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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3)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奴才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奴才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奴才还记挂着一件事,每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怕太太疑心,不但奴才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上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奴才也没什么别的说的,奴才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奴才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呢,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奴才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君子防不然:有才德的人能够防止祸患于发生之前,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奴才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奴才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日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

回来正值宝玉睡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喜不自禁,即令调来尝试,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白眉赤眼:平白无故的意思,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见他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叫我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意思,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馀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提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他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便空手回来。等至二更天,宝钗方回来。

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一半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定是他,有口难分诉。

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何尝闹什么?”薛姨妈道:“你还装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妈也就信了罢?”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证,倒把小事儿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大家一处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儿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就先疑惑。”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上我了!

既拉上我,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一把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

”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薛蟠道:“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才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拿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

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这里薛姨妈气的乱战,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道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叫他给你赔不是。”宝钗满心的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次日一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他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得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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