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辰
一
李根就叫李根，不是什么绰号。
李根他娘费了半天劲儿生了他以后，李根他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该给李根取什么名字。
在第四天凌晨时分推醒还在旁边酣睡的根娘说：“孩儿他娘，咱李家就这一个娃，是我们李家的根啊！就叫他李根吧！”
根娘在炕上转过身说：“你想了三天就想出来个这破名字啊？你不是整天盼望着咱们能转个城市户口嘛，咱干脆给娃起名叫李市民吧！你不还盼着咱家出个文化人么，要不叫李加乘也行啊。”
根爹摇摇头，又摆摆手，说：“不中，将来是要给城里人笑话的。”
根爹和根娘吵了小半宿，第二天根爹干脆罢工，不去下田了。
根娘想：算了吧，反正叫什么也都一样，村头叫“狗剩”的孩子还不是一大堆呢，人家也个个生龙活虎的，别为了个名字就先把全家饿死了。于是便屈服了。
后来事实证明，李根的名字还是遭到了城里人的笑话。
二
李根一岁生日那天，根爹根娘在家里的那张大桃木桌上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抓周仪式。
提前一个星期，根娘就忙着张罗这事儿。她到商店去，到菜市场去买来了算盘、毛笔、印章、桔子、葱……甚至还到旧货市场去买了一枚古钱币的赝品。一件一件的准备得很认真，煞有介事的像是真搞什么隆重的仪式一样。
那天早上天还将将翻起鱼肚白，根爹根娘就起床了。洗漱完毕以后，他们抱起来还在睡梦中认真啃着自己右手大拇指的小李根，把他放在桃木桌上，他面前已经摆好了笔、印章、麻将、奶糖……
根娘对根爹说：“拿笔以后就是文化人，当老师的；拿算盘的就是会算帐，数学好，以后是工程师；拿钱币以后就是做生意的；拿印章以后就是当官的；拿桔子就是吉祥，以后过得好；拿葱就聪明……”不管怎么样，好像抓什么都是好的。
当然这只是迷信的说法，但是根爹根娘很看重这个。根爹小时候抓周就抓到了一包土，现在还在种庄稼。虽然他很不甘心埋没于一个小村庄里面种地，并固执地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到城里大展拳脚一番，但他还是挺相信这个，毕竟自己也是当农民的，以后再怎么着算是以后，抓周好歹也算个半准儿。根爹不想让李根以后也当农民，所以准备抓周的时候他特意自欺欺人地没有抓把土来。
抓周仪式刚开始，根娘上了趟厕所。根娘回来时，李根正犹豫不决地在那枚赝品古币和毛笔之间做着艰难的选择。于是根娘顺手把刚刚上厕所时没有用得上的卫生巾甩到桌上，看李根到底在古币和毛笔之间作何选择。根爹根娘都很紧张，咽了几口口水，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都不眨。其实是他们挺希望家里面出个文化人的。根爹一家三代都是面朝黄土北朝天的农民，种地种得连脸都快跟庄稼一个色了。
结果，李根在踌躇中好像又看到了什么中意的玩意儿，头一抬，就突然把俩东西都舍弃了。李根就是这样在根爹根娘期盼的眼神中毫不犹豫地爬向那片卫生巾，死死抓住不放手。根爹根娘面面相觑叹口气，脸红脖子粗地互相安慰道：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三
李根两岁那年，根爹成了村里第一批出去打工的。之后一家人如愿以偿地从农村转移到了城市。在城郊的一个小区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平常根爹出去打工，根娘就在家做家务，看着李根。男主外，女主内，小日子过得还算是有滋有味。后来根娘迷上了搓麻，整天往楼上房东太太家跑。手气顺的时候，几天下来能把李根他们家一个月的房租赢回来。根娘乐此不疲地带着李根天天到楼上打麻将。
李根最先认识的不是“一，二，三”，而是“三筒，五条，中，发，白”。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被他娘安插到各牌友身后当间谍。这招他娘屡试不爽，有时候就买点”大白兔”犒劳李根。
有一天终于东窗事发。那次李根娘又派李根去当眼线。李根像往常一样假装去正对着房东太太后背的桌子上找水喝，企图偷看。发现房东太太正捏着一张八筒犹豫不决。李根他娘就在对面吆喝：“快点儿啊，没你这样的啊。”
这个时候李根挺身而出，踮着脚尖够着桌子推出去一张二条，说：“打二条你就可以听牌了！”一桌牌友面面相觑，继而都看着根娘。
根娘虎着个脸，把李根叫回来，骂道：“你这小兔崽子，你懂个屁！”
然后那把牌房东太太破天荒地赢了一回。自此，李根再到房东太太后面找水喝，就只能看到她的肥头大耳，虎背熊腰了。
李根他娘想，反正带着他也是个累赘，城里不是有幼儿园嘛，把他送去得了。于是李根开始了他轰轰烈烈的幼儿园生活。
四
李根进幼儿园的那会儿，根爹已经从搬砖和泥的小民工晋升成了包工头，整天戴着安全帽在工地转悠，看谁谁偷懒，谁谁偷拿工地材料。原先李根爹当民工时便时常偷拿一编织袋装点沙子水泥什么的”小零碎”（根爹把自己从工地上拿回家的东西都叫”小零碎”）扛回家，给李根撒尿和泥玩儿。后来当上包工头就开始往家拿铁锹、簸箕、扫帚、墩布等生产工具，就差把工地的独轮小推车也推回来了，不过苦于目标太大而一直无法实现。
李根刚被根娘送到幼儿园去时的表现就跟别的小孩不同。别家的爹娘都是趁自己家的孩子专心致志玩玩具的时候偷偷溜走，孩子玩够了就开始左顾右盼寻找爹娘，最后发现屋子里的大人除了阿姨，就只剩下那些跟自己一样都是清一水儿的挂着清鼻涕的小孩，于是一种恐惧感袭来，便开始嚎啕大哭。
可是李根就跟他们不一样。根娘一走，李根哼唧了一下便开始端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俨然一个思想者。幼儿园的阿姨在心里窃喜：这孩子真老实，要是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像他这样多好啊。后来李根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个观点的错误性。
李根以同样的姿势保持了5分钟，其忍耐力在同龄人中间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但最后终于憋不住了。一泻千里，淡黄色的液体一部分顺着开裆裤蔓延到板凳上，然后嘀嗒到地板上；一部分贴着李根的腿就势滑了下去，袜子也湿了。李根极不自然地站了起来，干愣在原地。
有个扎羊角辫，鼻子上挂着一行清涕的小女孩一手向老师举手示意，一手指着李根大喊：“老师，老师，他尿泡泡了……”
几个阿姨七手八脚地拎起来李根，找墩布擦地，处理李根留下的一地排泄物，一个个的都苦着个脸，心想这小孩儿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儿啊。这是李根在幼儿园给老师的第一个打击，小小年纪就知道给大人来个下马威。
方便完后的李根很显然活跃了许多，光着屁溜儿开始在屋子里撒欢，边跑还边喊。幼儿园的阿姨们无一不沉痛叹息：这小孩儿绝对不是一善茬。所以说很多人和很多事情，都不能凭第一印象来断定其性质的。这句话绝对有道理。
五
幼儿园的孩子们中午吃完饭就会被阿姨们赶到寝室睡觉，一间大屋子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床。幼儿园为了节省空间，床都是横的横，竖的竖，无规则地排列着，跟迷宫似的。即使是这样，床还是不够，有的一张床还要睡两个孩子。小孩们没有固定的床位，一到睡觉的时间就一哄而上，为了少走几步路都拣着靠近门口的位置，常常是一群小孩围着一张床混抢，等到那张备受青睐的床上睡够两个孩子，其他围着那张床的孩子才散去，发现里面的床也满了，只能再返回门口，听从阿姨的”发落”，跟谁谁一起睡，屈就一中午。
李根刚到这幼儿园的第一天，不了解情况，便和一个小胖墩挤在一张床上睡了一中午。开始李根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胖墩聊天，胡扯些小花、小树、小鸟、小猫、小狗的漫无边际的话题，并获悉小胖墩的名字为”张壮壮”（真是名符其实）。
后来聊着聊着张壮壮渐渐就没有了声音。李根以为他怎么了，刚要喊阿姨，便听到了一阵阵如雷般的鼾声，才明白过来这哥们儿是睡着了。李根只能躺在床上难眠，连辗转反侧一下的条件也没有。张壮壮挤得李根的脸都只能贴在护栏上了。李根望着对面床上那个打他小报告的女生，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磨牙声，窃窃私语声和几个阿姨嗑瓜子的声音在床上干躺了一中午。
第二天李根就学聪明了。一到睡觉的时间便甩下饭碗，冲过人群，扎着脑袋往寝室里面钻，专拣靠里面的床，屡试不爽。他还把那些床分成一二三等，每回都抢那个他认为是一等的靠窗的床位。
有一回早上吃豆浆油条，李根比往常多吃了半根。到了中午，饭刚吃了一半，李根就觉得大肠在蠕动，紧接着屁股眼也开始了。李根含了一大口饭，到厕所一边咀嚼，一边排泄。这么小就开始合理运用时间：吃饭蹲坑两不误。但纵使李根再怎么节约时间，还是晚了。他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睡下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分别冲到自己的一二三等床位旁，发现均满员了。他对着门口凄厉地大喊：“阿——姨——！”
阿姨以为有什么突发事件，立马冲了过来。要知道以阿姨那庞大的身躯从小床之间的缝隙穿过去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有好几次都磕到了床脚上，磕得呲牙咧嘴。
“什么事？”阿姨问。
李根指着他的一等床位，委屈地说：“他睡了我的床。”
阿姨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床啊？你叫它，它答应吗？啊？”阿姨用尖尖的指头戳着李根的脑门大声斥责。
“这就是我的床，你看，这里还刻着我的名字哩！”李根得意地指着木制护栏上他用钥匙刻的歪歪扭扭的”李根”。其实好多小朋友在中午睡不着的时候，都喜欢拿尖利的东西往护栏或者床板上刻东西。但谁也没有傻到刻了自己的名字，还主动向阿姨交待的。
阿姨气得鼻子冒烟，揪着李根的耳朵，把他弄出了寝室，说：“今天中午你别睡觉了，给我到墙角站着去，不许动，听见没有？！”
李根就乖乖地在墙角站了一中午（反正他给他妈做眼线的时候都是站着，早练出来了）。其间，他两次把尿撒在了地板上。李根恶毒地认为这是报复阿姨最好的方法。
第二天李根吸取教训，一根油条也没有吃。但是为了填饱肚子，喝了好几大碗豆浆。从早上吃完饭到中午，他不断地上厕所。结果中午在他小便时，大家又迅速地占好了各自的床位。李根发现自己的床位又被侵占了。他便站到门口，准备服从阿姨的分配。
突然李根看到了一个地理位置优越的床还空着。于是便爬了上去。
一会儿过来个瘦小的男生，指着李根说：”你下来。”
李根翻过身，没搭理他。小个子又说了一遍。李根依然装作没有听见。
小个子气得不行，大喊：“妈——”
一个胖阿姨边织毛衣边走了过来，说：“怎么了儿子？”
小个子扯着他妈的衣服晃悠：“妈，他睡我的床。”
这时李根“腾”地坐了起来反驳他：“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床？你叫它，它答应吗？啊？”
胖阿姨朝李根翻了个白眼，放下手中的毛衣，说：“这就是他的床，你下来！”
李根宁死不从，一边说“我不我不”，一边用手死死抓着护栏。胖阿姨一把将他提溜出来。于是那天中午李根又在墙角度过了一个中午，还没穿鞋。这件事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面留下了阴影，但是他又百思不得其解。
再后来，李根在吃饭之后便不上厕所了，全都在一等床位上解决。自此，他的床位再也没有小朋友敢上了。一举两得。
在晾床单的时候，别的床单都是清一水的白色，偶尔有那么几个上面有一圈淡黄色。唯有李根一等床位的床单独树一帜：黄圈圈一层摞着一层。李根后来给他的床单起名叫”阳光灿烂”。
六
其实精力过剩的李根最讨厌午休。原先他不上幼儿园的时候，中午一吃完饭，根娘就带他上楼打麻将，所以生物钟一时间很难调过来。
李根最初的时候都是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后来看腻味了，就寻思干点什么好。李根发现幼儿园的枕头上都有线头，于是便揪了出来，哪料揪不断，越揪越长。李根开始缠线，把线缠成一个个小线团。他想：回头让我妈给我织个枕巾。
后来李根的枕巾被他拆得千疮百孔。于是他就偷偷跟其他床上的枕巾换了换。幼儿园的枕巾有好几种，颜色都不一样。李根便乐此不疲地一个中午一个中午地拆各色枕巾，缠线团，换枕巾……理想从原来让他妈给他织个枕巾变成了给他织个花枕巾。几个月后，李根的线团花花绿绿攒了一大堆，都掖在被子里，攒够一定数量就往家运。有天园长视察寝室的时候，看着破破烂烂的枕巾，决定给换一批。新枕巾很好看，是圣诞老人的。李根舍不得拆，干脆一块一块拿回家（这点跟他爹颇像）。到最后幼儿园决定把剩余的为数不多的枕巾撤掉，直接让小朋友们枕枕头。
再后来，李根闲得没事儿，把自己的一个毛衣给拆了，回家穿着半截毛衣，手里拿个线团特高兴地对根娘说：”妈，你看我有这么多毛线！给我织个毛衣吧。”根娘看了个目瞪口呆，之后把李根揪起来揍了一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