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正说:“哥,嫂子,我看事儿就定了吧。闺女我也从小看着长大,怪招人疼的。这要是许了别人家,受气不受气还两说,这历来婆媳难搁。嫂子,你总不会舍得让孩子在婆家受委屈吧?交到我手里,还有啥不放心?”
“放心,能有啥不放心?就是你现在住得远,我要是想她了,见一面怪难的。”
“这算啥难?高兴了你们都过去住,想住多久住多久,这不就妥了。”
男孩这时不声不响进了屋。
“咋了,跟你妹子说了。”
“嗯。”
“她咋说?”
“咋说?本来一路又说又笑的,一跟她提订亲的事,脸红得跟红布似的,一句话都没有了。”
“准是你说话不妥当。”
“行了,妹子,甭埋怨孩子。她一个女孩儿家,害羞也是难免,我过去瞅瞅。”女孩的娘说着起身来到女孩儿屋里。
女孩儿看见娘过来,忙从床上坐起来。
娘摸了摸女孩儿红晕未褪的脸,“说句实话,乐意不?”
“娘。”女孩儿叫了一声,撒娇地投进娘的怀里,“爹咋说?”
“臭丫头,嘴还硬。我和你爹当然没意见,不过你要不乐意,我这就去回了你姑。”
娘故意做出要走的样子。
女孩儿死命地把头抵在娘胸前,双手紧紧搂住娘的腰。“娘,看你。我听爹娘的,还不成?”
亲上做亲,也叫亲上加亲,在传统中国社会汉族民间通常所行的,除了镜头中所写的姑家的儿子娶舅家的女儿这种表亲婚之外,还有姨表关系的兄妹(或姐弟)之间的婚姻这种形式,这两种形式的表亲婚被人们认为是“血虽同骨却异”,是受到提倡的,而如果是舅家的儿子娶姑家的女儿,则不被认可,反而认为是“骨血倒流”,要严格禁止。从这一点看,传统汉族人对近亲结婚的危害有着不完全的正确认识,正确不意味着科学,但能杜绝近亲结婚中的其中一类,也还是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生育不健康后代的不良后果,也算是无意之中办对了事。
龙凤呈祥喜字盘亲上做亲的表亲婚近代以前一直盛行,原因也很明显,固有的感情基础是其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财产继承关系是其二,有学者还找出了母系氏族社会舅权残余的因素,不过,这种舅权的特点是舅家儿子有优先娶其姐妹家女儿的权力。这一点在少数民族中体现较明显,而在汉族地区,这一“特权”之所以“特”,不是因为可以优先娶,而是被严格禁止娶,所以,用它来说明汉族亲上做亲的婚俗的成因,显然不妥。拿汉族民间俗话的说法来解释这一特殊婚姻形态,已经非常传神:“亲加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传统婚姻的那个根本特点,婚姻联系的是家族的利益,个人的意愿和幸福是不怎么在考虑之内的。
镜头二十四:换亲买妻
屋里子有两个女人,都在默默地流泪,头发花白的是娘,留着长辫的是女儿。
娘看着哭个不停的女儿:“闺女,知道委屈你了。可咱要不换,你哥怕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这要是断了香火,叫我咋向祖宗交待?”
女儿抬起哭得红肿的眼:“娘,我咋这么亏?咱家就是穷,哥才娶不上嫂子,可哥是啥样人?健健康康的。可他哩,谁不知道他傻不拉叽的,我咋跟这种人过日子,还是过一辈子?”
“可你不跟他咋办?他妹子可是好人品,你哥能不能把她娶进门,就全看你的主意了。”
作女儿的只好接着哭,她不忍心再看娘那张苦脸。
哥都三十好几了,爹也老了。要等到她出嫁换回点彩礼给哥娶媳妇,怕哥等不上,爹更等不上。
思来想去,她只有认命接受这种交换条件。把自己嫁给一个傻子,为哥换回一个媳妇,好延续香火。
哥从外面进来,看着哭得泪人一样的妹妹,也忍不住掉了泪:“妹妹,哥对不住你。”说着就往地上跪。
她哭着扑过去,死命往起拽哥:“哥,你起来。嫂子进了门,好生待她,早点生个娃,也好叫爹娘放心。就别管我了。”话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兄妹俩抱头痛哭了一场。
一顶喜轿抬走了一个新娘,又抬回了一个新娘。
哥哥有了媳妇,她也成了别人的媳妇。这桩交易,双方都觉得划算。只有这个被迫嫁了个傻子的女人心里有苦无处诉说。
尽管心苦,可她毕竟还实现了一份价值,为哥哥换回了一个媳妇。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比她更苦的女人。在她嫁来的这个村子,就有这样一个。
生活不管这些婚后的女人感觉幸福或者痛苦,她们既然是女人,白天就要做饭、洗衣,晚上就要陪男人睡觉。女人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碰到了比她还命苦的女人。
那女人扛着高耸的肚子,步履艰难地挎着一篮衣服来到河边,用手撑着腰,慢慢坐到河边的一块石头上。
女人看得不忍心,凑过去帮了她一把。
“谢了,妹子。”
“瞅这样子,都有六个月了吧?咋还不歇着?”
那女人用哀怨的目光盯了她一会:“你是娶来的吧?”
“咋了?”
“娶来的媳妇男人知道疼。”
一句话说得女人落了泪。“疼啥疼?我是被换来的,为了给我哥娶个媳妇。”
“那也比我强。”
觉得自己是最最苦命的女人听了这话,忍不住抬起泪眼看那女人。
“我是被买来的,跟牲口没啥两样,男人想用就用,想打就打,说我花掉了他七八年的血汗钱。”
两个女人一起流着泪,为着她们的不幸,为着女人的不幸。
依然是熟悉的连生贵子图。不过,这件红肚兜却是给未来的母亲——新娘——准备的。寓意就更明显,穿上就能感染上(魔力),孩子就可以接二连三地生下来。换亲,有时也被称作“交换婚”,镜头中的换亲,是迄今民间仍能见到的,俗称“对门亲”,就是两个男子互相交换其姐妹,各以对方的姐妹为妻。一般多见于贫困家庭,他们无力为家中的男子支付娶亲的彩礼,如果家中有女孩,就只能期望通过把女孩嫁出去的办法为男子筹备彩礼。但是这种一嫁一娶的彩礼往往只存在理论上的平等,由于家庭贫困,一般人都不愿意把女儿嫁过来,索要彩礼高,而贫困人家嫁女,也不太容易索取到较丰厚的彩礼。这样一高一低,通过嫁女儿为儿子娶亲的可行性并不太高。但是,天无绝人之路,穷也有穷的办法,那就是换亲。如果甲家有一男一女,乙家也有一男一女,就安排甲女嫁乙男,乙女嫁甲男,双方都省了彩礼,又都完成了为男子娶亲的大事。无论是谁,这小算盘一拨拉,都会觉得合适,而且是非常合适。只是这种合适对双方家庭有意义,对娶妻的男子有意义,被用来交换的女子只能做这桩交易的牺牲品。婚姻不幸福几乎是必然的,倒霉一些的就如镜头中的女人一样,毫无自主地被交换成为一个傻子的媳妇。这在现今农村地区并不罕见。
家中男子有残疾、智障或面目丑陋是和家境贫寒一样的婚姻障碍,而且它们往往与贫寒相伴。这很简单,残、障使他们不具备完全劳动力的资格,在传统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下,少一个(或半个)劳动力带来的是贫是富可以想见。这种家庭是换亲最有力的支持者和实行者。牺牲一个健全的女儿,换来一个健全的媳妇,这一出一进却使或穷或老或残或丑的儿子有了传递香火的机会。在举世皆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天条的社会环境下,女子的被牺牲几乎是天经地义的。
换亲是一种交易,只是这种交易不是商品—金钱,而是商品—商品,女人被作为商品来交换,看似少了作为中间物的货币,但这并不能掩盖交易的本质,它无疑也是一种买卖关系,只不过因为买卖的目的被人们认可并纵容,使它看起来不那么赤裸裸。
用钱买妻连这一层“温情”的面纱也扯掉了,正如镜头中女人所说:买个女人跟买头牲口一样,要用就用,要打就打。女子在这种买卖中的工具性由此暴露无遗。
火盆买妻的名称很恰当地传达了男权社会男女关系的不平等,而“换亲”则很含糊,似乎可以涵盖“换妻”(以男为主导)和“换夫”(以女为主导)两大类,但这种理论上的划分在传统中国社会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广大的女性民众受到的男权压制和教育已经让她们也完全认同了这种不平等的安排(为了安慰自己,她们普遍将之归咎于“命”),在她们的梦里,恐怕也不会出现这种主导男子的画面。历史上有个武则天,以女人身份做了皇帝,被男人骂作“牝鸡司晨”,一样是女人,可后世有多少女性会认同这位女皇呢?
镜头二十五:两世冥婚
儿子入土已经快一年了,男人和女人仍然沉浸在悲痛之中。
儿子才17岁,还没说媳妇。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楞头青和几个伙伴打赌,到村西的水潭里去捉个老鳖出来,结果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也没有上来。
儿子的水性是打小就练出来的,村子里没人比得上。看他一直没上来,几个伙伴还在暗自佩服他的潜水功夫,可晌午下的水,太阳都靠西了还不见人上来,这几个人才慌了神,纷纷跳下水去找。
儿子保持着刚下水的姿势,头被卡在水底的泥污中,看情形,是一猛子扎下去太深,一下子就被污泥闷住了口鼻,还挣扎都没来得及,就憋死了。
听说儿子淹死了,两口子开始都不大相信。儿子那水性,在水里憋个把小时都没问题,会有啥问题?可他们忘了,俗话不是说了吗,淹死的都是水性好的,胆子大的。
半信半疑地赶到潭边,儿子已经被捞上岸,直直地躺着,一动不动。
女人呆了半晌,才哭嚎着扑上去,搂着儿子的尸体摇啊晃啊,直到昏死过去,也没把儿子叫起来。
乡亲们帮忙,儿子顺利下葬了。中年丧子,又是独子,可谓至悲至惨了。男人女人文化有限,没看到过有些书上总结的人生三大悲: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如果看到,男人也许会大叫:“扯淡,你中年时死个儿子试试!”
儿子没了,俩人像丢了魂似的,好长一段时间缓不过来劲儿。
虽说俩人都还不到四十,可能不能再生一个儿子,怕只能问老天爷。
女人想得更多,儿子还没娶媳妇就走了,还不算成人哩,这到了阴间,还不成了孤魂野鬼?
她跟男人说了自己的想法,得给儿子娶个媳妇。
男人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两口打起精神,为儿子找个媳妇成了他们生活的支柱和重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有人捎话来,离他们这儿三十里一个村子新死了个小妮,15岁。
女人连忙托人去详细打听。话传回来,有这么回事,女孩害痨病死的。
女人听了,连连摇头:“不中不中,这不是一路人,难一块儿投胎。”
继续寻找,继续等待。
终于,这回碰上够条件的了,离这儿快一百里,有户人家死了闺女,是掉到水里淹死的。
女人这回亲自跑去了。
那闺女已经入棺,正准备下葬。二十了,据说长得怪难看,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大还没出门。
年龄是大了点,比儿子大三岁。可老话说了:女大三,抱金砖。难看就难看吧,总比没有强。再说,儿子都快周年了,不能再等了。
女人拿定了主意,就直接和丧家说明了来意。一拍即合。
女人回到家,立刻找了媒人去议亲。儿子是死了,要娶的媳妇也不是活的,但规矩还得有。
订亲、下聘、说好儿,到了日子,一样派出人去迎亲,轿子还有,把女子的灵牌放进去。当然,该是新郎骑的马上面驮的也是灵牌。棺材上被裹了红布,里面躺着新娘。棺盖已经钉死了,但送来的大红喜服还得预备着。
一路吹打着把个死新娘接回来了,棺材当然不能抬进屋,于是就在儿子的坟前举行典礼。
待棺材入土,女人像完成了一件心愿似的,把新郎、新娘的喜服一起投入火里,又把成沓成沓的黄裱纸投进去,念叨着:“儿啊,娘给你娶媳妇了。多给你们送点钱,好好过日子。”
“媳妇,旁边就是你男人了,他比你小,你多照顾着他,娘这儿谢谢你了。”
红红的火光,飘飞的纸屑,让这场奇异的婚礼达到了高潮。
冥婚作为一种陋习,历史也相当长久,据说周代时就被明令禁止,可见其曾有过不小的声势和影响。现在民间仍有所见。中原一带的冥婚对死亡方式有所要求,即认为同样死法的男女结亲可以同时脱生,长久做夫妻。不同死法说明不同路,成了亲也怕到不了头。这种信仰虽然无稽,但视死如生的心理却是真诚的。
冥婚大多是出于家人对未成年(婚)就死去的亲属的关心而行的。传统中国社会的人们普遍认为,人死之后虽与活人阴阳两世相隔,但生活方式完全一样,不能因为他们与自己生活的世界不同就两样对待他们,没娶妻的得给他娶,没嫁人的得让她嫁。夫妻是人伦大事,阳世投入特别重视,阴间也不能例外。
尽管冥婚程序远较一般婚礼简单,但议亲、订婚、迎娶的仪俗还是要有的,说明人们在举行冥婚时并不是当作游戏,而是真心投入的。而之所以有这种投入,除了世俗人情、伦常观念的左右之外,又缘于人们灵魂不死的信仰。人死了,灵魂还存在,还能够与阳世中人进行交流,还会有世俗的要求和情感。所以冥婚之行绝不仅仅是为了让活着的亲属心理得到一种平衡和宽慰,保持两世间的沟通与协作同样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