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
岁月在彷徨琐碎之中暗自踱步。帘外风雨,帘内笙歌。岁月被磨出青灰,旧色覆盖。人喜欢细腻的活着,喜欢在时光之中往复穿梭寻求那些遗落的爱和美好。
一本本搁置在最底层书柜的相簿,封面上有一层生旧的遗落——我站在记忆不远处,眺望从前走过的路,所有年少的夸张都像是缩成涓涓细流,向着一些偏僻的地方流淌。成长带给人虚荣和欲望,让人忘却着来自人性深处的本真。我触碰相册的封面,像是模糊了时间站在曾经的镜前端详自己。我还不像古稀的老人那样沧桑,但总是喜欢停在黄昏,对镜自吟或对窗自叹那句”朝如青丝暮成雪”。青莲悲白发,而我悲年华。
也或许仅是想在浮华之中抓到一些真实。周末的阴天,我打开那本悲搁置的相册,走进那些被遗忘已久的老照片。
岁月如诗,句句含情,把唐突浮躁的世事放缓行进,让朦胧氤氲。
我俯下身子仿佛捧起落瓣一般捧出一个家的历史。
是想在空虚中寻找一些真实吧,风静云阔,我想起搁浅的岁月被停泊在夜深人静之处,孤独异常。我要牵起那些岁月扬帆而过的旅程,塞满我生命的空洞。
我父亲年轻时是如此的精练。他有着我对年轻男子身材的心羡。他没有眼镜,却有一身笃定与稳重的神情。他在八九十年代的交汇口,用那个时代的襟衫和身姿站在那个时代的北京。他靠着一辆当时在汉中应还没有或极少的出租,身后是汉中绝对不见的大钟。那时的北京,也淡淡罩着一层轻雾,轻掩了北京多少气象万千又让人痴情于它的独一无二。我的父亲亦是如此,有坚定的眼神而非日后渐生的惆怅与负担。我的父亲穿着水红色衬衫与淡褐色短裤,绝不像如今年轻人放纵张扬的T—shirt。而那时,他也未过而立。
就那一刻,对着那年轻的非凡,我崇拜了我的父亲。这是日后我对他不断挑剔产生的鲜明又讽刺的对比。但我不知是我的父亲因涉世渐浊而一点点变得不再激进,而是日日置己于纷繁万事的周密中令我身处年轻的生命觉得繁琐而枯燥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还是人总会因某一定格而迷恋一种事物,但将它们放进生命才发现那一刻并弥补不了所有真实存在的缺陷?
我一页页翻阅那一本独属我父亲的相册。秦中,蜀地,燕京,也有我并不知名的山溪池苑。天池,青城,乐山,天台,我翻阅时光所走过的路,与时光对我父亲的打磨。日后,那个我觉得陌生又好奇的父亲逐步变成了如今在我生命中日日焦灼的中年人。我的父亲和所有年近中年的人一样身材发福,目光中收敛了大半锋芒的野心和对理想震慑的光。我的父亲走进了生活,变得庸常,谦让,忍耐。因此,他不再轻易被一个少女崇拜。
我十岁时,他去人民大会堂开会,开什么经济研讨会。他穿深色条形西装,胸前是会牌。他同样在天安门广场留了影,却没有在城门国旗前,而是在广场旁的人民大会堂门阶上。这说明人随年岁的增长终是会学会站在目标身旁,不再徒劳游逛自己好奇向往的一切繁华。那张照片,我的父亲已经接近了现在的神情。
年轻人最耗不起时光却耗费了最多的时光。我现在便是如此,却依旧执迷不悟。所以我相信,我的父亲终是比我成功。他在年轻的时光中做了不少事,而我却不见得完成的了。父亲的年少应是一出京戏,唱尽悲喜的更迭。那是我倾羡的岁月,有着不动辄得咎的自由。我性喜波澜的生活,有些烦腻一味的安然。每天重复的步调重复的街角,三日一轮回的心情都让人觉得味同嚼蜡。
我母亲在年轻时有好的容貌、好的气质、好的品位,因此我默默觉得那时的俩人很是般配。我幻想诗意美满,却从未发现我的父亲母亲在当时看起来就是诗意美满。人太容易忽略身边种种而将目光投向未知的远方。
我没有母亲的气质,亦没有父亲的洒脱。听起来有点庸俗了,但我的确为此黯然过。
我很后悔,无数的日夜我沉醉那些古韵字词中看似完满的爱情。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刘兰芝与焦仲卿戏剧化的殉情,在一个最赋想象的年龄,看着让人着迷心醉。从不论真假,从不论修辞。只是一心向往,天真在心中暗摹柳永与杜牧的深情。二十四桥,枝间明月,箫声空遥,金风玉露。寒蝉凄切,兰舟催发,杨柳堤岸,晓风残月。
我恨后悔那些模糊的意象牵引了我的目光。而在多么迟的时间,我才手捧年轻时父母青涩恬静的笑靥,开始将真切实在的爱情映入眼帘。那是一股清新如雨后扑面的清爽,洗净一切思想的繁垢。原来生活如此简单,从一个大家庭中分离,再组成一个如港的小家,简单到生老病死便可概括。可生活又是如此漫长,几载花荣花凋,雁离雁归就换来一个小生命的茁壮成长。这嘤嘤啼哭的生命自新氧入腔就是一种责任,而这责任又是繁琐沉重的。要用一场爱情的终结和青丝成霜来换取。而我,看来就是那则罪状,用一个肉体的真实给一段独属俩人的清净草草作结。
我翻启已有我存在的那本相册。母亲的眼神已是充满慈爱,即便她还依旧年轻。不像如今,时常因工作繁忙家务繁重而蹙眉来回,百来平米的空间响尽叮嘱与念叨。在晚间因惫而倚着沙发浅眠的母亲眼角,细密的皱纹间我看到生活的繁密。生活就如老上海精制细缝的旗袍,是一针一线的经营。少一针少一线就是简陋与粗鄙。女人最不能容忍自己的生活侵进粗简,因此女人总是老得匆忙,不得不手抱怀揽林林总总的化妆品掩饰自己的岁月匆逸。我的母亲却不如此,她连化妆的时间都拼凑不起了,她整日素颜示人,让人看见最为真切的生活印记。这是丹青无法描绘的岁月,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黑白的照片上,还仅能站立的我与母亲玩着迷藏游戏。那时的母亲有多少流露不尽的笑,多少不谙生艰的欣慰。母亲着精致针法的短款毛衣,穿讲究之地的纯白皮鞋,从祖母手上接过的纯金耳环轻坠如欲滴琼液。一双秀目噙含着如月清辉。那时怎样的年轻,放入市中的繁华之下都不显旧色的。
我试想过许多事物来形容我的母亲,却都不够时间的延伸。我想让母亲的生活像乱花丛中搭起的秋千,就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荡下去,盈满芬芳。有笑和轻风,笑倚日光。但母亲的岁月却是流动的,如江南古镇的水,穿梭进不同的河道,时深时浅,时窄时宽。
女人的确是水做的,可并不仅仅是洁净纯清。女人是大智若愚,大象无形。女人的灵魂没有坚不可摧的装饰。所以女人才忍下了繁杂生活中的大多怨愁,脉脉在斜晖照耀下始终流淌。
对于母亲,我并非像对父亲那样的崇拜,而是多了一层同情与关怀。
父亲让我走进憧憬,而母亲让我目视生活。我的家庭在构造上看起来总是和谐,一种不对称的互补,让人觉得舒服。
照片其实最会存悦除哀。我曾经痛恨这种虚伪,剔除岁月的坎坷只留下愉悦。仿佛生活是一路清芬,看不见洼泽遍地。但就是这样的虚伪才让人在光阴荏苒春去秋来后变得柔软,心生温暖。
光阴是风,抓着抓着就从指隙流窜。让人徒生留恋。难道如此迅疾的光阴不值得将愉悦记录,让可怜的人们感怀。难道一定要心生凄苦才是人生?由此,我就开始感激这种虚伪。将生命变得温和,多好。
窗外起了几声鸟鸣,轻缓的啼叫,带点缠绵。我开始对着曾经微笑。
影像中,我的父亲母亲教会我爱与包容。那些用沧海桑田换来的柔和是我应该懂得的温存。我听见门锁响动,父母温和的笑同风声一起进入我的耳朵。我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迅速藏起那些照片,泪眼朦胧。仿佛那些变迁的不是他们的岁月,而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