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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是英国人驾驶着自己的战车,开向日本人在瓦鲁班为他们设下的战俘营……徐小冬很为史迪威与戈兰博士对伤兵表现出这种难能可贵的人情味所感动。他当然能够预见到,在此后的日子里,这批伤员会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麻烦……杜聿明一念之差,就让近两万名官兵白白送命野人山!无数怀着一腔报国之情的青年就这样将自己年轻的热血死不瞑目地洒在了异国他乡……

在大溃败的狂潮中,作为中国军事委员会驻缅参谋团派驻英军澳大利亚第7装甲旅的一名联络官,程嘉陵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困入绝境!

当他接到参谋团的电话,命令他立即返回梅苗时,澳大利亚人和英国人一样,已经开始了后撤。

程嘉陵带着只有12个人的中国卫士班,乘坐一辆装甲车与两辆敞篷吉普车,与澳大利亚人分道扬镳后,直驰梅苗。

英军撤出曼德勒后,也正沿着这条连接着耶那加里瓦、百灵庙、铁定直通印度英帕尔的公路拼命撤退。当初为建造这条公路,英军动用了不少工兵部队,还征用了数万民工,昼夜施工,拼命赶修。虽是急造公路,但标准并不低,路面宽8米,桥梁能承受20吨的重型坦克通过。英军满以为这条公路够用了,没想到到撤退时,局势大乱,不仅军队后撤,政府机关后撤,还有成千上万的难民也随着军队一起往后撤。人车一齐涌上公路,把路面挤得一塌糊涂,混乱不堪。军人和老百姓、战车和牛车马车搅在一起,像蜗牛般爬行。

程嘉陵一行人马由于途中两次遭到日机轰炸,延误了不少时间,等他们赶到梅苗时,日本轰炸机丢下的炸弹已经使美丽的古镇变成了一片废墟,镇上所有的英国人、中国人、印度人全都已经撤走,不少房屋在燃烧。

一群群的缅甸老百姓正在几天前的各个机关以及英国人的别墅和商铺里抢劫各种财产,街上一派狼藉。这样一支武装精良的小部队的突然出现引起了缅甸人极大的混乱,胆小的扔下东西便逃,胆大的则一群群离得远远的,用充满杀气的目光盯着他们。

程嘉陵此时与参谋团已失去取系,12名战士的性命全压在他的身上,他陡然感到了这副担子的沉重,何去何从?一切全得靠自己拿主意。时间紧迫,不容他犹豫不决。最终,他果断选择了西去印度的近路。

此时往北的公路上,已是一派惨状,后撤的大部队均已通过,一些掉队的士兵与乱成一团的英国中国印度的侨民会合在一起,像一道道污浊的河流越过山冈平原向着北方涌去。

逃跑的途中也不安宁,日军便衣和“缅甸义勇军”组成的一支支突击队像尖刀一样趁乱冲到了溃逃者的前面,追杀着盟国军队的士兵,到处是火光、枪声与狼狈逃窜的人群。

日缅突击队希望用恐怖来摧毁逃亡者残存的最后一点意志,他们竟然把死在他们刀枪之下的英国人、中国人、印度人的尸体剥得一丝不挂,划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然后像晒干鱼似的一排排悬挂在公路边的树林边上。这样的恐吓取得了十分明显的效果,逃亡者不仅已经特彻底地丧失了继续战斗的精神,连对偶尔从林中射出的子弹所能作出的唯一反应,便是更快地逃避。

第二天上午,一位手里拿着扳手,脸上糊满油污的小个子英国姑娘不顾死活地拦在了在前面开道的卫士班长邝顺的车头前,用中国话大叫着:“停车!停车!”

一路上他们对这样的情景早已见惯不惊,锻炼得心如铁石,警卫班长邝顺横眉怒目,操着冲锋枪厉声呵斥,让姑娘赶快离开,否则便要开枪了。

程嘉陵放眼一看,却是一惊,猛地掀开车门跳下地,大步奔到姑娘跟前,问道:“丹妮,你怎么会在这里?”

丹妮一看是程嘉陵,高兴得哭了起来:“是程先生啊,我们的车抛锚了,我修了半天也修不好,现在所有人都顾着自己逃跑,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我们。”丹妮回过头对站在一辆小轿车旁边的母亲和弟弟大叫道,“妈妈,这下我们可有救呐!”

程嘉陵对卫兵们喝道:“他们是我们中国参谋团的房东一家子,弟兄们挤一挤,让他们上车。”

他赶过去对丹妮的母亲客气说道,“尊敬的夫人,我是在你家住过的中国参谋团的程嘉陵。请上车吧,我一定会平安地把你们送到印度。”

丹妮打开小轿车的后备箱,喊道:“程先生,让你的士兵帮帮忙吧,把吃的喝的都搬到你们的车上去。”

“喂,下来几个人。”程嘉陵吩咐一声,率先走过去,从后备箱里拖出一口精致的小皮箱。他心中激灵了一下,皮箱怎么如此沉重?

程嘉陵叫卫兵到后面的车上去,请姑娘一家上了他的车。

“擦把脸吧,你都变成一只小花猫了。”程嘉陵掏出毛巾递给坐在他身旁的丹妮,关心地说道:“据我所知,梅苗的盟军两天以前就开始撤离了,你们怎么这时候还在路上?”

丹妮告诉他,两天前他们正准备撤退时,日本飞机突然来轰炸,父亲被炸死了,为了安葬父亲,他们不得不多耽误了一天。

在接下来的一天多时间里,逃难的队伍不断分流,或是转向东行,穿越野人山,那是去密支那、去中国的方向,或是折头向西,穿越那加山,那是去钦敦江,去印度的方向。

在温藻,程嘉陵和他的卫士班扭头向西,汇入了英国人和印度人组成的逃难队伍里。这场败仗给印度人造成的灾难远远超过了英国人,在近百年的历史中,英国人把大量的印度人移民到了缅甸,经过不断的繁衍生息,在缅甸的印度侨民已经高达90万人。而如今,随着英国人的败逃,这90万人也都携带着家中的贵重财产,争先恐后拥上了西行的道路。

驾驶着吉普车的程嘉陵注意到,队伍变得缓慢起来。没有一个人奔跑。饥饿、疲劳与恐惧使这些白皮肤黑皮肤的外国人变得像一群绵羊,可怜巴巴地向着钦敦江方向慢吞吞地挪动。拉着大炮的汽车“嘎啦嘎啦”响,骑兵紧紧地伏在马背上,形容枯槁疲惫不堪的步兵把枪挂在脖子上,懒懒散散地拖着步子……前面发出一声巨响,一团黑色的烟云冲上高高的空中,那是英国工兵在炸毁自己的弹药库和油料库。

这时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太阳正辉煌。日本人的远程大炮越过逃难者的头顶飞向远远的后方。沿途随处可见被炸死的士兵和难民的尸体,容貌狰狞,有的尸体成了一具空壳,花花绿绿的五脏六腑飞在一旁。路边的平地上到处垒起一个个小土堆,土堆顶部插着一支支来复枪,枪托上顶着一顶顶浅盆形钢盔,睡在里面的人终于有幸提前解脱了这场惨烈的战争……

就在已经离钦敦江不到50公里时,备用汽油用完了,程嘉陵等人不得不扔掉车辆,人人背上军用背囊徒步前进。

程嘉陵扛着皮箱,走到路边的树林里,他把丹妮叫到跟前,悄悄问道:“我们现在得靠双脚走到印度去,这口皮箱太重了,我们没办法把它带到印度,必须扔掉。”

丹妮惊慌地说道:“不能扔,那里面全是我父亲生前花巨资买下的价值连城的宝物。”

程嘉陵心中猛地一跳,叮嘱道:“这事千万不能敞了风,否则容易惹出大麻烦的。”

“我明白。”

程嘉陵思忖片刻,说道:“我担心的是,带着这样一大笔珍宝逃难,只能使我们的处境变得更加不安全。因为,我不能向你保证,我的每一个士兵都能像我一样,在财富面前心如止水。”

丹妮已经完全没有了主意:“程先生,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程嘉陵说:“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只能拣最好的带几样走。其余的,找个地方埋起来,做上记号,等到战争结束后你再回来取。”

丹妮十分舍不得,可也无计可施,叹了口气说:“还能怎么样呢?就照你的主意办吧。”

随即,程嘉陵走出树林,对卫兵们吼道:“休息10分钟,吃完东西马上出发。”

程嘉陵去车上找来一把小钢铲,回到树林里,把皮箱扛在肩上,叫上丹妮向着林子深处走去。林子浓密得遮天蔽日,大白天里也阴沉沉一片。他让丹妮打开皮箱挑选宝物,自己在地上挖个坑。可是,等他把坑挖好,丹妮却只挑选出了一朵他曾见过的独粒绿宝石镶嵌的胸花,望着一大皮箱其他的宝物却没了主意。打开的皮箱里,那白色红色紫色、大大小小晶莹璀璨的稀奇物件,令程嘉陵眼花缭乱,愣怔着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怎么?选了半天,你才只选了这朵胸花?”

“这可不是一般的胸花,这是一件稀世珍宝。”丹妮把胸花递给程嘉陵,问道:“你看看,这朵胸花上的绿宝石是什么料质的?”

林子里光线太暗,程嘉陵摁亮美式军用方型电筒,将胸花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细看了,只觉得这粒宝石全身晶莹润浸,光彩夺目,但他毕竟是个玉盲,只觉着精美无比,但究竟是用什么玉料制成,价值几何,却是一概不知,说道:“我知道冠以群玉之首的,得数缅甸玉,世界上凡属名贵的玉器首饰,无不是用这种玉加工而成的。这应当是一块珍贵的缅甸玉吧?”

丹妮说:“鉴别玉器千万不能拿到灯光下进行,因为灯光的照射容易使玉器失去原色,有时还能掩饰一些瑕疵以假乱真,所谓‘灯下美玉’,指的就是这个道理。”丹妮把胸花拿过去,走到一处枝叶稀疏的地方,用两指拈起胸花,让当空洒下的明亮的零碎光斑,直接落到绿宝石上。然后说道:“在判断一块玉的优劣时,主要是观其色,看它是否具备浓、阳、俏、正、和这五个特点。浓即浓郁,阳即鲜明,俏即以美,正即纯正,和则指光色柔和。如果基本具备这5个特点,就应视为珍品,称之为美玉。否则如果有淡、阴、花、老、斜的话,则属劣品了。”

程嘉陵道:“你是缅甸玉石大王的女儿,自小耳濡目染,当然是行家里手了。”

丹妮继续说道:“这是一块珍贵的缅甸玉不假,可它的用料不是普通的缅甸玉,而是缅甸翡翠。行话说‘黄金易得,翡翠难求’,翡翠是玉石中最为珍贵的品种。虽然美国、苏联、危地马拉几个国家也产翡翠,但是这些国家所产的翡翠都达不到宝石级别,无法加工为饰品因而没有商业价值。上等的翡翠,只产在缅甸的伊洛瓦底江支流露露河一带200多平方公里的范围内。由于翡翠产地的唯一性、成矿的复杂性、产量的不确定性,造成了翡翠比钻石更加珍贵,更具有收藏价值。因此缅甸翡翠在行内收藏界中享有盛誉。这朵翡翠做的胸花,它的贵重并不在于它的料质,而是它的来历。这朵胸花,是缅甸历史上有名的信修浮女王的珍爱之物,1430年信修浮得到中国明恭王帮助,使阿瓦军队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40年战争才告结束,信修浮被拥戴为王。仰光著名的瑞德宫大金塔,就是她执政时所建。20年后,信修浮被东吁王朝所灭,这朵镌刻着缅甸皇族徽记的胸花,也流落到了民间,成了玉石收藏家的梦寐以求的精品。我父亲当年买这朵胸花,就花了120万英镑。”

听她这么一说,程嘉陵一声苦笑:“在眼下的情境下,再珍贵的宝石,到底也只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啊。”他把胸花塞进背囊,说道,“除了这朵胸花,那就再选几样吧,不过,不能太多了,太多我可背不动。”

丹妮索性不再挑选,随意往程嘉陵的背囊里捧了两捧,说:“行呐,就算路上遇到个难处,也足以用它们解难济急了。”

程嘉陵把皮箱埋了,上面压上几块长满苔藓的大石头。还用小钢铲在旁边的树上刮去树皮,在上面刻上“1942.5”一行数字。让丹妮仔细观察一下附近的山形地势,以备战争结束后重回此地来取。

他们上路后不久,不祥之兆便不断出现,路上的车辆和逃难的人群越来越多,不少人甚至已经放弃了逃跑,一群群瘫倒在路边的空地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在一个拐弯的地方突然从树林中冲出一大群克钦人,约有40多个,兵不像兵,匪不像匪,手持猎枪和缅刀棍棒,把公路截断。

为首一人高声冲着他们“哇哇大叫”。

程嘉陵听不懂缅甸话,赶紧问丹妮:“他在嚷什么?”

丹妮翻译道:“他要你们把武器和钱财缴出来,就不杀你们!”

程嘉陵见这伙人一点军事常识也没有,四五十人全挤在公路上,就凭那几杆火药枪和刀枪棍棒就想缴自己的械,一看就是附近跑来拦路发点洋财的山民,这个样子,一开枪不打死一片才怪。

程嘉陵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对丹妮说:“问问他们,武器怎么个缴法?叫他说明白,我们好照着他们说的办法缴。”

那为首之人嚷道:“把武器子弹全放在地上,每个人敞开衣服,一个一个的检查后放你们过去,我们绝不放冷枪伤害你们。”

程嘉陵说:“行,就照你说的办。不过有几个伙计不愿意咋办?”

那人说:“哪几个不愿意?给老子站出来!”

程嘉陵把手枪一扬说:“就是它不愿意。”话音未落,便是一个连发,那人“扑通”倒在地上,抱着腿大叫起来。程嘉陵有意留下他一条命。

邝顺等人也开了火,他们可不是善良之辈,第一波子弹扫过去,顿时搁倒十好几个。那群乌合之众向着公路下一轰而散,躲进林子里一阵乱枪毫无目标地瞎打。

程嘉陵等人早已利用好地形掩蔽了,根本伤不了。程嘉陵想到赶路要紧,和这些地头蛇缠战不休,会误了自己的大事。这时风向正朝对方吹去,他从背囊里掏出一枚催泪弹掷过去,眨眼间催泪剂散发,那伙人有的捂眼睛,有的弯腰呼叫,顿时大乱。

程嘉陵叫邝顺等人用冲锋枪一齐向对方上空扫射压住他们,然后对丹妮说:“告诉他们,我们是中国远征军,不愿和缅甸老百姓为敌,停火我就放他们走,真想死,我就送他们去见阎王!”一面嚷,一面从挎包里再拿出一枚催泪弹,高举起来作投掷状。

这时邝顺等人又是对空一阵扫射。这一招真收到了效果,那群缅甸人低眉搭眼地溜出树林,抬的抬死尸,背的背伤号,然后钻进林子走了。

第二天上午,离钦敦江已不到10公里距离时,程嘉陵从越来越多地麇集在公路上的逃难者口中听到了一个令他绝望的噩耗,英国人已经炸毁了唐都河大桥,日军的一支快速部队已经从南面沿钦敦江溯江而上,切断了通往印缅边境的唯一咽喉要道唐都,被堵在东岸的所有盟国官兵和侨民,都已落在了日本人铁桶般的包围圈里。

更让程嘉陵魂飞魄散的是,投降的气氛已经浓浓地弥漫了整个逃难的英国官兵。

他在英国呆过4年,以他对英国人的了解程度,他判定投降已经不是可能不可能的事,而是即将会发生的悲惨结果!

英国官兵并不会因为投降行为而受到任何道义上的谴责。但是,中国人的传统文化精神的精髓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等待投降者的结局将是千夫所指。

在面临着这种选择的时候,程嘉陵完全不予考虑地决定无条件地把卫兵们集中拢来,谈了他对当前局势的分析,士兵人人发誓,听从程长官指挥,宁死也不投降!

程嘉陵问丹妮:“我们的态度你都看见了,如果你们英国人决定投降,我们中国军人不会执行的。真要出现那样的情况,你们一家子怎么办?”

丹妮激动地叫道:“你们不投降,我们一家也决不投降!妈妈,你说呢?”

丹妮母亲一直是那种长期过着养尊处优生活的英国贵妇,而此时她早已变得面容憔悴,衣服肮脏不堪。她虚弱的说道:“我的女儿说得对,我们这样的孤儿弱女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恐怕想死也难。尊敬的程先生,上帝既然有幸安排我们一家遇上了你们这群来自中国的朋友,就让我们一家三口跟你们一起生,一起死吧。”

他们继续向着钦敦江方向走去,就在已经远远看见了唐都大桥的身影时,不出程嘉陵所料,英国人的命令从前面传了下来:就地向日军投降。接到命令的英国人、印度人、缅甸人全都将武器架好,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白旗,按照队列形式整齐地集中坐在公路上休息,规规矩矩地等候着日本人的到来。

程嘉陵立即下令自己只有十几个人的小队伍离开公路,穿林而行,继续向着钦敦江方向前进。

英国官兵惊奇地叫喊起来:

“你们怎么了?执行长官的命令吧!”

“中国人,没法逃的,还是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做俘虏吧!”

丹妮冲到一名长着络腮胡的英国军官身边:“对不起,我们一家三口决定跟中国人走,请把你的手枪给我用用吧。”

英国军官愣了一下,利索地解下腰带,连同手枪一并给了丹妮。

就在丹妮转身离去时,他叫住了她,又从行军背囊里掏出一个指北针和一张军用地图,说道:“女孩,带上这个,可能会对你们有帮助。”

丹妮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说道:“谢谢,我会记得你的。”

程嘉陵等人登上公路边的山壁继续往前走,透过树林的缝隙,远远看见密密麻麻的人潮中,已经飘扬起了日本人的太阳旗。他们立即在密林中隐蔽下来,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公路上的动静。

前来受降的是一直在英军后面紧追不舍的荒木支队。矮墩墩的荒木少将登上英军的坦克,一脚踩在炮塔上,一手拔出雪亮的指挥刀,这位东洋人立时有了一种顶天立地,气吞山河的胸襟和气派。他对着黑压压的英国战俘下达命令:“都回到自己的车上,各归各位,把车掉头开回去。不然,统统死啦死啦的!”

东洋人的命令远比英国长官的话管用,多少天来一直乱哄哄的英军队伍在荒木少将一声令下,立刻恢复了秩序。不到一刻钟,2000多名英军官兵各自都找到了自己的车辆,并且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等到荒木少将下达出发的命令,所有的车辆几乎都在同一时间震天动地轰响起来,颤抖着发动了引擎。在日本军车的导引下,英军车辆乖乖地掉头,又一辆一辆往回开,再也看不到争道抢行和拥挤纷争的情景了。

由500多辆汽车、100多辆炮车和20多辆坦克组成的一支庞大的车队,烟尘滚滚,浩浩荡荡,一路急驰。乍一看,人们还以为这是一支势不可当的钢铁劲旅,是一支冲锋陷阵的进攻行列。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是英国人驾驶着自己的战车,开向日本人在瓦鲁班为他们设下的战俘营。

英国军官送给丹妮的地图使在密林中行军的程嘉陵等人少走了弯路。

夕阳落山时分,当他们从一片茂密的林子里钻出来时,波涛汹涌的钦敦江横亘在了眼前。唐都河大桥已经被英军抢在日本人到来之前炸毁,此时从东岸望去,巍巍然钢铁长龙,恰似被肢解折断的骨架,或没于水中,或露于江面,凌乱不堪,一派狼藉。大河之上,展布开一幅凄凉悲壮的画面。

可是在日本人和缅甸人眼中,被炮火翻腾过后的钦敦江上,却正展现着另一幅熙熙攘攘的壮观场面。

日本人的千军万马正源源不断地顺着公路从东边开来,通过一座浮桥向西挺进,而送回东岸的伤员、战俘和大批落到日军手中的英国、印度的侨民,则分乘小艇过江。日军工兵正在赶架第二座浮桥,长长的桥身已经伸向江心。

程嘉陵看见一队日军骑兵走上了浮桥。蹄声嗒嗒,沉着坚定。剽悍的骑手们高挺着胸膛,腰间挂着手枪、军刀,肩上斜挎着马枪,大日本帝国的太阳旗在队伍前列迎风招展。程嘉陵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伦敦求学时的一部电影中看到的古代蛮族侵入欧洲的镜头——他们简直是杀人不眨眼的鞑靼骑士!骑兵后面是手推自行车的侦察兵,银色的钢圈锃亮夺目。紧随其后的是汽车拉的野战炮、山炮。步兵像灰色的河流拥上浮桥,只有漆在钢盔上的红色团队番号显得无比鲜艳。

突然,他们高唱起《天皇至上》的颂歌,雄壮的歌声如一串串惊雷冲上云霄,在天地间回荡。

所有的日本人肃然起立,昂首高歌。连一些伤员也挣扎着坐在担架上,饱含热泪,庄重地向着飘扬于空中的太阳旗敬礼。

日本军队足足过了两个钟头。

“上帝,噢,这简直是一群魔鬼!”丹妮悲哀地叫出了声。

程嘉陵看到的却是日本军人对天皇的忠贞远远超越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令他心灵震悸的一种精神力量!他知道正是这样一种巨大得可怕的力量,使被许多中国人千百年来不屑地视为“蕞尔小国”之邦的岛国小民团结成了一个坚强如钢的整体。他们的军队等级森严,令出即行,纪律严明,打起仗来极其英勇,人人视死如归,具有强烈的献身精神。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在侵占别国领土,掠夺别国财富的行动中焕发出无坚不摧的破坏能量。

而数千年崇尚孔孟与儒教,信奉“中庸之道”、“和为贵”的中国人,地虽广,人虽多,物虽茂,却往往成为一盘散沙,无法与之抗衡。要战胜这样一群疯狂得如同野兽一般的敌人,中国人单单依仗个人的不怕死是远远不够的,也必须有一种同样强大的精神力量来作为黏合剂,使整个民族团结得像钢铁般坚强,面对已被训练成了一群凶狂无情的野兽时,也必须使自己变得比野兽更凶狂,更无情,非如此,便绝不可能打垮敌人,获取胜利!

钦敦江上有日军的快艇巡逻,岸上又有四处搜捕捉拿盟军散兵的“缅甸义勇军”,程嘉陵和他的队伍只得沿江而下,在密林中躲藏了几天。

雨季来临了,西南季风大瓢大瓢地泼洒着“芒果雨”。湿淋淋的密林变成了人间地狱,再加上粮食告尽,所有人的忍耐都已经到达了极限。

程嘉陵在离唐都下游60多公里的江边上发现了一户渔民的屋子,决定于当日深夜在此冒险偷渡到西岸。

丹妮的财富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她仅用300卢比就买通了见钱眼开的缅甸渔民,答应用独木舟将他们送过钦敦江。丹妮还承诺如果愿意把他们一直送到印缅国境线,她将再付给同样多的卢比。可这渔民只有挣300卢比的胆儿,同意送他们过江,却不敢继续带他们前往边境线。他说,“缅甸义勇军”派下来的代表已经住进了日军占领区的各个村子,凡敢资敌助敌者,一律格杀勿论。他可不能为了多挣这300卢比,把一家人的性命搭进去。丹妮问:“‘义勇军’代表人多吗?”

“他们下来的人不多,每个村子就一个代表带两三个兵,可当地人都被他们组织起来帮助日军,捉拿逃散的英国人和印度人,缅甸的老百姓全都听昂山将军的话,支持日军。”

渔民还说,缅印边境线上现在到处都已经住满了日本军队,大炮坦克汽车停得黑压压一片片的,看样子马上就要越过边境线打印度了。

程嘉陵了解到这样的情况后不得不改变主意,放弃西进印度,重新掉头往回走,穿过野人山,徒步走回中国去。

当他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后,所有人都沉默不言。大家都清楚在如此险恶的情况下穿越野人山意味着什么?已经抱着必死之念的卫兵们纷纷表态,请程长官拿主意,眼下大家都落在了陷阱里,无论西去印度还是走回头进野人山,恐怕都是九死一生,只要有可能从万死之中寻得一条生路,大家就跟着程长官一条道走到底!

程嘉陵见中国士兵已经统一了思想,遂问丹妮:“情况你们都已经清楚了,去印度已不可能,你们一家三口怎么办?”

丹妮毫不犹豫对母亲说说:“妈妈,我们跟着中国人一起走!”

母亲叹了口气,点点头说:“还能怎么样呢?就算去了印度,那里不也马上会变成战场吗,到了那时,我们再该往哪儿逃啊?”

穿越林海茫茫的野人山,丹妮手中的地图和指北针会派上大用场。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准备至少够10天以上的干粮。

当他从渔民口中了解到离这里10来里路有一个叫乌乃的小村子后,心中一喜,对丹妮说:“告诉他,给他的300卢比我们不收回,只要他肯帮助我们,我们还可以给他同样多的钱。不过,他得给我们带路,先把我们带到乌乃,再送我们进野人山。”

渔民答应了。

晚上出发时,夜黑如漆,雨丝如线。他们沿江疾行,天亮后,雨仍然是时断时续,直到半夜里他们才看到了地里成片成片的罂粟。绕过一座山包,一个村落影影绰绰地出现在眼前。

渔民说,前面就是有四五十户人家的乌乃,“义勇军”的人住在村长家里,一个代表两个兵,没有日本人。

程嘉陵立即命令邝顺带6名战士前往,争取不开枪解决,尽量生俘“义勇军”代表。

邝顺是个1米80的大个子,屁股上吊着两支驳壳枪。军人作风十足、批评人口气铿锵、态度凌厉,是个出色的战士。邝顺把任务完成得很好,他们摸进村长家院坝上的高脚楼前,先将一个哨兵干掉,然后悄悄地摸上楼去,正在睡梦中的两名“义勇军”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成了俘虏。得报后,程嘉陵马上进了村子,派人立即封锁了各个路口。

在高脚楼里,程嘉陵审问了两名“义勇军”和村长,丹妮成了他最好的翻译。为了保命,缅甸人都同意帮助中国人。“义勇军”代表说他叫巴嫩,是个班长。

审讯完后,巴嫩讨好地说:“长官,我们都愿意为贵军效劳,争取立功赎罪。”

村长也要求道:“长官,给我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吧!”

程嘉陵对村长说:“只要你给我们提供几百斤粮食和两头牛,马上给我们赶制成干粮,另外,再给我们准备十几套克钦人穿的衣服,我们绝不伤害你们村的任何人。”

村长如释重负,连连点头:“行行,我马上去安排人办。”

村长被一个中国兵带了出去。

程嘉陵望着剩下的两名“义勇军”,思忖片刻,他当然希望有熟悉敌人内部情况的人帮助,可又有点担心他们半道上寻机会滚坡逃跑。“既然你们都想活命,就得放老实一点。如果想跑,我们马上会把你们打成两堆烂肉。”

巴嫩说:“我们都想活命,决不逃跑。”

程嘉陵说:“当了中国军队的俘虏,你们的小命就算是保住了,只要顺顺当当把我们带到曼西,我保证放了你们。”

这一夜,杀猪煮肉,炒米烙饼,村长家的院坝上和高脚楼里热闹非凡。

破晓时分,雨终于停了,天上浮出一弯冷月。所有肉足饭饱的中国军人,已经脱去了军装,换上了克钦人的装束。

队伍出了乌乃,程嘉陵让丹妮把钱付给渔民,打发他回去。巴嫩和他的手下挎着已被退下撞针的王八盒子,在前面为队伍带路。两名卫兵和丹妮一家三口被反捆起来,伪装成被抓获的中国溃兵和英国侨民。乍一看去,谁都会把他们当成是一支“义勇军”的清剿小队伍。

很快他们便上了公路,寻得一辆英国人丢下的大卡车,大摇大摆地驾着车在泥泞的公路上向着东面奔驰。与他们同向而行的,是一队队被鬼子押着的徒步行军的英国和印度的战俘,迎着他们开来的,则是一支连着一支的日军机械化部队。

中午停车吃饭时,一队日军辎重车从东往西驶来,打头的一辆陷进了泥坑里。后面的鬼子都上来帮着推车,程嘉陵带着几个战士也主动上前帮忙。车出泥坑后,鬼子居然为了表示对友军的亲善,主动给了他们两箱产自箱根的青鱼罐头。

虽然雨季中的公路经过各种车辆的碾压后泥泞难行,毕竟4个轮子比两条腿快得多,第三天下午,他们便赶到了曼西。

在这个公路交会点上他们见到了更多被抓捕的盟军战俘与侨民,得知日本人正把这些俘虏押送到正北方向的瓦鲁班。

程嘉陵没有食言,放掉了两个缅甸人,把撞针也还给他们,只收缴了他们所有的子弹。

他们太善良了,善良得居然忘记了战争的基本规则。中国人特有的仁慈宽厚,即将会给他们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他们在曼西离开公路,钻进了暗无天日的野人山中。为了避免被敌人一网打尽,程嘉陵将队伍一分为二,彼此相隔约千米,让邝顺带着5名士兵在前面开道,沿途在树上挂草圈作为标记,一旦发生情况便鸣枪报警。

依靠指北针和地图的帮助,他们始终向着东方走去,只要过了迈立开江,翻越过高黎贡山,就能踏上祖国的国土了。虽然明知脚下的路很长很长,也不知道这漫长的征途上可能会有多少危险等待着他们,也没有一个人灰心丧气。

逃亡路上,死亡随时威胁着每一位逃亡者。白天还好过一点,一到夜里,一种恐惧感便油然而生。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粗细不一的根、藤蔓像网一样张罩在空中,路时断时显,好多地方需用砍刀斩藤前行。零碎的月光凄凄惨惨地从狰狞的树隙间洒落下来,有的如利剑,有的像蛛网,有的像银币,映在长满苔藓的树干上,映着满地黑乌乌一踩即“叽咕”冒水的厚厚腐叶。

他们不知已经翻越了多少座山,可眼前依然是群山绵延,无穷无尽。偶尔一声啼鸣,阴森得钻人心肺,辨不出是猫头鹰还是狐狸的嚎叫。穿行在黑夜中的山林里,程嘉陵总像憋着泡尿似的,那尿解也解也不完,刚解了一会儿又有要尿的感觉。

进野人山后,丹妮便被解开了绳子。

她是个活泼的女孩,一路上与已经赢得她好感的程嘉陵形影不离。在梅苗时,驻军每次放电影,丹妮都会成为众目所瞩的对象,她恰似一株洁白的小百合花,清纯可爱,白皙的皮肤使她在齐崭崭的一坝黑脸汉子中无比显眼。

她热情甜美,对任何人都是一脸灿烂的微笑。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在一起逃亡的途中,程嘉陵开初以为她就是一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现在对丹妮的印象大为改观,这个娇小的女孩有着让他吃惊的沉着独立和勇敢,一点不怕吃苦,同时丹妮似乎对他尤其充满了信任感甚至是依赖。

交谈中,程嘉陵才知道丹妮今年刚满17岁,谈话时,她那张嫩白的小脸蛋就让程嘉陵看了觉得心底无比舒畅。丹妮笑起来特别的甜,像一泓清水上颤着涟漪,天真、纯洁,毫无城府。她小巧玲珑,像个精致的瓷人儿。

这更让程嘉陵获得了一种高大孔武的感觉,男子汉感觉倍增。

离开乌乃大约一个星期后,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愈发加深了丹妮对程嘉陵的好感。

在一次宿营时,丹妮钻进林子里方便时发现了一株树上结满了比拳头还大的深红色的果子,赶紧上前摘下一个。她看那果子扁扁的像大柿子,却有着光滑的硬壳。她剥开硬壳,看到里面满是粉红色的小颗粒。她试着放了几粒在嘴里,哈,不仅甜蜜蜜的,还含有很重的淀粉质,有点像没有发泡的面包。她高兴极了,一口气吃了3个,感到肚子完全饱了,脚下也有了劲。她以为这就是曾在《鲁宾逊漂流记》中看到过的面包果,又摘了几个,塞进包里,准备给母亲和弟弟带回去。走了不到10步,就感觉不对劲了,脑袋开始晕眩,心里阵阵发慌,嘴里一股股冒清水,眼前的树林也摇晃不定。她刚刚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毒了,便“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啥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抬她的是程嘉陵和邝顺。

程嘉陵见丹妮清醒过来,告诉他,老林子里的果子,不能乱吃的,很多有毒,吃了会丧命。还说她吃的是野木瓜,它没有毒,可有很重的碱性。吃多了,能让人晕过去。

丹妮不愿成为累赘,坚持着起来。最后,是程嘉陵时而搀她一段,时而背她一段,过了一整天,她才完全恢复过来。

丹妮被程嘉陵感动得不行,她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位长得十分秀气的中国军官。

三四天后,被无数人踩踏出的林间小路上开始出现一具具骨架,开始是零零星星,慢慢地就越来越多了,有的地方甚至是成群成片倒下的。从草鞋与军帽以及军装上的标志一眼能看出他们大都是死去的第5军官兵,肉和五脏六腑都被蚂蚊与蛆吃得精光。悲痛与恐惧的气氛压得所有人都沉默无声。他们不能不担心,自己也会变成那样一堆惨不忍睹的枯骨。

他们看见了一面有着许多弹孔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加19星的陆军军旗,旗手早已高度腐烂的尸体趴在军旗旁边。

军人对自己的军旗有着天然的强烈情感。程嘉陵走上前去,把军旗从旗杆上取下来,装进了自己的背囊里。

下午两点钟左右,他们走进了一个空寂的小山寨,一幢幢高架屋和蓑衣草盖就的屋顶表明这是一个缅甸土人居住的山寨。可看不到一个人和一头牲畜,连一点生命的迹象也没有。

中国人端着枪,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寨子。

陡然间,不知从哪儿发出来的一声凶暴的喝叫令他们呆若木鸡!

丹妮惊慌地叫道:“是缅甸‘义勇军’!他们命令我们放下武器投降!”

“嗒嗒嗒嗒”,中国人尚未回答,枪声暴响,却没人倒下,子弹射向了空中。

这是鸣枪警告!

程嘉陵听出,至少有4挺以上的机关枪齐射才具有如此猛烈的火力。

与此同时,四周的高架屋上伸出了无数的枪口,齐齐地对准了他们。

一个身穿“缅甸义勇军”军装的中尉军官用手枪对着中国人,从高架屋门口露出小半截身子,“咿哩哇啦”大吼。

用不着丹妮翻译,任何一名中国军人都明白,这是缅甸人在勒令他们立即放下武器投降。

大家全呆了,打?还没等举枪恐怕就被缅甸人打成了筛子。跑,四面的高架屋里不知有多少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

丹妮绝望地叫起来:“长官,投降吧,反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时只听程嘉陵大喊了一声:“弟兄们……”

大家全都转头看着他,要命的关头,长官就是弟兄们的主心骨,长官喊拼,大家也就只能豁出去拼了。

程嘉陵喊了半声不说话,浑身直抖,等他把冲锋枪往地上一扔,大家就全明白了,也都把枪扔了,全都木偶似的站着。

“义勇军”士兵端着枪,警惕地向着中国人围了上来。

程嘉陵瞠目结舌,他看见两天前被他放掉的缅甸人也在其中,两人大呼小叫,得意洋洋奔到他跟着,大骂着几拳将他打倒在地,将他的背囊抢了过去。

程嘉陵额上霎时冷汗如雨,不要命地喊叫起来:“你们不能拿走!那不是我的东西!”

身上挨了几枪托,他仍在拼命嚎叫。丹妮赶忙将他拖起来,从身后将他紧紧搂住。

缅甸人将背囊倒过来抖了抖,一串璀璨闪亮的东西叮叮当当持续响着掉到了地上。所有人全都惊呆了!那是一堆异彩纷呈的名贵钻石,最醒目的,则是一朵鸽子蛋大的晶莹剔透的翡翠胸花。

缅甸人高兴得发了狂,大呼小叫着一拥而上。

翡翠胸花在一片惊叹声中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中尉手中。中尉想必是因为胸花上的缅甸皇族徽记笑得咧开了嘴。

程嘉陵看到,他的上嘴唇上有一块紫红色的胎记。

珍妮紧紧搂住程嘉陵,急促地说道,“让他们全拿去吧!你说过的,在眼下的情境下,再珍贵的宝石,也不过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正午时分的缅北胡康河谷,阳光几乎是完全垂直照射下来,哪怕只是稍微站立一下,周身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冒着火,整个人仿佛在燃烧。

在浓密丛林里,艰难地跋涉着一位戴着金属镜架、扎着绑腿、刺猬一样灰白头发上罩着一顶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软布战斗帽、穿着普通士兵制服、手持一支马六甲拐杖、外貌精瘦的老人。

美利坚合众国的三星将军史迪威率领的应该是一支由数万军马、坦克、大炮组成的威武部队,而此时,在这个老头身后踉踉跄跄地行走在蜿蜒的山间小道中的却是一支由溃散的士兵、流亡的学生、逃难的百姓组成的狼狈不堪的奇特队伍——在世界各国的军事史上,恐怕还从来没有级别这样高的将军,统领一支级别这样低的队伍!

徐小冬与他手下的几十名警卫一样,最初也产生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遭到如此沉重打击的美国老头,是不是已经疯了?”

老头本来可以扔下他的中国部下,带着美国参谋班子搭乘飞机走掉,完全用不着到这荒山野林里来和他的中国部下们一起翻山越岭饱受饥饿之苦。但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

作为史迪威的警卫队长,徐小冬在败退的一路上目睹了太多让他永难忘记的场面。

5月1日,他随史迪威、罗卓英撤出曼德勒后,即渡过伊诺瓦底江,乘车赶到了斯威堡火车站。车站内外,人头攒动,都是后撤的中国军人和华侨,也有不少英国人和印度人。

徐小冬带着警卫队开道,保护着罗卓英到了调度室。此时缅甸的铁路交通一片混乱,英国管理人员已经悉数逃往印度,改由中国铁道兵掌控。

火车站此时的最高长官,一位姓李的中国广东籍上校对罗卓英毕恭毕敬,很快便为长官部安排了一列仅有两节客车车厢的专列,并派出一个排的士兵在站台上布开警戒线,他亲自送长官部的人员登车。

但是,登车时,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美国人大喊大叫着,妄图冲破中国士兵的警戒线。

刚走到车门口的史迪威将军看见了,马上让徐小冬把这个美国人叫过来。

史迪威客气地对他的这位不期而遇的同胞说道:“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美国医生激动地说道:“当然有,但不是我个人的事情。将军,我是西格雷夫医院的院长戈兰博士,我希望你能把我所有的医护人员,以及中国伤兵全部带走。如果你拒绝我的请求,那就只有等着日本人来收拾我们了。”

史迪威知道西格雷夫医院是缅北一所著名的医院,一个多月前由他签发命令,以中国远征军的名义将其征用,改为了第5军管辖的野战医院。

“你们有多少人?”

“医护人员加上伤兵,有150多人。轻伤员已经撤下去了,留下的都是重伤员,虽然他们中不少很快就会死去,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我就不能把他们扔给日本人。”

史迪威以不容反驳的语气对李上校说道:“上校先生,情况你都清楚了。我知道你十分为难,但是,我不希望听到你对我解释什么。请马上再多挂上两节车皮,让医生和伤员和我们一起撤到密支那去,我就站在这车门口等候你的消息,一直等到你把这事办好。”

李上校愣了一下,没有解释,转身大步离去。10多分钟后,两节敞篷货车车皮挂上了专列。

当伤员出现在站台上时,史迪威迎上前去,双手抓住担架帮着往车上抬。长官部的所有的军官,包括罗卓英、史迪威参谋班子里的美国军官们,也都一拥上前,全成了担架兵。

作为一名军人,徐小冬很为史迪威与戈兰博士对伤兵表现出这种难能可贵的人情味所感动。他当然能够预见到,在此后的日子里,这批伤员会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麻烦。

专列驰出斯威堡不到5公里便出事了。这是因为留在铁路部门的缅甸人大都受德钦党影响,暗中破坏,致使专列很快便与迎面而来的一列货车相撞,幸亏双方司机发现得早,才未酿成更大惨剧。中国铁道兵奉命赶来连夜抢修,第二天行至坎巴拉,又得知前面桥梁已被“义勇军”炸毁,火车无法继续前行。

因为没有最新的地图,撤往密支那的难度增大了,史迪威的情报官迪克·杨上尉跪在地上,尝试着把许多不同的地图拼在一起组成一张完整的地图。但没能成功,他绞尽脑汁,总是缺少一块。

史迪威在坎巴拉发出了两份电报,一份是与罗卓英联名给正率第5军向缅北撤退的杜聿明,命令他立即沿着英国人退却的路线撤往印度,并说自己正在后面拼命追赶他们。另一份则以他个人的名义,发给了已经到达新德里的亚历山大将军,告诉他自己即将率中国军队前往印度。

接下来,两位将军下令将伤员抬上大卡车,他俩也和长官部幕僚与警卫部队登上了由吉普车、卡车、轿车组成的车队离开了坎巴拉火车站。为防止日军侦知长官部位置,电台也不得不暂时处于静默状态。队伍顺着一条挤满难民的牛车道钻进深山老林,向着北方络绎前行。而这样一支五六百人的队伍里,能战之人,也就是徐小冬带领的26名中国宪兵。

这是一次艰难的行军,惊慌失措的难民布满道路,使得车队的行进速比步行快不了多少。而且深深地车辙开始严重损坏车辆。一辆侦察车的轮胎爆了,史迪威下令:“把这该死的车烧掉,继续前进!”又一辆车的车轴坏了,“烧掉它”。再一辆轿车的曲柄轴箱坏了,仍然是“烧了它”。一辆供给卡车着火了,史迪威的声音干厉而沙哑:“推到岩下去,队伍不要停,继续前进”。

第二天上午,史迪威率领的车队来到了相对好一点的路面上,可以移动得快一点了。但就在这时候,走在前面的侦察车传来了坏消息,在距此5公里的前方,德钦党和日军便衣炸毁了一座桥梁,公路被切断了。

这一消息对史迪威的打击异常沉重,他意识到,日本人比他们更为接近密支那。现在已完全没有可能组织一场有秩序的撤退了,中国第5军、第6军的余部已经和他失去了联系。对于他们来说,追赶中国军队已无可能,他们唯一的突围方向就是向西进入印度。这要走大约350公里,穿越缅甸最可怕的丛林,最湍急的河流,以及最陡峭的山脉。

“将军,”一名美军参谋提议,“我们分一半干粮给平民,让他们自谋出路吧。”

另一名军官也说道:“应当立即扔掉伤员和平民,我们根本没有力量把他们带到印度,这只能给我们带来危险。”

史迪威把大家集中拢来,自己站在高处,眼望着这些美国、英国和中国的官兵,大声说道:“你们想抛弃老人和儿童和伤员吗?还有这个快要做母亲的孕妇?你们想扔下平民和伤员不管,自私自利地只顾自己逃命吗?只有弱者、平民、妇女和儿童才是最应该受到保护的。嘿,我说你们这些当兵的真不害臊!你们想到过犹大吗?抛弃妇女和儿童的人不是和叛徒犹大一样可耻吗?我告诉你们,我们已经是一个整体,只要我这个老头子走得动,你们就必须跟着我往前走,否则我会在你们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上一脚!我能走到印度,你们也能。从现在起,你们只有一个权力,就是跟着我一直往前走,不许掉队,不许躺下,不许说长道短,更不许违抗命令!对我来说,不管你们是白种人还是黄种人,军官还是士兵,军人还是平民,身份全都一样,都是我的兵,如果谁敢违抗命令,我就枪毙他!”

紧接着,史迪威命令幕僚们花高价雇来数百名当地缅甸人抬中国伤员。然后下令扔掉所有车辆和多余的行李,徒步进入深山老林。

出发前,他以坚毅的态度告诉大家:“我们将步行前往印度,我们可能会在任何时刻与日本人遭遇,可怕的雨季很快就要来临,这将会使横亘在前进路上的每一条江河小溪都变得无法渡过,而配给几乎快用光了。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抢在日本人之前赶到钦敦江畔的霍马林,我们就能渡过宽阔的大江逃到印度的山脉中。”

此行历尽了千辛万苦。一方面要避开与日军遭遇,一方面要克服饥饿与恶劣的自然环境等困难。

5天之后,史迪威的队伍比离开坎巴拉时可以说壮大了许多,也可以说缩小了许多。说壮大,这是因为西行道上,扶老携幼的逃难者络绎不绝。他们大都是英国人和在缅甸殖民政府中担任公务员的印度人,也有无处不在的华侨。随大流的心态使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汇入了史迪威率领的这支逃难队伍里。说缩小,是因为这支队伍越拉越长,断续长达几公里,走在前面的,是史迪威的参谋班子和警卫人员。

多数难民离家时只知带金银细软和钱币,不知多带粮食,断粮以后不得不沿途猎取野物,挖野菜摘树叶充饥。

徐小冬看见一个英国商人以金戒指求他的一个士兵换一碗米,士兵想都没想就回他说:“米能救命,你这东西能吃么?”

史迪威看见路边坐着一个看上去70岁以上的印度老太太坐在路边,奄奄待毙,满身金饰累累,金鼻钏、金项链、金脚镯,及鼻钏上镶的宝石,随手可得,竟无人取。史迪威用英语问了老太太几句,得知她的儿子是曼德勒银行的一位副总经理,汽车没油了,就只好一家人下车步行,她走不动了,儿子大哭一场后就把母亲扔下,带着家人走了。

爱管闲事的史迪威马上吩咐徐小冬喊来担架,把老太太抬着上路。

罗斯福派来的美国总统代表、中缅印战区总参谋长、中国战区美军总司令约瑟夫·史迪威将军居然不见了踪影,这一消息震惊了白宫和五角大楼。

一道道命令和关切通过无线电波传给了美国陆军航空兵司令空军司令阿诺德将军,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无论如何要尽快找到并解救史迪威将军出险。美、英两国的飞机冒着被日本零式战斗机击落的危险,在任何一片史迪威将军可能出现的土地和森林上进行低空搜索,仍然是杳无踪影,无线电波里也同样搜寻不到史迪威将军电台的电频回声。一切努力毫无效果,史迪威将军仿佛在人间蒸发掉了。

就在日军第56师团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占密支那的同日,史迪威带着他的参谋班子和卫队由瑞堡到达了印道。这时从东边拥来的逃难的人群增多,他们带来的信息是日军已经攻占了八莫,正向这边扑来。

史迪威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徒步走出缅甸,要么留在这里等着做俘虏。史迪威将身边一群衣着破烂,满脸疲惫的人集合起来,其中有18个美国军官,6个美国士兵,徐小冬带领的26个中国卫士,西格雷夫医院的两个美国医生和19个美印护士,6个英国公谊会的救护队员,9名马来西亚和缅甸的厨师及勤杂工,几名掉队的英国军官和英国难民,7名美国传教士和记者,还有一个平满纳农学院的院长。

已经是个差几个月就满60岁的老人了,史迪威总是坚持精神抖擞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严格按照每天规定的里程行军,对这支军民混杂的队伍实行严格的管理。

一路上,史迪威严厉地驱赶着队伍不停地向前,向前。他的年龄比任何人都大得多,可他的精力却显得比任何人都好得多。当然,火气有时也大得让人莫名其妙。对那些跟不上队伍的军官一点没有耐心。

眼前出现了一条小河,史迪威一步也不停,一脚跨进了水中,带领他的部队涉水而过。由于他走得太快,很快就有人精疲力竭累得倒下。

梅里尔少校心脏不太好,干脆一屁股坐倒在小河边,向史迪威哀哀地请求休息一下再走。

史迪威毫不动心,对这名忠心耿耿的副官厉声喝道:“我们在和日本人抢时间,你难道这也不明白?快起来,跟上我这个老头子!”

梅里尔只得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迈进了河里。

一名英国军官累倒了,缩在地上不愿动了。史迪威大骂道:“你们英国佬的脚跟都像中了子弹似的,我们都很累,可仍然在坚持,难道你就不能咬咬牙?”

任何一个掉队的人都受到了他的责骂,就连高级将领也不例外,当他的参谋长之一、弗兰克·西伯特少将不能跟上队伍时,史迪威也同样大声地对他喝道:“你必须做得好一点,你是个将军,士兵都看着你,你应该给他们做一个好榜样。”

西伯特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长官,我也想坚持,但是我实在走不动了。”

史迪威暴跳如雷:“该死的西伯特!我命令你跟上队伍,难道你连那些可爱的缅甸护士也不如吗?”

挨了骂的将军咬着牙皱着脸,终于站了起来。

最初,人们都以为戈登博士带来的16名缅甸护士将会成为队伍的累赘。这不仅因为她们全都是年轻的姑娘,而且因为她们看上去都很瘦弱矮小,她们中的一些人的体重甚至不到100磅。但是那些人很快就发现他们错了。这些年轻娇小的克伦族和克钦族女孩非常能吃苦。她们中的一些人赤着脚,其余的人穿着大号的军靴,像是橡胶套鞋一样。但是她们比大多数的男人更能承受这样艰苦的行军。同时,她们还负责照料每一个生病或是跛脚的人。她们用自己激昂的精神激励着这支完全有理由沮丧的队伍。在队伍休息的时候,她们会采摘野花做成花环戴在头上,在小溪中欢乐地打起水花,教男人们在丛林中生存的技巧,例如怎样通过树叶的过滤来净化饮水。在行军途中,她们大声说笑,喋喋不休,还哼着古老的克钦情歌、美国爵士乐、浸信会的赞美诗,甚至她们还改变了歌曲原来的歌词,唱成:“我们会一直跟着史迪威将军,不停地歌唱,不停地前进。”

第三天早上,史迪威看到迪克·杨上尉正在往一只骡子背上捆一个很大的铺盖卷。他非常愤怒,上前一把将被盖卷扯下来扔到地上,然后召集了所有人让他们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被褥、军毽、充气枕、鞋子以及衣服。史迪威尖刻地说道:“我把你们都叫来,就是想让你们看看我们中的某个军官是如何贪图享受而不顾大家利益的。我不想说出他的名字,因为那样的话你们可能都会和我一样谴责他,那会影响我们的前进速度。我们几分钟后就出发,到时候铺盖卷的主人应该把这些东西扔在这里,我希望他能改正自己的错误。”

就在队伍出发时,徐小冬听到迪克·杨轻轻地对他嘀咕了一句:“你看见了吗?就连老头子的帽子也疯了。”

徐小冬摇摇头说:“迪克·杨,你不应该抱怨他,老头子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为我们做榜样。”

5月10日太阳下山以后,队伍来到了一个甘蔗种植园,爱尔兰老板史莱特正准备带着他的两个孩子与即将临产的英国妻子逃往印度,仓促接待了突然登门的高贵客人。

逃难者散布在甘蔗园里埋锅造饭,就地露宿,弄得满园烟雾腾腾。史迪威和他的幕僚们住进了主人的庄园里。

将军吃过晚饭以后冲了一个凉,就钻进他的卧室里伏案工作,徐小冬知道将军有多年养成的记日记的习惯,但记日记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啊,没人知道他在里面不声不响地写些什么。

这一夜,史迪威几乎一夜未睡,长官熬夜,徐小冬也不敢眨一会儿眼睛。因为将军曾有两次从卧室里出来,嘴里叼着短烟斗,披着山间的夜雾踏着露珠到庄园后面的小溪边独自散步,也是在思考问题。他的戎装上披着一件宽大的、路易十四式的茶青色厚呢长袖外套,以抵御密林里潮湿雾气的侵袭,但是对他那已经衰老的内部器官却无济于事。

徐小冬知道将军已经生病了,戈兰博士给他看了病还拿了药,叮嘱他一定按时给将军服药。只不过为了鼓舞逃难者的士气,衰弱的老人才强撑着病体,坚定地率领着大家穿行在密林之中。对每一个忠诚的追随者,史迪威都以一种忠厚长者似的微笑给予鼓励。

只有在这夜深人静四野无人的时候,史迪威才将自己的身心放松下来,高瘦的身子佝偻着,就像一株已进古稀之年的病弱的老柳树。徐小冬发现这时的将军彻底改变了模样,以往那种在下级面前果断刚毅毋庸置疑的神态再已不复存在。与将军的感情已亲密如父子般的徐小冬却每每为他那动人的微笑而骤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那笑,竟是那般慈祥,那般善良,更强烈刺激徐小冬心灵的,是因战局的一塌糊涂而深含其间的疚愧。让他心中梗梗,鼻子发酸,于是再也丢不开将军那雪白的脑袋,那鼓凸着嶙峋瘦骨布满深沟浅壑的脸颊,和那亲热而又复杂的微笑。

徐小冬很快便弄清楚将军连夜在写什么了。

快到凌晨4点钟时,他推开门,把凉开水和药片送了进去。将军叼着短烟斗坐在椅子上对着铺开在桌子上的稿纸出神。桌子旁边零散开一大摞写满文字的稿纸。

徐小冬把开水与药放到将军的跟前,关心地说道:“长官,明天你还要带着队伍继续行军,天都快亮了,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好的,我马上休息。”将军把药服下,站起身来把稿子收在一起,摞整齐。

徐小冬无意中瞥见了稿纸上的一行英文,《反攻缅甸战略计划》。他心中陡然一烫,在兵败如山倒的日子里,在这位倔强的美国老人心中,胜利的火焰仍然在熊熊地燃烧着。

绝不服输的美国老头儿在这份计划中首次提出了在印度建立基地训练中国军队和反攻缅甸的设想,这个设想后来经过进一步的补充完善,正式定为“X——Y计划”(人猿泰山计划)呈报白宫。美国总统批准于当年执行。于是后来就有了气壮山河的缅甸大反攻。

第二天上午7点稍过,一架被称为“信天翁”的美军C-4型运输机的飞行员发现了甘蔗园地上的烟雾与人群。

驾驶这架飞机的是两名美军军官,长相酷似大明星华莱士·比尔尼的卡勒比·海恩斯上校和罗伯特·斯各特少校。他们从印度的基地出发,一路上经过了大雨以及日本战斗机的考验,才超低空飞到了这里。卡勒比在甘蔗园上低空盘旋两圈,断定下面不是日本人,才小心翼翼地把飞机降落到庄园前面的草地上。

徐小冬把两位飞行员带到了正在埋头写作的史迪威将军面前。

海恩斯向抬头望着他的史迪威敬了个礼,说道:“长官,阿诺德将军命令我们前来接你出去。你的失踪惊动了总统,阿诺德将军接到总统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你。长官,飞机已经在外面等着你,请马上离开这里吧。”

然而,史迪威的回答却大出卡勒比的意料。

“请你回去代我向总统先生和阿诺德将军致意,感谢他们为我做出的一切。但是,如果我现在逃跑,那么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可能指挥中国军队了。尤其是在这种危险的时候,我不可能丢下我的部下一个人回去。”

说完,史迪威低下头,继续写他的文稿。

卡勒比不愿把到手的功劳白白扔掉,继续说道:“将军,我在空中看到,英国人和中国人都已经溃不成军了,日本人正在紧紧地追赶他们。你如果不马上离开这里,会非常危险的。”

史迪威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他旁边说话,他飞笔疾书,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往桌上一丢,站起来说道:“我知道局面已经相当糟糕,不过这是事情的开始而不是结束,我会收拾这个烂摊子的。请转告总统,我到印度以后,将会有一个完整的报告呈送给他。”然后转头吩咐他的参谋长,“梅里尔,请把文件交给上校,让他带回去。”

卡勒比提着文件箱沮丧地走到门口时,他对身边的斯各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嗨,伙计,我们应不应该朝这个老浑蛋头上砸上重重一拳,然后强行把他带上飞机。”

这时候,史迪威叫住了他:“上校先生,你的飞机能带走多少人?”

卡勒比转身回道:“挤一挤,能装50人。”

“好,那我就委托你们把史莱特先生怀孕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外面还有一个抬在担架上的印度老太太带走。其余的,就全部装重伤员,能装多少装多少。”

徐小冬这才有机会亲眼看到人会把人感动成什么样子,胖得像个啤酒桶的史莱特几乎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滚带爬地把妻子和孩子送上了飞机。而送印度老太太和重伤员上飞机的活儿却落到了徐小冬和迪克·杨的身上。那时老太太和不少重伤员已经昏迷过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卡勒比和徐小冬、迪克·杨对着地图商妥了沿途空投物资的地点和信号,然后和斯各特登上驾驶舱,飞机轰鸣着卷起一地黄尘,眨眼之间便冲天而去。

徐小冬和迪克·杨这时仿佛才明白了一个道理,将军要赢得士兵发自内心的敬重并心甘情愿地为其献身,并不完全取决于他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时出类拔萃的表现。

在此后几天与难民无异的日子里,徐小冬看到史迪威虽然面黄肌瘦,却始终精神抖擞,步伐坚定,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驱赶着其他人坚持着不停地走过可怕的缅甸乡村与森林。

史迪威比队伍里所有的人都老得多,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好。他一直脸色发黄,而且眼睛也有毛病。一战的时候他的眼睛受了伤,左眼的视力仅比瞎子稍好一点,右眼的视力也很差,因此需要戴一副眼镜。即便如此,当他看到大家精疲力竭地嚷着要休息的时候,他总是大喊大叫要大家再坚持一下,强逼着大家每天要赶11个小时以上的路,磕磕绊绊地行进在丛林间的小道上,蹒跚在小河底的砾石上。他们的鞋里全是沙子,脚上磨出了水泡,水泡磨破了之后双脚鲜血淋漓,但是所有追随他的人最终全部被他逼迫着活着走到了印度。

离开甘蔗园的第二天中午,他们来到了乌尤河边。

乌尤河不过是钦敦江的一条支流,旱季里宁静幽深温柔若处女,可是雨季里的乌尤河却陡然变成了一条凶暴的恶龙,流水湍急,吼声如雷。这里也是巴恩斯与徐小冬、迪克·杨谈定的第一个空投地点。

利用等待飞机的时间,徐小冬和迪克·杨指挥卫士们在河边的一块相对较平的地上布置空投地点,先砍掉树木和竹子,整理出一块草地,然后将草皮铲去,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十”字状。砍下的树木和竹子,则扎成木筏和竹筏。

曾经受到史迪威严厉批评的迪克·杨其实是个性情外露,充满乐观精神的小伙子,行军和宿营时总能搞出些小把戏来松弛战友的神经。他的皮肤黑得过分,接近非洲人,身体极为强健,胸脯、后背、双膀,鼓凸着腱子肉,由于中国血统的缘故,迪克·杨和徐小冬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

午后一点钟,飞机如期出现在逃难者的头顶,投下了一只只挂着油绿色板箱与布袋的降落伞,里面装着面包、牛肉、啤酒和水果罐头,还有熏鱼与香烟。救援者想得十分周到,甚至还空投下了许多刮胡刀和梳子。

他们成为了所有逃难队伍中最幸运的一支。

美美地吃过一顿午餐,向导送回情报,下游乌尤河与钦敦江交汇的霍马林镇上尚无日本人。

史迪威松了一口气,马上下令队伍登上木筏竹筏,顺水向霍马林漂去。

5月13日,他们在霍马林渡过了钦敦江,继续在密林中穿行了一个星期,终于在5月20日这一天到达了英帕尔。

走进英帕尔的史迪威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两眼深陷,双手颤抖,皮肤蜡黄,黄热病引发了黄疸病。

史迪威在丛莽中逃生时,美国和英国方面都对他的情况十分关切。美军派出飞机找到他们一行后,按照约定的方法不仅及时空投物资给养,英国方面交代印度的地方官员给予大力帮助。

史迪威一到英帕尔就看到了美军参谋总长马歇尔将军给他发来的慰问电,向他转达了美国总统罗斯福、陆军部长史汀生和陆军部全体成员对他在缅甸表现的赞誉。

在英帕尔休息两天后,史迪威乘火车到达丁苏吉亚,第10航空队的布里尔敦中将、英军的韦维尔上将、亚历山大中将都专程赶到丁苏吉亚来看望他。但这都不能抚平他在缅甸遭受失败的愤怒之情,想堵住史迪威的嘴巴,隐瞒缅甸失败原因的真相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此时,韦维尔和亚历山大已经把盟军在缅甸的撤退描绘成了在他们正确指挥下的一次光荣的战略撤退,全世界的媒体都受到了英国人成功的欺骗。

可是,史迪威直率的性格,却把真相直言不讳地抖搂了出来。

就在史迪威到达新德里的第二天,美国的报刊就登载了史迪威新闻发布会上透露的有关缅甸战役的直接报道:

印度,新德里,5月25日——在缅甸遭到沉重打击之后,在穿越过缅甸荒无人烟的丛林疲惫地跋涉了200英里之后,约瑟夫·W.史迪威中将依然充满着战斗精神,他在今天宣布说缅甸能够——而且必须——从日本人手中重新夺回来。他说,他把缅甸视为重新进入中国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地区。目前,中国经由缅甸公路的供应线已被切断。他以他自己特有的泼辣语言,描述了盟军在缅甸的遭遇。

在新闻发布会上,史迪威将军当着几十名西方记者的面,字字千钧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声明,我们遭到了一次沉重打击,我们吃了一个大败仗。正如大家所看到的,我们不得不撤出缅甸,这是盟军也是我个人的奇耻大辱。我认为,我们必须找出失败的原因,重整旗鼓,才能重新返回缅甸——请记住我的话,我们一定会以胜利者的姿态重新返回缅甸!”

命运捉弄起人来有时会显得异常残酷。

当穿着笔挺将军制服、英姿勃勃的孙立人已经在普拉镇与知恩图报的斯利姆中将拥抱重逢,然后在英帕尔的豪华酒店里品尝着各种让中国将军感到咖喱味稍嫌浓烈的印度美食时,杜聿明将军率领着他的数万兵马还在地狱般险恶的野人山中经受着生死煎熬。

两位同样桀骜不驯,敢于抗命不遵的中国将军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杜聿明抗的是洋老头史迪威的命令,对蒋介石的密令却从来是唯命是从,不敢违逆半分。他因为受不了亚历山大的气,秉持着所谓的民族气节,在全军官兵轻而易举被他煽起的一种激烈情绪的拥戴和驱使下,不顾后果的来了个“毁车进山”,42000人马,在雨季里穿越野人山的代价惨重无比。

乔木遮天,终年不见天日的山中之行竟成了远征军战士的“死亡之旅”。

让人感叹的是,远征军行军的路线离印缅边境并不远,向导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个子不高却脾气很大的杜长官非得要舍近求远,白白看着这么多人饿死累死病死在野人山中?他两次向参谋长罗又伦提出他可以很快把部队带入印度。可是杜聿明一听“印度”两字就恰似有人鼓动他“叛国”一样,怒目圆睁,居然下令:敢言去印度者杀无赦!

俗话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偏偏杜聿明固执得像一头牯牛,即便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也决不回头!

结果,杜聿明一念之差,就让近两万名官兵白白送命野人山!无数怀着一腔报国之情的青年就这样将自己年轻的热血死不瞑目的洒在了异国他乡。

森林浩瀚得如同大海的野人山是猛兽和蚂蟥、蚊子的天下。成千上万棵生长了千百年的大树巍然耸立,层层叠叠的树叶遮没了天空,偶尔会有一点阳光穿透树叶,映出筛子眼那么点儿大的天空就足以让人精神一振。

军用地图在深山老林里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战士们经常是走了好几天又回到原来的地点。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穿行,他们迷失了回国的方向,回家的路出乎意料地艰难而漫长。在这条险象环生的死亡之路上,死神紧紧尾随着战士们,随时都在伺机吞噬掉他们的生命。

进山半月后,部队就彻底断粮了。官兵们数日粒米未进,全靠野果野菜充饥,一到宿营时,遍地哀声四起。

杜聿明让人把参谋长罗又伦叫来,以命令的口吻说道:“无论如何,要弄点吃的,不然要饿死人的。”

“到哪里弄吃的哟?这大山里很难遇得到一个村子。再说,这么多弟兄……”

杜聿明满脸愠色:“难道大家就等着饿死?”

“唉,俗话说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我实在是……”罗又伦唉声叹气,转过脸去,过了一会,他又自言自语道,“倒是还有些骡马。”

“多少?”杜聿明提高声调问。

“每个连队大概还有六七头,是驮弹药和伤员的。”其实罗又伦刚才就已经想到这些骡马了,他没马上说出来,是不忍心。在缅甸作战中,骡马前送弹药,后送伤员,是立了大功的。尤其是饲养兵更是和骡马建立了生死相依的感情。进入丛林后,骡马负重而行,比人受的罪更大,怎么忍心打它们的主意呢?

“士兵的命更重要,杀!”重病中的杜聿明好像突然增添了一股力量,斩钉截铁地发出了命令。

杀马令一传达下去,丛林里立刻疯狂起来。早已饿昏了头的战士们蹭地从地上跳起来,端着枪,举着刀,全围到拴马的树下。

转眼工夫,丛林里弥漫开烤肉的油香。

按命令,每个连队只准杀一匹马,可是士兵们饿红了眼,有的连队一下子放倒两匹马,即使如此,下手晚的战士仍没吃上马肉,只能抱着马骨和马蹄猛啃。

吃完马肉之后,战士们又围着战马遗下皮毛尸骨号啕大哭起来,不是为马伤心,而是哭自己,连战马都杀掉了,人还有什么指望?

令杜聿明没有想到的是,杀马竟然会弄得军心浮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些预感到队伍将会被饥饿彻底拖垮的战士三五成群地悄悄离开了队伍。

大败之际,比任何时候更需要坚强的信念和铁的手腕。杜聿明扶病料理一切,他立即派出特务营,抓回逃跑的士兵。

第二天中午,特务营长李公瑜押着被抓回的5名逃兵来见杜聿明。

杜聿明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从担架上坐起来,看了一眼跪在跟前的士兵,问道:“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知罪吗?”

“知罪。”逃兵们磕头如捣蒜。

“你们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亲人,都说出来吧。”

逃兵们泪流满面,一一通报。卫兵笔尖抖索,详细记录。

待逃兵说罢,杜聿明道:“各人家中老少,本官会妥善照顾,你们放心去吧。”

逃兵放声大哭,片刻后,丛林里响起几声枪响。声音低沉、凄婉,长时间在活着的官兵们心中回荡。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的驮马全都被杀绝了,吃光了,吃光战马大家又开始吃皮鞋,吃皮带,甚至连手枪套也成了充饥之物。吃光了这些东西,最后只有靠树皮和草根来维持生命了。

然而,即便如此,死神也不会放过这群备受战火磨砺的军人。连续多日树皮草根果腹,很多战士的身体开始浮肿,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经常是有的战士走着走着就“扑通”一声跌倒,再也没爬起来了。慢慢地,大家也都习惯了死亡。大多数人的眼中已经看不到鲜活的气息。

雨季的丛林是蚂蟥的天下,蚊子也大得出奇,翅膀一张开比蜻蜓小不了多少。细皮嫩肉的女兵和护士们是蚊子攻击的重点目标。一到蚊子聚集的低洼处,看到无数蚊子如同黑云似的飞过来,吓得护士、女兵只有抱头乱跑。

在雨淋汗浸的丛林中无法洗澡,大家头上都生满了虱子,白色的虱子一串串粘在头发上,看上去好像撒满了白芝麻。

在冰凉的河流中涉水而过,从河边到对岸足足需要半天多时间,正在生理期间的女人们也只有长期浸泡在水中,每走一步,就见身后的河水荡漾开一片胭脂红……

7月11日上午,一架正在空中担任搜寻任务的美军侦察机终于发现了挣扎在莽荡丛林中的这支失踪的中国军队。然后投下了一部电台。

因电池用光而中断已久的联系恢复了,杜聿明与蒋介石取得了直接联系。蒋得知他的艰难处境后,让他就近转往印度。有了这道“上谕”,杜聿明才改变主意,也顾不得争论“爱国”或是“叛国”了,决定把部队带往印度。当天,杜聿明开列了一张长长的请求空投物资的清单,发往重庆。

次日,两架中型运输机飞临野人山,撒下了满天降落伞。粮袋、药品,堆成了一座座小山,野人山从来没有这么富有过。

分到大米后,士兵们急急忙忙就地挖灶,生火煮饭。一切能烧的家伙全用上了,铁锅、铁锹、钢盔、水壶、茶缸,再不够,索性砍来竹筒,塞进大米和水,两头用黄泥堵住,投进火里烧。火光给一张张浮肿苍白的脸抹上了生命的血色。可是,由于长时间饥饿,进食减缩,消化功能减退,突然暴食,令肠胃不胜负担,这一天,第5军因暴食致死者超过了50人!

援救第5军官兵的工作火速全面展开。

蒋介石命人飞赴印度边境小镇利多,具体实施救援行动。英军负责提供粮食和药品。以印度为基地的美国空军,每天出动4架飞机向野人山空投补给。

已在英帕尔休整多日的新38师义不容辞地赶往利多,带上食品被服,分数路越过印缅边界,前去接应第5军官兵。

高军武也率领特务大队参加了这一行动,他们每隔数里便设置一个收容点,准备有帐篷、蚊帐、饮水、粮食、医药。

英国当局组织了数千印度民夫,赶修从利多通向野人山的应急道路,在峡谷架起溜索,在江面搭起木桥。民间的大象运输队被紧急征用,上百头大象把各种救援物资驮进野人山。

一架架救生阶梯从空中、从地面伸向野人山深处,一双双充满挚爱的大手伸向受苦受难的中国兄弟。

7月底,第5军官兵陆陆续续地挣扎着走出森林,来到了印度一侧的利多。他们在这里收拢队伍,整理建制,清点兵员。

用帐篷和降落伞临时搭成的收容站里,劫后余生的战士们汇集到一起。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衣冠整齐的人,没有一个健康的人,没有一个像人样的人!多半都拄着棍子,还有不少人不能站立。他们之中,有的被挽扶着走出野人山,有的被抬出了野人山,甚至还有从森林里爬出来的。

在利多收容站,没有不得病的,也没有不带伤的,却没有一个战伤。战伤的官兵早已被野人山吞噬了。能够活着走出来的,全都是最健壮的士兵!

士兵的武器全丢光了,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他们不称职。重武器进山之前就奉命销毁了,而轻武器即便带出野人山也成了废物,泥水里泡了两个月,铁的构件全都锈迹斑斑,木料部位严重朽损,子弹和手榴弹全潮了、臭了,打不响了。

各个收容站里哭声随处可闻,见不着一丝庆幸的表情,更难闻一点笑声。死里逃生的人们在收容站里到处打听自己的长官、自己的部下、自己的战友或同乡。找到了的彼此抱头大哭,找不到但打听到对方的死讯的更是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有喜极欲狂的哭,有悲痛欲绝的哭,哭声动地惊天,泪水恰似江河。

有一位湖南籍的排长拄着一根竹竿,举着一块写有全排战士姓名的木牌,到处寻找自己的士兵。他走遍了利多的所有收容站,查遍了所有的收容登记册,一个也没找到。他对着边境线那一边的黑黝黝群峰放声大哭:“狗日的!老子的几十个兄弟一个也没能出来,就剩老子一个?野人山,你这个魔鬼,硬是吃人不吐骨头,吃人不吐骨头啊!”

一位17岁的电话兵,在山里快饿死时,班长把最后半个包谷给了他,救了他的命。现在,他提着一瓶酒,拎着一只烧鸡,到处寻找自己的救命恩人,找了3天,找遍了所有的收容站也没找到。最后别人告诉他,那位班长已经在野人山里饿死了。小电话兵“啪”把酒瓶砸了,把烧鸡扔了,冲到边境线上双膝跪下,边磕头边哭得死去活来。

最后撤出野人山的113团受到了早已望眼欲穿的孙立人的隆重欢迎。

刘放吾是躺在担架上被抬出来的,一见师长眼泪夺眶而出,半天才哽咽出一句:“师长,我把队伍……总算都带出来了!”

高军武上前握住刘团长的手,面对几乎以为就是死别的战友,他流着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接下来,他又带着古良、龙鸣剑、邹喜子跑遍了所有的收容站,打听徐小曼、白益、程嘉陵的消息,却没有半点收获。没能活着走出野人山意味着什么,他们谁都清楚。

杜聿明的临时指挥部设在利多城东的一幢大木头屋子里。他的身体正在康复,但内心却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之中。

出国时,他的第5军编制为3个师加军部5个团,每师9000人到10000人,军部25000人,共54000人。随杜聿明“毁车进山”的部队中,戴安澜的第200师战斗死亡1800人,死于野人山中3200人,余部4000人后经腾冲回国;余韶的第96师战斗死亡2200人,死于野人山中3800人,余部3000人后经葡萄回国;廖耀湘的新编22师,战斗死亡2000余人,死于野人山中4000余人,余部2000余人后折头进入印度才获救;此外,还有军直部队饿死病死累死4000余人。

中国远征军3个军共10万精兵强将,如今逃回国内与逃到印度的,加起来才39000人。

听完罗又伦参谋长的报告,杜聿明神情呆怔,半天说不出话来。

廖耀湘是个硬汉子,轻易不说一句软话,更不掉一滴眼泪,可此时此刻,泪水却了模糊了眼睛。他痛哭失声:“我新22师在缅甸转战两个月,才伤亡2000人,而在野人山,没放一枪一弹,就损失了4000兄弟,我这个师长,怎么当的哟?”

杜聿明到达利多的第8天,一名美国联络官从天而降,给杜聿明送来了一道由史迪威签发的命令,命令第5军所属新38师与新22师留驻印度,扩编整训,准备反攻;杜聿明则率第5军军部机关残存人员返回中国,送他们的飞机,两天后即到利多。这就是美国职业老军人史迪威办事的风格,爱恨情仇,溢于言表,直来直往,从不玩阴招。今生今世,他再也不愿意多看一眼这位所谓他手下最精锐的主力部队的将军——哪怕是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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