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璐瑶
幸福
“你是个怪胎!”
“你这个疯子!”
你怪不怪,你疯不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乡里人都这样认为,当然也包括你大与你娘。乡里人的心一辈子只系在那一亩三分贫瘠不堪的黄土地上,乡里人的命一辈子只攥在一年只赏几滴雨的老天爷手里,所以他们心低,他们命薄。而你真可算得上异类了,乡里人处理异类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同化”,想到这儿,你不禁笑了。而今你躺在楚地山林中的一块石头上,满眼的翠绿,再不见了千万里蔓延不止的黄土。
你吹了一声口哨,慢慢地爬了起来,你来之前,山里刚下过一场暴雨,上山的路旁明显有几处小面积的塌方。你脚下的这条溪流原先不过细细几股,此时汇集了各处而来的水流,顿时豪气万丈。石壁边喷啸出的水汽,逆流而向上游涌去。水流遇有石壁棱角分明处,必是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素装而下,继而卷出几个不起眼的漩涡,诡异而险谲,刹那间又不见了踪迹。
你嘴角荡起一层神秘的微笑,你想起你大和乡里的老辈们,在干旱的季节里虔诚地匍匐在地,渴求着一滴,哪怕只一滴水。而你脚下现在就汹涌着这水,而且是一条奔放不羁的河,你满意地顺着这河向山下走去。
下山的时候,你“遇见”了一个土家妹子。月已微露,弯弯的下弦月衬得天也微暗。原生的树林遮了黄昏的微光,林子越发的暗了,你不得不仔细地辨认着缠绕在山间的小道。潮湿的地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附着于你的皮肤,粘连着你的衣服。高大的杉树,倚树而生的凤尾蕨,向阳处的紫薇以及你,都处于水分饱和状态,你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浸湿的海绵里,周围沾满了烂泥,你揭下了贴在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诅骂了一句这该死的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下走去。如同扯不断的细丝,山中传来幽幽的歌声:
一呀个凤凰一呀个头,
一呀个尾巴伸在姐后头,
姐往哪里走啊,
我牵住姐的手。
姐往哪里行啊,
我扯住姐的裙。
叫一声奴干哥哟,
你快松手啊,
姐要往那娘家走一走。
你心神一惊,随后而来的便是难以言说的慰藉。清悦的歌声如同环佩的铿锵令人心旷神怡,你不觉放慢了脚步。你的心曾经是否也如同这歌者一样倾诉过?在一些日夜里你是否也辗转反侧过?你忆起家乡天地间纵横着的地脉,你记得你那时曾经毫无目的地费尽力气爬过一个土梁子,又一个土梁子,站在最高的梁上,望着纵横于天地间的浑黄,你不禁高唱出一曲信天游。你那时灰头土脸,心里却明亮明亮的。不管乡里的黄土生得多厚,都盖不住;不管乡里的风沙纵横多少里,都抹不淡。你曾经望着你大死死扎进黄土里的脊梁说你要追寻幸福。你却不知道你大也曾经挺直了脊梁望着你大的大说过同样的狂言。尽管漫漫的黄土,不断灌入你的身心,但你从未放弃过,你一直在追寻着模糊不清的幸福,这是你与你大的不同。你从这个山峁唱到那个山峁,忘了已经唱了多久,直到每个沟沟落落都已回荡着你的歌声,你找到了幸福,可你却怀疑这是假象,松了手,它便飞走了。你怀疑你大的幸福也曾经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来,悄无声息地飞走。你确信你大的幸福已飞走了,因为他的眼睛里只剩下有黄土的混浊。而你,还在相信奇迹,相信美的年龄里。
歌声由远及近,你猜测着拥有如此动人心弦歌喉的少女,将长着一张怎样清秀的面庞。她的手上是否带有刻着她名字的银镯子?走起路来脖子里的佩饰是否会发出”叮铃”的声响?你甚至在猜测那姑娘是否已出了嫁,那乌黑的长发是柔顺地垂至腰间还是利索地盘至头顶。你停了脚步四处张望着,可除了横生的凤尾蕨,参天的古杉树与茵蕴着的水汽,便是你那颗依旧鲜活的心,土家妹子的歌声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可你最终也没有见到她。直到弥漫在林子里的回音也随着夜色渐暗,你方知相见无缘,便就着树缝里漏下了的星点月光摸索着下了山。
自由
神农架广阔的森林在不住地召唤着你,于是你循着一条通向深山的小道,一头便钻了进去,海拔3500米,虽是盛夏,但你的衣服却早已禁不住寒气。人工的石子小道已到了尽头,你把脚踩到了蒙着厚厚枯叶的地上,一股埋葬了千年的陈腐气息便四散开来,你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顿时山里各角落都散着你的声音,渐渐遥远,渐渐幽长。到最后已丧失了你原来的音色,变得陌生而凄异,像是讥笑,又像是哀叹,你听后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那声音却不住地召唤着你,渐渐滋长的恐惧中,你挣扎着走向未知。四周到处都散着幽暗的绿光。你透过一片不太稠密的树叶,在树叶下的光影中,看到了日光下纷飞的水汽。这里终年潮湿,终年不见阳光,树干底部布满了厚厚的毛绒绒的青苔,绕着树干蔓延而上,足有半人之高。
在一个下坡处,你刚起脚试了下腐叶层的深浅,便听见右侧”吱呀”一声,接着便是”嗞啦啦”地一路声响,当你把头转向那声音时,却早已不见了那东西的踪迹。一股冷汗从你体内涌出,你突然感觉身心疲惫。你怎么跟中了邪似地钻入了这林子?你十分吃力地去回想。你是想要自由吗?不想让自己困于荒凉死寂的黄土高原,你来到了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可你怎么钻入了这原始森林。自由?不知道你是一直在追寻自由,还是一直在逃脱束缚。
你大把瓦罐子里的钱一张一张地数了个仔细,欢欢喜喜地给你娶回了一个媳妇。当你看到她那张俊俏的脸时,好像看到了你的宿命。媳妇如同铁链,再不安分的心也会被她牢牢地拴在黄土高坡,一辈又一辈。你知道,你大就是这样被拴在了黄土地里的。新婚之夜,你奔了几十里的山路到了县城,扒上了一趟东去的火车,倒了几次车,来到了这里。
二十多年来,你日日夜夜都想离开那一成不变的生活,摆脱一辈又一辈延续着的宿命。可如今你真的如了愿却又高兴不起来。你到底逃脱了没有?你想要自由,可自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你痛苦吗?想用一条绳索勒死你的,正是给你生的那个人。他大把他勒死了,而今他又来勒死他的儿子。一辈又一辈,永不回头的诅咒!你怕迟早要被这堆黄土捂死在手心里,你以为在有人的地方,你便会在网里,不得自由,于是你钻入了这林子。可这里有什么?或是什么也没有?
想到此处,你忽然感觉背后有双幽异的眼睛,到处都是一样的树木,一样的幽暗。你猛然想起了那个真实的诅咒:迷失在神农架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走出来……迷失,迷失,迷失……你想呼救却喊不出声,只大叫一声”啊”,接着便是回荡不尽的”啊”。你幼时在被翻毛了边角的书里看过的鬼怪的故事都涌了出来,其间便掺杂有你这几日听到的野人传说。你虽然不相信什么鬼怪妖魔,但却感觉四周的林子一下子虚无起来。越发稀疏的杉树林下面露出了淡黄的草甸,山体拐角处的黄杨被山风吹得历害,乌云渐密,山雨欲来。
你感到你的血管在不断扩张,甚至,你听见了那细微的”沙沙”声,你不知道那是远处的雨声还是你血管的破裂声,你抬头看山尖盘踞着的那团乌云,密云挡住了日光,云层边缘的光亮刺得你眼生疼。你双眼蓦地一黑,你忙闭了眼,却看一群鹰从乌云里蹿出来,那是你乡里常见的鹰,此时却成千上百地聚集于此。你,就是朝你!朝着你那双紧闭着的双眼俯冲下来,你双手疯狂地舞动着驱赶那些鹰,可它们却越聚越多,你能感到它们锋利的爪嵌入你的肌骨,硬生生地撕下你心口的肉,你痛苦地叫了一声,张了眼,却不见那飞禽的踪迹。你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稀薄的高山空气。白色的雾气从你身边飘过,又忽地飞到了几丈远的地方,“迷失在神农架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走出来的”,“迷失在神农架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走出来的”,“迷失在神农架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走出来的”……你寻着来的路逃命似的小跑,打破了雾气,惊起了一只松鸦,呼啦啦地纵身飞进了树林里。
自由?
你想起你八九岁的时候趁着去水车旁打水的当儿,拖着铁皮老桶,奔至村旁一个土坡顶上,兴奋而紧张,闭了眼屏了气息,咬了牙,跳起几尺高,屁股一碰着地面便顺着黄土坡滑了下去,携卷起一串串飞扬的黄土,犹如一条黄龙,呼啸而下……你顺着记忆模糊的来路跑,磕磕绊绊,张皇失措,到处都是不可知的恐惧,你已记不清来时的情景,但你却记起了自由。你已记不清来时的情景,但你却记起了自由!你记起了自由:你八九岁的时候,趁着打水的当儿,顺着黄土的坡势滑了下去,携卷起一串飞扬的黄土,犹如一条黄龙,呼啸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