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莽莽的哀牢山系,绵延起伏数千里,数不清的大山褶皱处,依森林、靠大山、傍清泉,座落着一个个哈尼族生存繁衍的美丽村寨。勤劳的哈尼人,鬼斧神工地在群山之上雕凿出层层梯田。依山势柔波状次第上升的梯田,或方或长,或圆或棱,或奇形怪状,没有统一规则,却有统一而艰难的步伐,它们推推搡搡,从大山的脚下出发,摩肩接踵,坚韧地沿着一座座水丰土肥的山岗攀援,直至有一方田畦,在拥挤之中胜出,高高地盘卧在那山的巅顶上。只要沿着山峦的等高线画出梯田的轮廓,山的年轮就清晰地段落散文集呈现出来,一个古老民族的农耕史,也清晰地刻印在了上面。哈尼人在险峻的大山上开垦出层叠起伏的梯田,根本不是外人所想象的是对自然的征服——他们像敬重神灵一样珍视山林、溪涧、村寨和梯田,是因为他们相信山水间存在着众多的神灵,哈尼人寓居于此间,只是接受着自然和神灵的庇护而世代生息繁衍。正是这样,诸神赐给他们空气、阳光、雨露和土地,他们就用简单的工具,虔诚地抚摸大地,泥地变得松软后,他们又垒塑起田埂,然后引来了水,稻种终于有了可以发芽生长的孕床。于是,在耕种与收割的更替中,大地的冷热炎凉循环反复,人的生老病死顺应自然。也正因那些与梯田密不可分的事与物。
泥与焰
黑亮肥沃的泥,是梯田丰腴的肌肉。耕牛拖着弯弓似的犁,喘息着却又一言不发,使出了浑身力气往前走,锋利的犁铧,把黑油油的泥土犁翻起来。一股让人迷醉的气息,从大地深处升腾而起。有着阳光味道和像成人男女交合散发出来的味道的气息,在田野里弥漫。那些热爱大山和田野,对土地从来不敢有任何怨言的男人,裸露的肌肤像田泥一样黝黑,或许可以说,他们的肌肤本生就是泥土塑成的,因为他们的灵与肉,从生到死,都和这片土地紧紧相依,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着泥土的汁液。这样的男人,除了神祗和土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依赖。他们的眼神因此是敬畏、顺从的,是对脚下土地和身边世界的敬重和感激。
为了培育和涵养地力,让哺育了稻谷的土地不至于板结衰弱,每年耕种以前,农人们都要以燃烧的古老方式,烧草为肥,让秸秆还田。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火焰,是欢乐的篝火,把田野的静寂寒苦照得一片通明。火焰随风飘舞,在火堆边晃动的人影,似在劳作,又似在舞蹈。神奇的是那些土地,火焰下的泥土,它们感到渴了,却心甘情愿地忍受着。欢快燃烧的田野之火,最终渐渐熄灭了。焕然一新的田野,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大火烧过之后的宁静。可以放田水了,清凉的水从田埂上扒开的缺口汩汩地流进田里,被太阳灼烤和大火燃过的田土,便滋滋地冒出东一个西一个的气泡。其实,水与火都是有情有意的,它们成全了土地,让田泥变得疏松而柔软,像子宫一样温暖。于是,稻种在里面着床,静静发芽,然后慢慢生长成秧苗。
万籁俱寂的午夜,大地在沉睡,村寨安静地睡着了,劳累了云水谣
天上的云有多高山上的水就有多高呢?事实其实就是如此:天生云,云聚水;风神来了,电神来了,雷神也来了,云中的水就化成了雨,从天上的云端直接流淌下来,在群山上形成了无数的涓涓溪流,也灌满了一丘丘稻田。这一切,也许要从太阳开始。太阳梦里,火焰温暖着他们,他们眼里充满饱满的稻——翻涌着火焰般的金黄之稻。在美好的梦里,他们拥抱着一束束弯垂沉甸的稻谷火焰,就像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一样,感到无比的踏实和温暖。有一句哈尼人的谚语说,有好水就有好田,有好田就养得出好儿孙。还有一首哈尼民歌这样唱道,要是梯田没有水,就像一个男人没有自己的女人。水,历来是哈尼族自然崇拜的对象。他们把每年祭祀水井,当作祭奉水神的仪式。除此之外,还要对沟水、河水、田水定期祭祀,祈祷风调雨顺,祝愿清澈的水源永不枯竭。梯田层叠的大山,地气氤氲,云遮雾罩,到处有粼粼的水光在荡漾。人们常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然而,谁又敢说不是先是躲在云后,忸忸怩怩,若隐若现,像一个兴奋却又有些羞怯的段落散文集新郎。后来,在云开日出的刹那,太阳露出笑咪咪的欣喜。阳光灿烂,这一刻,是播种生灵的太阳公公,要把情意绵绵的目光往地母多情的胸怀里钻呢。然后,就是满天的云,一朵朵,一团团,花团锦簇,悠然地飘逸于深蓝的天空,而那些投映下来的云影,在层层梯田里长出了好看的花朵。天际的深处,那些飘来飘去的云彩后面,依然还是飘荡的云朵。一层一层的云,从天宇的庭院铺陈下来,落在了近处远处的山岗上,飘在一层一层的梯田里,云和梯田,叠成了一架天梯。也许,那些开垦出梯田的哈尼人的祖先,就是在时间的深处,带着坚强快乐的心,沿梯田和云层连接而成的天云带来雨,雨变成水。连续几场好雨后,沟里的水哗啦哗啦在唱歌,小河的水涨起来,梯田里的水也满了。雨过天晴,阳光如洗,郁郁葱葱的山岭上薄雾弥漫,山上的梯田,每一层田都打开了一个缺口在排水。从山脚望上去,漫山的梯田,每一丘田的缺口都悬着一条明亮美丽的银色瀑布。
风含情
温暖的风,总是不知疲倦地在群山上奔跑,山岗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风神的足迹。
不知不觉中,风将稻花抚开了。于是,在风中,人们能够耳闻目睹一个个由人类自己,还有田野、稻花,以及昆虫们创造的生命与爱情的经典。吸纳着浓烈的稻香,忠实而幸福地赴约的,除了温和多情的风,还有那些相好的男女和像人一样勤劳的昆虫。白天,阳光热烈地照着,天地之间弥漫着稻禾新鲜清香的气息。蚂蚁在田塍上爬来爬去,忙着营造自己的巢穴;蜘蛛在禾杆上吐丝编织,等待着蚊虫自投罗网;花青蛙悠然地划水,到处捕食水里的游虫;红尾的谷花鱼伸出头,啄食漂浮在水面上的稻花。热热闹闹的稻花间,蝶飞蜂舞,花粉随风飘荡。在这种风与稻花,稻花与蜂蝶的联姻中,生命得到了甜蜜神圣的传承。
夜幕降临,广阔深邃的夜空里,满天繁星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弯新月,在云层间躲躲闪闪、时隐时现。宁静极了,从极远处传来的一声懒洋洋的狗吠和田间地头发出的各种各样的虫鸣,加深了天地间的宁静。在亿万只昆虫繁密的卿卿我我的欢唱中,约会的人儿钻进了温暖的田棚。他们在黑暗中小声哼唱动听的情歌,唱累了,就像两块田泥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甜甜蜜蜜缠缠绵绵,两个炽热发烫的身体,如胶似漆紧紧粘合在了一起。看着他们田间道
牛回家,吆着骡马回家,背着柴草回家,提着从田里捉到的鱼和泥鳅回家,挑着收获了的庄稼回家,也带着一身的病痛回家。
多年前背井离乡的人们,到了叶落归根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回来了。一开始,他们忐忑不安——家乡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还人意的风啊,温柔而有些羞涩地笑了。微软而又结实的田塍,是田间小路,也是梯田的经络,它们让一丘丘的稻田血肉相连。宽窄适宜的田塍,在梯田间爬来绕去,密匝,曲折,复杂,小的连着大的,窄的连着宽的,短的连着长的,弯的连着直的,瓜瓜葛葛,纠缠不清。一条条串连的田塍,最终与一条条通往村寨的道路血脉相连,成为人们往返家园的小路。年复一年,每当太阳从山巅冒出去,勤劳的农人就走出村寨,通过田塍走进了世代劳作的田野;年复一年,每当最后一缕夕阳照亮田塍的时候,苦累了一天的人们开始收工回家了。他们赶着有一扇温暖的门扉为离家太久了的游子敞开吗?远远的看见梯田,段落散文集他们百感交集,眼泪忍不住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当重新踏上田塍,穿过迷宫般的梯田,这些漂泊已久的游子,忧伤而又幸福地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他们驿动的心灵,终于能够平静安稳下来了。
稻米香
远远地望去,那些俯伏在梯田里劳作的农人,真的就像一些散落在大地上的鸟儿——我实在想不起比这更好的比喻了——人类但必须落到地上淘食,而人更是要靠在大地上盘田种地生活。守着梯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哈尼人知道,水稻是最循规蹈矩的植物。他们熟知水稻的生长习性,千百年来一直是春天育秧。犁耙好水田后,晒上两天,就把饱满的稻种撒下,没过几天,早晨走到田边一看,一夜间,绿油油的嫩芽铺满田畴。
秧苗慢慢生长,天气也一天比一天热和。谷雨一到,栽种的大好时节也来了。家家户户的哈尼人,忙着择吉日拔秧移栽。这一天,要举行“开秧门”的仪式。一大早,要蒸一木甑糯米饭,用染饭花染成黄色,还要按家庭人数每人煮一个红鸡蛋,这是希望日后庄稼能长得花一般漂亮,等到秋天就有金色的收获。再用煮熟的鸡、泥鳅、黄鳝,一块儿祭献祖宗和社稷神后,一家人就欢天喜地地来到田里。拔秧之前,也要进行一个小小的仪式,先从田边掐一枝鲜嫩的蒿枝尖,再用一张宽大的树叶包起来,然后用一股细藤把它拴在秧田边上的三株秧苗上,这三株秧苗要留下了不拔。开始拔秧时,人们要大声说:“秧田越拔越宽起来,大田越栽越小下去”,这是希望能有足够的秧苗,把所有的水田都插满。拔出来的秧苗挑到稻田边,然后一把把抛到田里,第一把秧要由家庭主妇或男主人来栽,栽秧的人边栽边念:“天门开了,地门开了,秧门也开了。”接下来,其他人就下到田里弯着腰,用小鸟刨泥啄虫一样的动作,一边屁股往后退一边插秧。栽秧栽到中午,又要祭一次田神,在田块中间找个适合的地方,折蒿枝棍做一双筷子插到泥土里,把早上从家中带来的两个熟鸡蛋剥皮放在一旁,大声喊:“田头田尾的神灵都来这里吃喽!”然后,大家就磕头祈祷。秧苗栽下差不多二个月后,还要祭祀一次稻田。把饭和蛋摆放在田塍上,大声说:“田头的神,田尾的神,田脚的神,都来吃吧!”这次祭祀之后,苗棵真的长势大好,稻子也果然分蘖多。
等到该给稻田薅草时,人们又像一只只水鸟一样,涉水而祈求神灵好生司管着谷仓和粮食,使得全年不费粮,天天有饭吃。祭祀之后,就可以满心欢喜地从谷仓里撮出新谷,背到水碓处将饱满的稻谷碾成了圆润、丰满、清香的新米,然后欢天喜地背回家,把新米放在木甑子里经过蒸汽的沐浴,脱胎换骨成为喷香养人的米肥的杂草,将它们扔向田埂边。有农人们不惜气力的劳作和照管,稻谷长得越来越好。很快,日子就走到了深秋,金黄色的稻田散发出醉人的芳香,那种水稻散发出来的气味,简直就是秋天的气息。梯田边稀疏的秋林,也静默地伫立着,仿佛在守望什么。就连地上的斑驳碎影,那些阳光与秋林枝叶携手的杰作,也是静静的。但是,只要有一点点风,一点点突然吹拂过来的山风,就会惊扰这纯净的秋静——稻田深处,风吹动着成熟了的稻子,翻滚出金黄色的稻浪,无处不在的麻雀,偶尔飞过的斑鸠或是白鹭丝,更让田野有了动感。收割稻谷的时候,人们又弓着背,像一些扑腾的鸟儿一样,沿着稻垄往前挥动镰刀割稻杆,听着稻杆在锋利的镰刀下快乐地呻吟。稻田浓烈的气息,冲进农人们的肺腑,汗水在脸上像小溪流一样流淌,但他们心里是快乐的,因为收获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稻谷全部入粮仓后,要杀鸡、煮蛋献谷仓、祭粮神,虔诚地饭。人生在世,没有比吃饭更幸福的事了。有时候,幸福的生活,段落散文集其实只需一碗白米饭。特别是在寂寥的山野里牛马似的劳作,身体被汗水彻底泡软之后,孤独与饥饿像鹰一样啄食疲惫的身心,这样的时候,就更能体会一碗米饭给予的能量。那些米饭,是来自大地内部的精血,是来自耕种者的血汗,没有理由不像爱自己的亲人一样爱它。
闻到弥漫在生命里的稻米香,我卑微的心灵总会感动不已。关于梯田,关于稻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翻阅科教书,也不可能去请教袁隆平,因为我不愿把那些弥漫着浓浓乡情的水稻,弄得那么复杂。我只希望能够在秋天,宁静美丽的秋天,带着温暖如初的梦,迷失在稻浪随风起伏的梯田深处。我相信,无论是捉几只蚂蚱,还是拾几串稻穗,只要沐浴着金色的阳光,让清新的稻香将我整个儿包围,我就会彻底地心醉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