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长叹一声:“唉,这是咱这儿的老规矩了,我以前也没少跟着去打人家的新媳妇。原先觉着好玩,而且听老辈人说,这样做能帮新媳妇早些生娃儿,打得也带劲儿,觉着自己还做了件大好事。这轮到自个儿人头上就没法儿办了,我心疼也不敢马上过来,你必须应了他们的问话,说‘有喜’,他们才会罢手。”
女人泪眼婆娑,“可我还没有呢?”
“嗨!他们就是要个吉利话。你说没有倒是实话,可扫了他们的兴头儿,还不得多挨打?”
女人似懂非懂,男人又说了:“这景儿年年有,咱赶快养个孩子,来年就打不到你了。”
女人乖巧地点头。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男人:“村西王家媳妇,嫁过来两年了,还没怀孩子,那不得挨第二回打?”
男人一脸苦笑:“她要想像你这样被抽打一顿都不中,这会儿,说不下已经被拽到大粪坑那儿去受罪了。”
“总不会往她身上泼大粪吧?”
“那倒不会。这事我经过一次。也是结婚第二年还没怀孩子,被乡亲们前拽后推地从家里弄出来,绕着大粪坑跑,想停都不让你停,那打人的家伙什儿也多,有竹竿、有木棍,有的干脆抡着扫帚,打起来除了头脸之外,哪儿都能打,尤其是打胸、打小肚子、打屁股,下手重着哩!她男人前后脚跟着说好话,递烟拿糖,好歹算把她给救下来,人都打得不成样儿了,听说养了大半个月才下地。”
“那后来呢?生了吗?”
“生了!要是来年还不生,比头一回打得还厉害。”
“那她不会跑?”
“往哪儿跑?这是有规距的,新媳妇不能到这天躲到娘家去,娘家也不干,说到底,生个娃儿对女人是天大的事,谁敢躲?”
“那就不能反抗?”
“当然不能!再说你就是反抗,一个娘们儿家,能打过那一大帮拿棍的男人?除了多招打,没有用!”
女人觉得阵阵凉意从疼痛不已的身体深处涌出来,她不敢想像明年。
“咱生,咱赶快生!”女人喃喃而语。
如今,庆幸自己争气的女人尽管穿着厚厚的棉衣裤,仍然无法掩住高高隆起的肚子。
十五已经到了。院门外的吵闹声又响起来,这回是丈夫去开的门。
冲到院子的人们一下子静下来,屋门口,挺着肚子的女人双手托着腰,带着挑衅的神情看着他们。
“屋里坐!”她大方地招呼着。
“不了,不了。”人们活跃起来。“恭喜、恭喜啊!”
来得迅速的人们去得也麻利,转眼间像退潮一般消失在院外。
女人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孩子,全靠你了。”
不远处的另一个院子,一阵女人的尖叫传来。那是又一个新媳妇,一如去年的自己,在经历着乡亲们这特殊的新年贺礼。
女人感慨着,听着那哭叫声,仿佛又回到了去年挨打那天,身体一阵阵地发紧:“但愿,她也和我一样幸运,来年不用再受这遭罪。”
棒打鞭笞,是一种行为极端、激烈的求子方式,它也有一个相对不那么残酷的名称,叫“拍喜”。鉴于实际行为的力道远比“拍”这种动作相对轻微的行为要强烈得多,还是使用名实相符的“棒打求子”更为合适。这一习俗的流传面并不太广,见于记载的只有福建闽侯、江苏泰兴等地,真要庆幸,否则,受苦遭罪的女人就更多了。
注意画面右侧中年妇女手中举的物品——“旗杆”穿过方形的漏斗。一种寓意深刻的民俗象征物。旗杆象征男根,方斗寓意女阴,斗底一定要是空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子孙后代绵绵不绝。关于这种求子习俗的根源解释,大致有以下几类,一是认为这种棒打行为与人们俗信中认为鬼魅作祟导致不孕有关,鬼魅附在女人身上,女人就无法怀孕生子,只有用这种暴力的形式,把鬼魅从女人身上赶跑,女人才有可能恢复生殖力。与此相类,是认为女人不孕是生殖系统出了问题,只有通过棒打鞭笞才能激活其应有的功能,前述镜头中棍棒多往女性性器官(即男人说的打小肚子、打屁股)上招呼似可证明这一点,当然也不排除棒打人龌龊的性心理作祟。还有人认为,传统社会中“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观念谐音就成为“棒打出小子”,也对这一习俗的形成有推动作用。另一种看法是:众人棒打新媳妇,是众人与新媳妇性交合的模拟和象征,众人手中的棍棒就是男性性器的象征物。通过棒打模拟交合,可以达到把众人的生殖力传递给新媳妇的功能。
后一种解释更为深刻,却未必正确。在浙江温州,也有类似拍喜的习俗,婚后未孕的妇女会和女伴儿一起到城隍庙求子。拜神同时,女伴儿们会折几根细竹条,俗称“神鞭”,求子的妇女要宽衣解带,把肩膀裸露于城隍面前,女伴儿们会用神鞭轻打求子妇女的肩膀,并且在城隍面前念叨:“愿神鉴我诚,赐我石麒麟。”这叫做“打生”。非常显然,这一“打生”习俗的打,虽然也实际施行,但作为体罚,只具有象征性,而且施行人是女性,说她们通过鞭打传递生殖力也许还勉强说得过去(这些人未必一定是生过子女,有很强生殖力的女性),但鞭打就意味交合显然是无法说通的。正如把棍状、柱状物都视为男性阴茎象征物的弗洛伊德在遭人逼问“你嘴上叨的烟斗象征什么”时只能尴尬地作答:“它只是一支烟斗”,未必一定要把可能具有性意味象征的物品、行为都坐实到性上面才算是见解深刻而正确。
中国民间百姓的鬼神信仰心理既深且长,加上传统社会意识的极端重视子嗣和长时期以来视生子为女人的当然之事的不正确见解,导致人们认为女人如果不能生养子息,是断绝香火、灭宗废祀的大事,是不孝之最大者,理应受到神明(应该也包括宗族的先祖)的惩罚。但这种惩罚是轻微的,因为被惩罚者只是暂时未生,还有生养的可能,通过薄施惩诫,使女子洗心革面,通过一系列的祭拜祈请,上天帮忙,她们是可以完成延续后嗣的任务的。
由于中国传统社会一直没有弄清楚孩子的最终出世要靠男女双方共同的努力(它很清楚生子要通过男女性交,即阴阳化合,但并没有弄明白男精女卵怎样化合),未能生子一概推为女人一方的责任,使女人承担了太多本不该其承担或其无力承担的责任。传统习俗中,对女性的歧视处处可见,各种求子习俗中均有程度不一的体现。而作为陋俗的棒打鞭笞,加于女人的还有实际的身体伤害,反映出传统人生仪礼中愚昧、落后的一面。但从另一面讲,这种极端的行为也恰恰折射出传统中国人强烈的祈子愿望,折射出传统中国社会顽固的“多子多福”“无子不孝”观念。
镜头五:扣窑野合
这是一个曾经出现过的场景——淮阳人祖庙,又是一年二月二,盛大的人祖庙会依旧热闹开场,这回的主人公依然是个久未生子的女人。
她已经是第三年来人祖庙拜祭人祖了。叩头祈请的话已经虔诚地重复过多次,从女娲娘娘那儿拴来的娃娃还压在自己的炕席底下。可是和她一起生养了两个女儿的男人虽然依旧努力耕作播种,却再也无法给她这块不失肥沃的土地带来新的生机和收获。已经养大了两个孙女的婆婆满怀希望的等待漫长而又难挨,孙子成了她最大的心事。和儿子商量过多次之后,她开始慢慢地向媳妇灌输一种虽不光明正大却绝对神圣的求子方式。媳妇开始并不接受,嫁鸡随鸡,从一而终是她的本份。
又到了人祖庙会的时候,婆婆默默地为她准备好一副床单,打好小包袱交给她:“去吧,就算娘求你了。”
女人咬了咬牙,接过了包袱。“娘,您还有啥交待的?”问这话时,她明显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
“别的没啥了,就是明天一早,你回来时一定要低头走路,别叫人撞见冲了,就妥了。”
女人的脚步向着人祖庙而去。与往年不同,她这次赶庙会没有了第一次的满怀期望,没有了第二次的不肯认命。她的心里空落落的。被成群结队的人流拥进了大殿又拥出了大殿,拜完了伏羲又拜了女娲,她又被拥到了显仁殿的东北角。
这里已经挤了一堆人,有老有少,一色儿全跟自己一样,许多随着媳妇来的汉子已经知趣地退到一边去等候。女人知道,这些和自己命运相似的女人是要在这里举行一次神秘的仪式来祈求生子。
她听婆婆说过,也亲眼见过,作为殿基的一块离地一丈高的青石上有一光滑、幽深的圆洞,大小可容放进一根手指,人们管它叫“子孙窑”,女人们把手插进石洞里,进进出出,据说这样做,不孕的女人就能怀孕生子。她从第一次看见就羞红了脸,所以她也一直没有来摸过这个据说非常灵验的子孙窑。
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太太,努力地掂起小脚,把干瘦、枯皱的手摸进石窑,颤抖地进出着。旁边的一个大嫂打趣她:“大娘,您都啥岁数了,还想再养个小崽子?”
驼背老太太收回手,扭头笑了笑,牙都快掉光了,用漏风的话回答:“嗨,闺女你真会开玩笑,我这是替孙子媳妇摸哩!”
接着老太太的是个梳着长辫的大姑娘,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使劲地戳捣着,旁边的那个大嫂又笑了:“闺女,看你这打扮,还没成亲吧?急啥哩?”
姑娘也乐了:“替俺嫂子摸,中不中?”
“中!咋不中?就是自己摸,就当预备着,照样中!”
女人就在这一刻下了决心,她向前迈了一步,正好和刚才说话的那个性格爽利的大嫂挤到一块。大嫂打量了女人一眼,痛快地说:“妹子,你先摸。”
女人学着别人的样子,把食指伸进石洞里,似乎凉凉的,又似乎还留着前边人们摸过的余温。
“别光搁着,前后动动。”
女人有些羞怯地看着说话的大嫂,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抽插起来。
摸完子孙窑,女人觉得头上已经浸出一层细汗。
在庙会里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太阳也开始往西转。女人走出人祖庙,往旁边的树林走去。
树林里已经有三四个女人,都是坐在一块单子上,静静地吃着带来的干粮,目光平淡。
女人拣林子中间一块空地,打开包袱,把婆婆给准备的床单铺开。这一刻,她的脑海中没有意识,只是机械地抻抚着单子,把单子下面地上的土疙瘩一块一块地拣起扔开。
夜幕仿佛从天而降,又仿佛从地而起,渐渐地在树间结合,笼罩住了小小的树林。林中开始闪动微微的光亮,那是女人点起了防风的小灯笼。
夜更深了,听到了有重重的男人的脚步声向林子走来……
林中终于恢复平静的时候,晨露已经打湿了女人的床单。
她匆匆地收拾好自己和自己的包袱,低下头,匆匆地向家里赶去。
路上,女人突然落下了眼泪,她不停地安慰自己:“是人祖爷赐的儿子!”
淮阳人祖庙内的摸子孙窑求子,至今仍在搬演,按民俗学者的文字记录,这种行为被叫作“扣子孙窑”。对于“扣”的解释,却几乎没有。查现代汉语“扣”的义项,似乎不足以表达这种求子仪式的行为特征,倒是同音发平声的“抠”有用手指从里往外挖的义项,摹画十分形象。
人们都明白,这个被叫作“子孙窑”的石洞,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扣窑得子显然是基于触摸女阴可以得子信仰的行为演示。如果说淮阳子孙窑只是一个黑黑的小窟窿,还需要心理的象征转化的话,那么,云南白族敬奉的“阿央白”就是直接摹写女阴的形状,河南淮阳太昊陵中的子孙窑。只是一个石条上的圆洞,可在那些来赶庙会求子的妇女看来,它是带有魔力的生育之源。黝黑静穆的光景,让人想起老子所说的“玄牝”。惟妙惟肖。求子的妇女往往直接触摸阿央白,还有的在上面涂抹香油,据说可以感应阿盎白顺产。阿盎,白族语指女祖先,也有译作女性、姑娘的,“白”即生殖器,阿盎白,就是女性生殖器的意思。这个位于云南剑川石宝山石钟寺第八窟的阿央白,其实只是竖立在一佛状莲花座上的一道深深的石槽,由于形状很像女阴,当地人多视其为女阴石,成为不育妇女求子的祭拜对象。学者们也多将其视为生殖器崇拜的典型事象予以记录,但也有学者怀疑它极可能是原来的雕像被打凿掉后的结果。也许是将错就错,反正这个留下的外形酷似女阴的石槽,唤起了民众千年不改的求子心愿,在阿央白前的石板上留下了四处跪拜凹痕,它享受的香火比其他佛像要旺多了。各个地区各个民族多有对外形类似男根、女阴的自然物(更有众多的人造石祖、木祖之类)的虔诚祭拜,都明显地昭示着“悠悠万事,子嗣为大”的民众心理。是广大民众的信仰观念赋予了这些原本无生命的物以生命,以灵性。
淮阳泥泥狗。蛙口与尾部均有气孔,可吹出声响,实用功能是小儿玩具,象征意义就深了:蛙历来因其多产被人崇拜,蛙背上的纹样明显是女阴的摹写。相比较而言,在汉民族居住地区,由于长期的封建社会所形成的道德观念的影响,向石祖求子的活动残存很少,而且多已变形。淮阳人祖庙的扣子孙窑由于求子人通过手指的抽动给人以较明显的性交合意味,其实应该还有通过这种性行为的摹拟,感应“子孙窑”所象征的“玄牝”的强大生殖力的深意在。先秦道家的始祖老子认为“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学者多把“玄牝”释为深不可测的母性生殖力,诚然不错,但是“玄”,本义是“黑”,“牝”,即雌性生殖器,“玄牝”正是对人类女性生殖器外观的直接摹画,先民“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从自身的生理特点生发对外界、宇宙天地的思考,原本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何况,远古母系氏族社会已经盛行的女阴生殖崇拜,无疑也为步入文明门槛的老子提供了正面的震撼与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