的他面前微笑着,笔挺的西装和干净得发亮的皮鞋衬显出他的高贵气度,他伸出宽大温柔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磁性十足的声音小声对他说:“南溪啊,还记得叔叔吗?”生怕吓到他似的,一直柔声。
他当然不记得。他的记忆里有浑身散发着中药味的姥姥,这个老太太很疼爱他,却不喜欢妈妈,无论妈妈多么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始终都得不到老太太一个笑容;然后就是妈妈,几乎每一天都在工作的妈妈,只有在深夜才拥抱得到的,身上有淡淡桂花香气的妈妈,明明已经累得快要倒了但仍然笑一笑对他说一点都不累的妈妈;但没有他,也不希望有他。
你想要的,你努力了,终有一天,时间都会给你,而不是你的,就算拼上了一辈子,得到手,你也并不一定会开心。这样的道理在他初识人世冷暖时,不可救药的铭刻在脑海,变成区别于他与同龄人之间的早熟,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寡言少语,变成寒透人心的直白简单与冷漠,变成他内心挣扎着的源头。
他无数次在黑夜睁开双眼,心里告诉自己,苏南溪,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比他预想的好上百倍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