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上的汤军士感觉到九点钟到了,于是他看了看表。果然如此,估计与手表所显示的准确时间仅仅相差了十五秒。那是一块老式表,上了发条就能跑上一天,不上发条的话能够从摇晃中吸取动能,自己把自己拧紧。飞船在太空中漂浮着,并不如想象般安静,宇航员汤军士的耳边总是缠绕着似有似无的声音。还好他已经习惯了,如果换做是另外一个人,一定会受不了这样的噪音,而马上按下角落里那红色的按钮。那个按钮被设计出专门为了安慰无聊透顶的宇航员,当他们活到自己也不想再活的时候,就可以按下它,准确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汤军士训I练有素,他的耳朵过滤掉了那些噪音,“把它们比作音乐”,他这样说。他安静地看着颤抖着前进,旋转的指针。
九点到了,该打开黑色的柜子,然后从中找到一个橙色的管子,再用那把无法复制的钥匙,打开管子,把里面的绝密的文件拿出来。一共是一百封。,其中的九十八封是要在太空中销毁的资料,另外两封是这次飞行任务。一切都很顺利,飞船没有发生任何故障,钥匙也很顺利地从脖子上取了下来。汤军土叹了一口气,他的妻子告诉过他,如果钥匙挂在脖子上,钥匙就一定会丢掉,或者钥匙绳会在太空飞行时,轻而易举地变得像铁链一般,把他该死的头给拧下来。事实并非如此,这让汤军士倍加失望——他再一次证实了,他的妻子所说的事情十有八九是胡说八道。
这时候,他轻轻抚摸着这些即将被销毁的资料,不想去看它们。这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图书馆里搁着生灰尘的,将会是一些骗人的废话,档案局里悉心照顾着的,是小说家的狂想和幻觉。而这些真实的,每个人细川、的经历所构成的历史,将会以最复杂的程序,隆重地被他丢到太空中,然后再用激光将它们化为尘土。“从阳光中长出来,再被阳光融化”,他这样以为。打开第九十九封信,他看到了一行字:
“第一百封信是留给你的,惟一的一张白纸。你可以用它写写画画,记录一些必要的感情。”
还有必要谈什么感情吗。这次任务让他反复觉得自己生活在十分陌生的环境里。没有人欢欣鼓舞,没有人把他当作英雄,并且,实际情况更糟,在他和飞船升上太空的同时,整个飞行站就已经易手他人。由于资不抵债,飞行站,发射中心,实验室,等等机构被转让了。汤军士和飞船,在转让的盛典开幕的时候,像礼炮一样被发射了出去。在他旋转着,独自又一次哭喊着,忍受着所有人都无法忍受的炎热和寒冷的冲击,忍受着血液下沉,大脑缺氧,血管一根一根地被引力扯断的痛苦的同时,他的身后,鸡尾酒会,小夜曲,曼妙女郎,转让合同的大红公章,一切就好像真的与他毫无干系。“你的任务是,把飞船行驶到:太空站,在那里找到提示的信息,然后按照提示去做。”第九十九封信就是那么写着的。
虽然十分麻烦,但是他还是必须照办。他感觉到,他生活在精妙的绘画之中,虽然他一直难以控制笔墨的习性,但是他自以为能够弄懂绘画与摄影的区别。一张照片再模糊,也让人觉得是一张照片,而一幅画再完美,也让人察觉出,那仅仅是一张画而已。是的,那是一幅巨大无比,铺盖天地万物,街巷人群的巨大幻景。巧妙的雕琢,细心的刻画,让他游走其中之时总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他感觉到,周围的一切无不是被精密地安排过的,而这种安排,又不是他所理想的那种,非常适合的方法。就好像这次飞行——他翻看着即将被销毁的档案,想到还能用第一百封信中所提供的白纸记录下一些零散,心情分外复杂,可是这种复杂却被一个简单的理由所打断了,因为,在飞船上并没有为他提供任何记录的工具,一支最简单的圆珠笔也没有。这样的事情他已经习以为常。更何况,人到中年的他已经再没有力气去记录什么了。仅仅有一种家庭和事业的责任感驱使着他去做所规定的,一个合格的,快要退休的宇航员,一个家庭的丈夫的所要做的事情。比如给离家出走数年的女儿写一封信?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好像差点要撞到飞船,被他避开的一颗流星。他甚至已经忘记掉女儿的小名了,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合适的口吻对她说话,即使是在信里说话。
这也不奇怪。当地上的人们透过千万里浓厚的,被污染过的,有漏洞的,灰暗的大气层,看到星光闪烁,他们无法不认为那是美好的。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像一个宇航员一样察觉,闪烁是因为他们灰色的大气层中的缺口已经密密麻麻,遥远的星球大爆炸,就在这渔网一样高速旋转的大气层中,留下最后的,模糊的影像。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年代开始,原本模糊的夜空开始有了更多的流星点缀,古老的占卜书被翻了出来,人们才知道,在不远的几十年前,人们都知道流星能够让一个不为人知的愿望实现。你看,这个被信息包围的社会里,遗忘变得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加快。新的东西不停地取代旧的知识,就连面7L也自然而然地不停地改变。一年后能被人记忆的明星已经没有了,从天而降的,日日不停的流星雨成为了城市里所有人的精神寄托。想起这些汤军士觉得有些好笑。在拥挤的宇宙中,每秒钟都要有数十-颗流星朝他的飞船撞击过来,被他侥幸躲过的流星,当真能为城市的破旧的房顶上,秒秒都在乞求着的人们带来梦想和幸运?那么如果有那么一颗命中注定的流星,一下子撞在了飞船上,那颗流星一定是属于社区里收取管理费的那个阿姨。此时此刻,穿着红色高领毛衣,提着一篮毛线针的她一定在某个楼顶,默默地催促流星能够赶快为小区的所有居民,当然包括了总是拖欠管理费的汤军士,赶快得到某种意外之财,把这个月的管理费给缴干净。
一按按钮,那些信封,九十八段秘闻,就在太空中飞行了。汤军士用炮弹击落它们,追逐着它们,砰砰的声响,飞溅的火花石片,带着他回到了童年。在他小时候,他在客厅玩着叫做打蜜蜂的游戏。一排一排的飞船和陨石在前面阻碍着他的前进,于是他机械而巧妙地一次一次躲避开,并且施以还击。每次都是因为紧张,他的小手黏糊糊的,而且还情不自禁地扭动身体,以期待躲闪得更快一些。在那个时候,他就暗自下定了决心,要当一名真正的宇航员,他的妈妈一把抓住这个正在当宇航员的小伙子的头发,像丢一个陨石一样把他丢到了沙发上,然后把那个游戏机一掰两半,从窗户扔了出去。幼年的汤军士就仰卧在沙发上,看见流星从四面八方朝他面前飞了过来,想着窗外的那栋楼房的水塔顶上,已经积攒了他数不清的宝藏。这样的昏昏沉沉比偿还隔壁班的同学游戏机的钱长得多,比喜欢一个女孩子长得多,比找不到工作长得多,比走关系最后进了现在的单位长得多,比成为先进工作者长得多,比飞行在宇宙中还要漫长。但是回头一看,被他的妈妈掰成两半的,是真正的一块陨石,是汤军士今天实现童年的梦想,成为真正的无聊而骄傲的宇航员的一个巨大的障碍:正因为那台游戏机的摧毁,汤军:上作为一名宇航员必须具有的,良好的视力被保住了。
如果没有那一天,他就不会在今天,一次又一次灵活地按下正确的按钮,一次一次选择正确的躲避方向。他妈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为了那架被她一掰就掰成两半的游戏机,困扰了多少年。读小学的汤军士走在贴满治疗疾病和提供非法服务的巷子里,打不起精神来,感觉到人生一片灰暗。那时候还没有时尚的杂志能够麻醉他,也没有激励人心的综艺节目告诉他鸭子也能变凤凰的道理。他只知道这下他会被手段毒辣的,高他一届的三年级学生打死,原因是他根本没有办法把借来刚刚几小时的游戏机再还到别人的手里。他经过无数次的哀求终于取得了同学的原谅,经过几个月才为那个三年级同学补完作业,经过两年才从每次乘坐公交车时少交的一角钱,饿着肚子从早点钱和在水沟里拾得的硬币中,凑得了三百五十元的赔款。这些钱在一个炎热的夏天,被已经六年级的,早已不存在的游戏机的原主人,一把夺去。但是这时候,五年级的汤军士已经不怕他了。如果说这三年里游戏机的主人长了一个头的话,汤军士就长了三个头。由于买了一台新的游戏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戴着厚眼镜的矮胖子,根本经不起汤军士的一拳。汤军士就是这样,第一次打了自己的上司。这个姓黄的胖子被他推倒在地。汤军士无比轻松地就把那一大袋硬币给抢到了手里。他想了想,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掰开了这个胖子的嘴,把其中最脏的一把硬币给喂了进去,那些都是汤军士在厕所门口的阴沟里拾来的。喂了一会他感觉到无比疲惫,因为黄胖子总想把钱吐出来。事到如今。汤军士才发现了自己无法像他的母亲那般先知先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黄胖子,居然成了他未来的顶头上司,并且因吞钱不眨眼的果断而闻名。
历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书写成的:我们假设的,一个健忘症的上帝,总是弄错事情的因果,一边走一边抱怨,给人以无可奈何的惊喜。在另一方面,这是一个强硬而温柔的人,用向外拐的胳膊和大腿做成骨架,以充满了温情的细节填充了整个世界。在最后那几年里,他明显是又疲惫又紧张,语气神态里充满了自我欣赏,才会把整个城市建设成这个样子。不仅仅是城市,就连星球,宇宙,也开始杂乱无章,自由自在地飞翔旋转着,随时随地因为相爱和相撞而毁灭掉。
太空站是一个落满了尘土的,在时间和空间的尽头漂浮着的角落。在昏暗的宇宙中。汤军士穿着宇航服,看着远处灿烂的星火,以及空中飞行着的群星,感觉又一次地接近了命运的核心。太空站总是让他联想起他的房间里,满是灰尘的衣柜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