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回春遗梦
在美丽的彩云之南,这个盛产各种优质茶叶的天堂里,如果有谁自作多情地绕开古老的茶叶,去考证咖啡这种棕黑色的有着某种魔力的来自异国的香浓液体,如何在气息清新的茶水之外的另一条渠道流淌,那肯定是件非常艰难而又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过,翻阅云南近代史不难发现,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滇南蒙自,因为从清光绪十五年七月(1889年8月)遵照中法两国签订的《中法续议商务专条》条款开埠通商,一度成为云南乃至中国西南最先朝着现代文明迈进的县城。进出口贸易的极度繁荣,将蒙自造就成浮华璀璨的花花世界。法国领事馆驻设开关通商的蒙自后,以法国、英国、德国、希腊为主的欧洲商人大量涌入,一时间,外国洋行、公司鳞次栉比,蒙自城随之出现了好几处喝咖啡的好地方,比如滇越铁路酒巴间、福鼎酒店,还有哥胪士酒店。这些装修成欧陆风格,充满异国情调的酒店,是来蒙自淘金的西洋人与云集蒙自的国内商人会见朋友、洽谈生意的商务场所。咖啡馆里影影绰绰,那些男男女女,他们三五成群,或者孤独一人,各人有各人的姿势,面前白色瓷质的咖啡杯透过光线泛着蓝莹莹的光。坐在咖啡厅里面的人,能够看到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外面的行人也可以从敞开的门和媚外的中国商人。
而且一度在落后的云南处于领先的地位,创造了许多云南第一,云南省第一个海关、第一个邮政局、第一个电报局、第一个电灯公司、第一条民营铁路等等都是在蒙自出现的。时至今日,只要看看上世纪初遗留下来的城西一带的中式民居和城东及南湖畔的欧式建那种暖暖的咖啡香,让人感觉出一点点与本土滇绿或滇红普洱茶的不同。当然,蒙自人也没有觉得那一点不同,就真的西化洋派得不能接受。一开始,确实很多人喝不惯它,有人在咖啡里加糖,使之变得回甜;有人在咖啡中加奶,使之变得醇和;也有人什么都不加,使之保持焦糊与苦涩的原味。不管如何,结果都是多数人很快就适应了咖啡初入口时的那种微涩的焦糊味道。那时候,蒙自人其实已经对新事物有着异常的热情了,他们主动吸纳国内中原、沿海地区优秀传统文化,同时勇敢地接受以法国为代表的西方强国带来的工业革命的新技术和新成果,当然还有来自西方的各种文明。正是这种海纳百川的胸怀和热情接受新事物的精神,使蒙自人“敢为云南先”,从而充满了旺盛的活力和创造性。当年,蒙自不但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全新姿态,开始了迈向现代文明的旅程,筑,从那些色彩和形状完全不同的院墙、屋顶、门廊、楼梯,一直段落散文集细致到廊柱和窗户上的浮雕花饰,就能够感觉出蒙自曾经是一个崇尚艺术、崇尚个性的有品位的城市,是一个宽宏大量、海纳百川的城市,是一个将高贵与平凡、恢宏与精微融于一体的城市。
在中西文化碰撞、融合之中,一个看似传统却又追求思想开放的社会,不但需要静心宁神的清茶洗涤浮躁,而且也是需要咖啡和咖啡文化来兴奋自己不再封闭的神经。当年,蒙自乡绅和前来蒙自寻找商机的国内商人,在与不远万里来到蒙自开拓市场的外商交往中,不但坚持着喝茶的传统习惯,而且还迅速适应了咖啡的味道。热闹的茶馆人来人往,幽雅的咖啡馆也吸引了众多的有钱人。进出咖啡馆,不是什么时髦事,而是社交的一种形式。这就是蒙自曾经与众不同之处,直到今天依然值得我们去怀念和回味。当然,1910年4月以后,随着滇越铁路(中国云南昆明至越南海防港)全线贯通运营,云南的对外贸易中心渐渐从蒙自迁移到昆明,到了1930年代初,蒙自一天比一天衰落,那种迷人的咖啡香也慢慢消淡了。
七七事变后,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所高校,从平津南下湖南,合组为长沙临时大学。1937年底,上海抗日战事失利,接着南京失守,长江中游危机四伏。临时大学被迫匆匆迁校云南,改称西南联合大学。1938年夏天,西南联大文法学院避战火于滇南蒙自。联大师生的到来,让沉寂多年的蒙自城又一次热闹起来。旅居蒙自的越南侨民马上看到了商机,不约而同地开起了好几家咖啡馆。其中一个名叫严继祖的越侨,在距哥胪士洋行不远的县城东门城墙边,开了一爿咖啡馆。为了招徕联大师生,他请与自己交情深厚的联大学生李为扬用彩色漆写画美术立体字,制作了一块引人注目的招牌,把咖啡馆取名为“越华”。越华咖啡馆主要卖咖啡、可可、煎蛋、炸猪排,也根据顾客需要做法式西餐,因为花钱不多,带一本书可以在里面消磨半天,所以成了联大师生再好也不过的去处。经热心的严继祖引见,温文尔雅的李为扬,与南美咖啡馆越侨老板的女儿武白玉相识。这个明眸皓齿、温柔妩媚的越侨少女,为李为扬弹奏了越南古琴,琴声像江南丝竹一般,飘荡在从南湖吹来的暖风中,如泣如诉极尽缠绵,让李为扬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了自已的家乡江苏扬州。后来,武白玉还将自己的一张4寸半身照赠送李为扬。以一种江南男子特有的细腻,李为扬将武白玉的照片好好珍藏,在战乱和颠沛流离中都没有遗失,却没能逃过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最终被狂热的红卫兵抄缴烧毁。
那些越南侨民开在蒙自南湖畔的咖啡馆,有老式的火车卡黄的灯光,其实弥漫着一种宁静与安详。从北方辗转流亡,得以躲过日寇铁蹄践踏的联大师生,在昏黄温暖的灯下忧国怀乡。他们怀念的是自己的家乡,他们出生在北方,成长在北方,不怀念那里,还能怀念哪里呢?有人轻声地说着北方话,间或夹杂着几句带着口色,上面有各种欧式装饰和招贴。铺了亚麻格子布的咖啡桌上,摆着造型简洁的玻璃花瓶,瓶中清澈的水供养着几枝火红的玫瑰。旧式留声机的喇叭,就像一朵盛开的牵牛花,随着唱针在黑色胶木唱片的密纹里轻轻旋转着划过,从那朵永不凋谢的花朵里,弥散出来的不是花香,而是浪漫迷人的法兰西音乐。越侨做的咖啡,是把咖啡豆现炒脆,然后细细地碾碎,再放入双层铝皮杯漏中,用滚开的水一冲,一滴一滴非常缓慢地沥到坐在下面的玻璃杯里。这种咖啡味浓香烈,而且可以像泡普洱茶一样冲好几道。夜晚来临,咖啡馆的窗户半开半闭,风吹拂着窗帘,帷缦飘摇不定。咖啡是那么的香,还有各种各样的蛋糕和法式面包也色香味俱佳,那种法式羊角面包上,蒙着白白薄薄的一层糖霜,仿佛深秋时节的霜花,更像笑容可掬的小姑娘粉嫩的脸蛋那么可爱。那个时候,蒙自城里用的是小火电,电压不太稳,灯光也就有些昏暗,置身其中,却感觉出黄音的英文;有人在东张西望,他们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里明亮地段落散文集闪烁。常常可以在这里看到一些不像学生的人,或独自一人在这里看书,或与友人相聚,喝咖啡或法国葡萄酒,他们是留过洋的教授,他们的表情不像学生那样青春、兴奋,但是他们的目光非常温和,在不动声色里又显得睿智而旷达。
西南联大外籍教授、英国诗人威廉。燕卜荪先生更是喜欢泡咖啡馆,大白天也经常独自坐在安静的角落里,一边啜饮浓香的咖啡或产自法国南部的红葡萄酒,一边翻看摊开在桌子上的书,不时拿起铅笔,在书本的空白处记下点什么。他钟情着咖啡,沉醉于红酒,深深迷恋生命的梦幻。目光越过桌上的插花,能够看到咖啡飞翔,湖畔高大挺秀的尤加利树长满修长的叶子,要是在微红的叶片题上诗句,就可以做成一枚精美的书笺。燕卜荪从心里爱上了蒙自,爱上了这个安静优美的滇南小城。他曾非常抒情写下这样的文字:“我最喜欢这扇意大利式的格子窗和窗子以外的风光。我坐在窗旁,便可以看见风的吹拂,云的飞扬,和树木的摇曳……蒙自这地方给我的喜悦是难以描述的,非常罗曼蒂克!——我觉得自由,我觉得舒畅!”
几十年后,移居美国加州的浦薜凤教授,这样回忆在蒙自几个月的生活:“自联大来后,安南人开设咖啡馆甚多。……寅恪有胃病,故每日往咖啡馆购食面包,每块六分。”说起教授们教书之余的生活,浦薜凤先生写道:“到蒙授课外,以弈棋为消遣。……此外,则每周玩桥(牌)一二次。逐渐形成每星期六之桥(牌)会。”据浦薜凤先生所记,打桥牌他的固定对家是柳无忌先生。教授们打牌也是小赌怡情,输家按惯例要请赢家吃西餐。这些教授一般是每周六打牌,星期日就去“南美咖啡馆”聚会,先聊着天慢慢喝完一杯咖啡,然后点上两只一元一只的烤鸡,再要一些面包,还有两盘撒了白糖的新鲜生西红柿,几个教授就谈笑着饱餐一顿。
我读到这些回忆性质的文字时,已经是几十年后的20世纪90年代了。世纪末给人的心理感受是一言难尽的,面对风云激荡的社会变革,年轻人常常不知所措。我们一群血气方刚的青年人经常纠集在一起,怀着躁动不安的兴奋站在街头,指脚画手地望着街道对面电影院大门口乱哄哄的人群。喧嚣之中,有时我突然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变成一片被风吹卷的树叶,刹那间,身体的重量不知去向,思想却多么的渴望能够做一点从来没机会做过的事。其实,自己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想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我不知道身旁的其他人,有没有我的这种感觉,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被压抑了的欲望。那些被深深压抑着的愿望,有时候把人折磨得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它留给我的最后记忆是,一个秋天的宁静午后,一个感觉历尽了沧桑的男子和一个文静的姑娘坐在小店里,越过桌上的咖啡杯和那一枝插在玻璃瓶里的黄菊花,窗外的景色尽收眼底。太阳已经慢慢往城市的后面沉落,充满阳光气味的空气和着最后几缕夕阳,从敞开那种漫无目的的街头集会,聚得快散得也快。大家作鸟兽散之后,我喜欢到一家以卖越南小卷粉为主,顺带为熟客提供从不加奶的咖啡的小店里坐上一会。要一杯滚烫的咖啡,往里面加入一块方糖,轻轻的搅一搅,浓浓的醇香泛了起来。抬起来抿一小口,味道真美妙呵!苦与甜,已经融为一体,形成微涩而又略带糊香的神秘味道。这种神奇的液体细腻、润滑地流淌在唇齿舌间,心灵的时间一下子变得缓慢了!静静地坐在那里,我躁动的心慢慢平静如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在这家小店里,我总会轻易地迷陷到时光倒流的恍惚中,感觉周围已经不再有那么多令人激动的人和事,许多熟悉不熟悉的人,许多纷乱嘈杂的世事,仿佛随风而逝了。又浓又黑的咖啡,苦涩中带有几分香甜,我们的青春和命运,是不是也有点像这种味道:一半是苦涩,一半是甘甜。这家街头小吃店,后来在世纪末的旧城改造运动中拆除了。的窗子涌进来,那种灿烂而伤感的金黄色,只有梵高才能画出来。段落散文集街道旁的法国梧桐很老了,宽大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地摇动,地上闪烁着陆离的光与影。风稍稍一大,叶子就沙沙地响了起来,有几片枯黄了的叶子落下来,在风中盘旋片刻才滑落到地上。他给她讲起了几十年前联大学生李为扬的故事,在战火纷飞的年月,学业有成之后报效国家,是西南联大学生的传统,一腔热血的李为扬1938年8月在蒙自毕业后,也奔赴重庆参加抗日工作。那个尚在闺中待字的越侨少女武白玉,按照家传的礼教和风俗,不能单独出门送友。李为扬怅然若失地登上北去的火车,心怀黯然之情惜别蒙自,两人从此生死两茫茫。在那个光线有些灰暗的角落,隔着一张经天让他们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相互凝视。后来,在那种听得到彼此呼吸声的宁静中,那个姑娘用白皙如玉的手握着不锈钢小勺,轻轻搅动已经温凉了的咖啡,她一字一句地轻声说:“看得到,或者感觉得到,却又不能拥有,这种距离最远,远得让人心疼,让人绝望。”
多少年以后,一直生活在蒙自的我,再也找不到一家有着当年那种氛围的咖啡馆。但是,我却一直记得那一幕场景,总是忘不掉那个好姑娘说的那几句话——因为,我就是那个历尽了沧桑,为姑娘讲述李为扬先生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