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廖时,试遣愚衷……”歌声清越,缥缥缈缈从远处飘来。青纹抬头远望,只见一僧一道不驾云、不乘雾,潇洒不羁,挥霍谈笑,纵声而歌,宽袍大袖,摇摇摆摆自半空而来。僧、道二人行得近了,青纹看得仔细,僧人则癞头跣脚,道士则跛足蓬头,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中所唱,似歌非歌、似曲非曲。僧、道二人看见青纹,都感觉有些奇怪,不约而同地问:“兀那小姑娘,人说此山中聚集了许多妖魔鬼怪,摄人饮血,做恶实多。你小小年纪,纵然修道有成,法力终究不深,怎么敢孤身一人在此?”青纹看这僧、道二人虽然形貌猥秽,然而言语清奇,谈吐精雅,心里就有了几分敬意。青纹虽然只是心念一转,僧人似乎已然知道,大笑道:“你师尊说你如果破了这群妖魔鬼怪,自然功成圆满,就可以实现心中的夙愿?哈哈哈,你师尊这个老滑头,做事总喜欢这么颠三倒四。”道士说:“小姑娘,我们了结了一段风流公案,路经此地,听说有妖魔鬼怪在此兴风作浪,本想为世人除去祸害,积些功德分。可是看情形,这里的妖魔鬼怪,已然被你收拾得干净了。”僧人皱着眉头,看了看山谷中残存的几缕紫色雾气,叹惜道:“只是跑了一只妖王,恐怕要贻祸日后。”道士笑说:“四方的神祗多如过江之鲫,只要这只妖王还敢危害人间,终究会有神仙为了积攒些功德分而要除去此害。”僧人仰天大笑,道:“你我却是虚跑一趟了。”道士看着青纹,指着僧人道:“小姑娘,这位是茫茫大士,我是渺渺真人。”僧人裂嘴讪笑,道:“说什么大士、真人,都只是臭皮囊外的忍垢衣。”僧、道二人相对大笑,转身便走,嘴里却又唱着:“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僧、道二人渐去渐远,歌声清朗,余音缈缈,散入半空。
青纹驾起祥云,随后紧追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只是这僧、道二人虽然不驾云、不乘雾,飘飘洒洒,却去得极快。青纹追赶不及,俯视云下山川,秀峰挺立,满山苍翠,繁枝绿叶之中,遮掩着一块大石。青纹按落云头,落到大石旁,见那大石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立于苍松翠柏之中,虽只是块石头,竟然有睥睨群山、俯览红尘的气象。青纹悠然神飘,轻抚大石,触动心事,胸中涌起无边的痛。石头感受到青纹抚摸,口吐人言:“故人,别来无恙乎?”青纹忽然听见石头开口说话,吓了一大跳,又听石头称自己为“故人”,更觉奇怪。青纹慧质兰心,加之参玄修真,更受石头感召,蓦然间神思汇合,终于能够说出话来。青纹说道:“石兄,你我初次相见,何来‘故人’之称?”石头笑道:“虽然你我以前未曾见过,但我看着你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当做是远别重逢,又有什么不好吗?”青纹也笑了,道:“石兄言语爽快,阔朗宽宏,小妹佩服至极。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石头道:“这里是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唉,上古之时,天穹的四极忽然毁坏了,九州大地也忽然裂开了,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蔓延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善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氏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苍生,积芦灰以止洪水,炼五色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以补苍天。”说到这里,石头又叹息一声,悲咽道:“女娲氏虽然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色石,却单单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剩下一块未用,遗弃在此。众石俱有补天材,独有此石不堪用。唉……”青纹心里知道,无材补天的石头就是自己眼前的这块会说话的石头,心中敬意已生,道:“石兄虽然未能补天,但你可以匡世济时呀。”石头大笑道:“我只是一块蠢物,如何能匡世济时?但我也曾得入红尘,在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受享多年,历尽了离合悲欢、炎凉世态。我在这峰下独处经年,也不曾有人往来,你我今日一会,也算是有缘,我见你面色忧郁,似乎五内郁结着缠绵不尽之意,就将我入世历劫的感慨告诉你吧。”青纹恭敬地谢道:“多谢石兄。”石头道:“天界的神仙已然超脱物外,不落轮回,寂灭生死,更没有了半分情欲爱念。攘攘红尘俗世,喧嚣浮华,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征战撕杀,平俗者贪图富贵功利,富贵者不知收敛自持,日月更迭,循环反复,宫阙牧野,陵墓兽窟。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甚荒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只说是风月情浓。夜雨剪烛几多情,黄土垄中多薄命,姹紫嫣红,都付与断井残垣,不过是茶一盏、酒一盅。”青纹听了石头的话,如醉如痴,仔细忖度,想着自己的心事,更觉得心痛神痴,忍不住滴下了眼泪。茫茫红尘,嘈杂尘世,青青裙袂,缕缕思念。五百年,五百年的期待,期待着再看到你骄傲的神气,震撼长天的狂笑,指天笑骂的无所顾忌,火山喷发般的愤怒,金箍棒闪烁的耀眼光芒,扫清这污浊的天宇,劈开这大地的雾瘴……
骄傲的神气,顽劣的微笑,指天笑骂的无所顾忌,火山喷发般的愤怒,金箍棒闪烁的耀眼光芒,每当想起这些,杨戬就会不由自主地激动振奋。千万年云里雾里的撕杀征战,倍历险阻,不屈不挠,浴血搏杀,所有的这些,都已逐渐变成沉年的往事,成为尘世传颂的不朽传说,四方流传。可是,在所向披靡的搏杀与无所畏惧的坚强之后隐藏的内心,又有谁知道是坚强,还是脆弱?杨戬俨然地坐在神位上,却再也感受不到做神仙的快乐。杨戬是神仙,却又是无法让自己不去思考的神仙。神仙,应该因为无义无情、无欲无求而快乐,因为拥有无边的法力,总能够随心所欲、超脱物外。不落轮回,寂灭生死,就是神仙的大快乐,所以神仙根本不用思考,也不想思考。可是,杨戬并不能够做到这些。三界生灵的苦难,让杨戬无法释怀,心中的爱欲缠绵,更让杨戬有锥心泣血般的苦痛。杨戬坐在灌江口,用山峰上的岩石小心仔细地擦拭着三尖两刃枪。杨戬在想:“俺应该是神仙,但却是不愿如天界诸神那般做个没有任何生气的神仙,做尘世供奉的偶像。可为什么,愈追求完美却愈多缺憾?愈追求反倒愈痛苦?愈痛苦却又愈清醒?到底是俺的清醒还是天界诸神的浑浊的错?”举世皆醉,唯我独醒,举世皆醉醉亦醒,唯我独醒醒亦醉。沉醉的幸福是否就是真的幸福?清醒的痛苦却是真切的感受。清醒的痛苦,或许应该是痛苦而至最大快乐的幸福。杨戬抬起头,望着满天的繁星,执著地想:“诸神在千万年血战之后,选择了维系三界众生的秩序。可惜的是因循了千万年之后,天界诸神却逐渐忘了这秩序的真义,就是要天地间的万物,彼此容纳,和谐相处。而这秩序,已被三界众生当作了是天界驱役异类的桎梏。”杨戬已然无所畏惧:“既然是桎梏,终须要打破。来吧,让血与火重新开始!”大江上涌起雾气,江水在蔼氖轻雾中不息地滚滚东去,两岸青山如黛,清凉的夜风,挟杂着清凉的江水气息,微微掠动着衣袂,若有还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