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已经很久都没有拍照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一个人还记得他曾经从事过摄影的行当;这个城市里,自然也没有一个大书店里,正在销售他的作品集。那些激动人心的瞬间,早就已经湮灭在小书店的角落,几个半开的旧纸箱,厚厚的灰尘之下。这又有什么?这世间,有许多人都被人忘却了,他们曾经的光荣和骄傲,全部被收破烂的阿伯,推着小车,以每斤三毛五的价格收走,在河边捆成一匝,送进了收购站,又去了废纸厂,最后被打散成为灵魂的尘土,制成了新闻纸,被标记上了时尚,战争报道,艺术批评,青春文学。这些报纸和杂志仅仅是所有轮回中的一轮。面对着如此浩瀚的宇宙和如此不可捉摸猜想的冷热世事人物,摄影师几乎已经准备好了,去放弃生命中一切事物。那什么是能够放弃的,什么是应该保留的呢?躺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他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他亲口告诉我说,比起外面那个井井有条的体制,他酷爱杂乱超出一千倍。
在他的房间里,报纸被铺在地上。他不愿意清洁地板,因为他不愿意接触清洁剂或者其他化工产品,他只承认皂荚的清香。皂荚树只能在远处找到,比如,在我的家乡。每次我回家,他都要托我带一兜皂荚,以清洁他的破盘子破碗,洗他的脏胳膊脏腿。他相信,只有他的内心是真正纯洁的,而他却没有证据来证明自己这个脆弱的论点。况且,还有那么多衣着光鲜的人,去教授其他的人,怎样的生活方式才是健康的。贫困是健康的吗?用报纸铺地是时尚的吗?摄影是有思想的吗?与时代格格不入是高品质的吗?这些反问句早就积云成雨,冲刷在每一个健康人的身上。这样的城市台风拍着手,鼓着掌,把可能变成不可能,把产品变成品牌,把广告变成欲望本身,把游戏变成人生的一种态度。在这样的房间里,他能每天早睡吗?他曾经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吓破了头,他也听从着名利的指导而失去了方向感——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要有认知错误,以为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完全的人。如果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为什么会总是跟不上舞步,总是走错路线,总是守候着过时的,不会再次到来的东西?我笑话他,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报纸不应该是他仇恨地践踏,茫然地厌烦的对象,而应该是他最亲密的朋友,最甜美的情人,最诚实的证人。为什么?这个问题你不要问我。连你自己也知道,你所有光辉的作品不是在火中化为灰烬,变成了粉尘污染,吸进了人民的肺部,就是在信息产业的光辉下,重新做人,成为了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物质不灭,惊魂不散,你难道就不觉得,你的光焰四散的青春,你的所有疼痛的欢乐的感知,就在其中不灭?你难道就不觉得,你能从这些墨香四溢的印刷品之中,闻到你失去的一切,你尚未得到,萌发着欲望希望去占有的一切?你就不能从中得到,你就不会去想,那所有的基底。就是你内心中的内心,最真实的,最迫切的,最实用的,最能繁殖的?
“放屁!我不会喜欢这样的东西。要是你不满意,我还得告诉你,我谁也看不上,我谁也不喜欢,我就是这么一个硬邦邦,臭烘烘,不用手机,砸过电视,往杂志封面的美女身上吐唾沫的,讨厌一切的人。爱理不理,你的事。”
他这样说,随后威胁我,如果再不找到饱满的皂荚,我就死定了。他还告诉我,如果我胆敢在找皂荚的过程中破坏任何一棵皂荚树,胆敢和上次一样,把一棵树上所有的皂荚,树上的和地上的全部采集了给他,影响了皂荚树的生殖能力,他就要和我拼命。我对他的严苛是又恨又爱,他不花钱,当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赚钱的苦。我不是他,我是一个俗人,我也是一个摄像师。我得生活,我得吃饭,我得付电话费,我得去超市买吃穿用,当然少不了沐浴露和洗发水和洗洁精。我不用皂荚,但是我得为他花钱去买。我的家乡虽然不是什么大城市,但是购买东西依然是十分耗费脑筋:在那里买东西得讲价,得看人脸色,得监督着提防着是不是有人用假皂荚,人工皂荚来骗我,得再三地交代工人,千万别做消灭资源的事,要可持续发展,要合理地取用。可是我听他的,谁听我的啊?买回来的皂荚总要挑拣掉一大半的残次品,假冒货,沙土灰尘,这些挑拣都得我亲自去做。
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出行,距离上一次出门,已是数年。我不敢告诉他,这个世界变化更甚于最荒诞之梦,却又最暗合远古的预言。我怕他不适应这些新鲜事物,叫他多加考虑,多加小心。
摄影师拿起了他的老相机,装上了老胶卷,一早就出去了。这回轮到了我,在这小屋里与自己打牌,我用左手牌赢了右手,又用右手反赢了左手,我赢过去,赢回来,就是等不到他回来。我下岗了,没有工作,被世界所遗弃,无助如同一个婴儿,却无法对他说。但是即使我不说,他也会知道。我过分地尊敬他,认为他几乎能洞察一切事物的真髓,日日听他的话,这也许是我有今天的原因。他本身就是一个世外之人,还常常进一退十,以怀疑一切,厌恶一切的态度来做人处事,今天做出了新结论,就要推翻昨天的一切想法,虽然是在他的小空间之中,也是贻害无穷。他是个无定性的人,今天爱,明天就恨。今天厌恶,说不定明天还会喜欢,你如何能够跟随得了他,去劝说他投入这世界的怀抱之中?但是他真是能洞察一切,直到今天,我还相信,他是因为察觉了我的失业,才会抱着毁灭自己的想法,去企图融入自己最厌恶的城市之中。
时间是多么的漫长,在等待的时候,我要不断地受到各种事物的干扰。我希望我能如同古代宗师一样坐禅入定,却总是被窗外高楼的眩光弄花眼睛。
当摄影师回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华丽的灯火。我已经知道,不知道多少的煤炭,不知道多少的流水,不知道多少的风,才支撑起这一个明亮的城市。狂妄的人说,如果太阳灭掉,我们也能照亮自己。甚至,几乎所有的人一直坚持地认为,我们是宇宙的中心,万事万物,围绕我们而旋转;有益和有害的标准,为我们而设立;话语的坚决与华美,由我们控制。我现在作为一个失业的人,可以毫不惭愧地对他们讲,这是错的!可是谁又会去听我的呢?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人可以倾诉,至少,他与我是靠近的。在同一个房间之中,我心疼地看着他:他的衣服上有尘土,他脸庞上有泪痕。他全身肮脏,一见我对我比出了时髦的手势,他把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尖并在一起,另外三只手指伸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直,另外三只手指收拢。他两手平伸,对着我笑了一下。我也对他微笑。
然后他突然犯病一样,把我吓了一跳。他低着头狂吐不止,灰色的尘土和食物的残渣像是火山进发,流得满地都是。他咳嗽着,挣扎着还要推开我,然后自己跌坐在一团污秽之中。他卡着脖子,泪流满面,说道:“我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恶心。那些手势就好像他们出娘胎时就会了一样!我想拍一些照片。却遇到了这些人。镜头对准谁,谁就马上摆出这个样子,就马上变换成温驯l的微笑模样!我拍老女人,老女人如此对我,我拍老男人,老男人这样对我,我拍农村的小姑娘,小姑娘也是如此!我拍一只牛,恐怕一只牛也要这样,然后还得对我做个牛排广告!他们的自然淳朴的一面都到哪儿去了!这些人怎么几年不见,就不像是中国人,倒好像是个外国人,化了半个妆跑来侮辱人!满头大卷发,蓝色的眼圈f满街的女人叫个什么装束!还有男的,千篇一律穿着西装,毫无气概!他们所以为的男子气女子气,怎么尽是一些洋俗气!你说,这还是我们的国家吗?那身在异乡的感觉,真让人作呕!”
他断断续续地说,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因为黄褐色的污秽就像是洪水,就像是台风登陆时候无法停止的暴雨一样倾泻。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虽然到现在,这样规模的呕吐已经成了我的家常便饭,但是我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晚上。我不敢相信,一个人能用呕吐的方式,排泄出几乎比自己的身体更大几倍的物体。在此之前,我早就习惯了漩涡一样的潮流,肥皂泡沫一样的爱情,这狂暴的乱呕,却是头一次经历。我惊呆了,没有办法去阻止他,而我自己也感觉到了下颚的酸痛,感觉到了胸膛的起伏,感觉到了肠胃的酸楚,刚想说话,就把肚子里的东西都给吸进了嘴里。
酸水很快地就在地面蔓延开了,在通往外面世界的门缝处,甚至还激起了小小的漩涡。那些小颗粒和块状的物体,就好像上班时间拥挤的人群,你推着我,我推着你,膨胀着,破灭着。整个房间,瞬间就被各种怪异的气味所充满了。那是公路上的汽油味,混合着快餐、文化、脂粉的气味。这种味道不能说是香,也不能说臭,一开始感觉有些酸甜气,可是要是深吸一口,就马上会在它腐烂和毁灭的气息中晕眩。
在当时,那个世界只有他,只有他在品尝着他的痛苦,就好像一个人努力地弯腰,要把自己抓起来,要把自己丢出去,要把自己从内部掏空,撕裂,解决掉所有的欲望和外物的强迫,让自己变成一个彻底空心而无物的人。我呢,我除了相随,别无他法。我全身没有力气,除了以此表情相对,别无他法。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摄影师每日出门,用微薄的稿费,供养着两个狂吐狂泄。不愿意靠近人一步的人。我后来也重新找到了工作。但是皂荚树已死绝,世界上再无此植物,千金难买虚无。每天早上。我们衣着整齐,给人创造财富。
当然有时候也重新拾起自己摄像师的身份,以拍摄罪证为理由安慰自己。到了夜晚,我们除去加班,就是狂饮。泥土和诗歌被我们用蒸馏过的泪水化开,喝进去,再吐出来,再拉出来。繁荣华丽本来就不属于我,我不强求。我原本不相信,但是现在相信,我的狗窝比这个城市强上百倍。如果你不敢承认这一点,那你也是我讨厌的一部分。
直到有一天,我的摄影师被车撞死,被我埋在空地之中,成为这个世界永远也无法摆脱的一部分,我才逐渐逐渐地恢复了正常。回想起来,与他的交往,让我始终对这个世界怀有畏惧,其他别无任何。我们的确没有办法去做些什么。回想起来,我因不得志而认识他,到与他同饮同吐同恨,到他被飞驰的车辆所夺走。是全部经过,却难以向你们言说。不过,我现在相信,这个世界虽然处在一个不合理的位置上,却也有改善的可能,虽然我不能,但是也许别人能,也许一起便能。我虽然讨厌一切,但却惟一爱你。那种感情也无法言说。摄影师厌恶的那个姿势,是一种不自觉的失去自己。我相信他讨厌一切,正是因为看见了一切正在向失魂的方向发展。在这个路程之中,城市不像是城市,人们不像是人们,我亦不太像我。熟悉的失去了,新鲜的失去了,反而是一种无思维的,无乐趣的循环正在摧残着世界。
你说,这样的生活能让人觉得欣喜吗?
后来的这些年里,我的摄影也全部以此为中心。我希望能以此为证。来证明有这样的时代存在,来证明我曾经有这样的想法。虽然现在,我也一步十退,常常否定自己,怀疑自己,不敢告诉别人,自己真实的想法。我所陈述的最不重要的轻薄的小细节,已经常常让我流泪。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这些人生活的更加幸福而且是单纯的幸福,不为欲望所折磨,我就要给他们看这些故事这些照片,让他们知道,有这些人,这些事。而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蜕变之中走得更远,所有的城市更加以同样的方式繁荣,所有的人们更加忙碌更加无法自拔或者逃脱,我也要让他们知道,那个摄影师,世界上曾经有这样一个讨厌一切,甚至讨厌自己的人,这个人很爱这个世界,对他生活中的一切期望过甚。如果有那一天,这些文字和照片能成为回忆和浮想的资料,让你们知道,曾经有如此的执着和单纯的泪水。
我恢复正常以后,下定决心按时休息,按时起床,以肉体为资本,去探索这无限广阔的未知。我希望自己能去明了事理,再诚恳地转述给众人,真实地纪录给来者。我并非希望成为哲学家,而是想生活更加平实自然,符合事物的本性。你也知道,我本身就是一个平和的人。在我这疼痛的,充满了不满的胸腔之中,跳跃着的是爱情。只有忧郁的小姑娘,才会理解这样一个人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