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美国老人史迪威不能理解中国人为什么会为这样一场在他看来根本就说不上胜利的战役而举国欢庆?……徐小曼道:“黄总编,我就是冲着贵报随军记者这份充满刺激与挑战的工作来的。”……浓墨重彩的仁安羌之战,只不过是中国远征军首次出国作战期间创造的最后一抹亮色……
中国远征军在同古保卫战中的表现,使日军极为震惊,对自己的敌人表示了由衷的佩服,饭田中将不得不叹服重庆200师英勇善战,斗志可嘉。
英美联军对中国远征军的拼搏精神更是赞不绝口。
蒋介石得知戴安澜廖耀湘联手在同古重创日军,兴奋异常,因为这是中国军队进入缅甸以后打的第一仗,他立即召来陈布雷,要他起草一个对戴安澜、廖耀湘的嘉奖电。
随着最高统帅部的嘉奖电在空中飞驰,中国大后方的报纸也是一派祝捷之声,照例是雪片般的“号外”,渴望胜利的中国人又一次为来自异域的喜讯狂热地激动了一番。
唯有美国老人史迪威不能理解中国人为什么会为这样一场在他看来根本就说不上胜利的战役而举国欢庆?
按照他与杜聿明制订的“同古会战”的战略目的,不仅要歼灭日军第55师团,重创第33师团,其胜利的阶段性标志是收复仰光。如今仰光不但未能收复,反而把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同古也丢给了日本人,何胜之有?
利在哪里?
同古战役一结束,史迪威就怀着不可遏止的愤怒飞往重庆。他要把发生在缅甸前线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当面向中国的最高统帅讲清楚,讨一个说法!同时,他也带去了一个新的战役计划,为了保证战役的成功,他必须要中国战区的最高统帅给他一个明确的承诺。
跟随史迪威飞回重庆的徐小冬情绪无比复杂。专机抵达白市驿机场是上午9点左右,等接他们的车队进入市区,经过上清寺时,他透过车窗看到无数的重庆人正高举着庆贺国军同古大捷的横幅,挥动着小纸旗,不停地喊着口号,在大街上举行盛大的庆祝游行。
与史迪威一样,徐小冬也并不认为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胜利,戴安澜和第200师的弟兄们的确打得很好,重创了敌人,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形象和自信,气焰嚣狂的日本人也的的确确挨了中国远征军当头重重一棒,让他们从此后再也不敢小瞧中国军队。但是,远征军长官部制订的战略计划远没有达成,一场激战之后不仅没有实现自己的战略预期,相反,丢掉有着极其重要的军事价值的同古,也就极有可能导致中国远征军出国之初拟定的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退却,他再清楚不过,同古之战的胜利者并不属于中国人。
可是,看到目前因这场战役而忘情狂欢的后方同胞,他依然是激动万分。他能理解,不单是蒋委员长、史迪威,包括每一个中国人,都太渴望一场真正的胜利了,即便是一点可怜、虚幻的胜利的影子,他们也会把这影子当作真正的胜利来自我陶醉一番!
次日晚上,史迪威出席了美军顾问团为他举行的一个小规模的内部酒会。因为在场的几乎都是美国军官,史迪威也就少了外交礼仪上的做作与拘谨,放开来多喝了几杯威士忌,或许是因为心情不畅,借酒浇愁,竟弄得酒意上了头。
10点钟左右,徐小冬把史迪威送回招待所上床休息后,向同机飞回的美军参谋梅里尔少校请了一个钟头的假,便自己驾着吉普车驰上了大街。
黑夜里的重庆城没有了大轰炸留下的满目疮痍,但是徐小冬熟悉的一幢幢大楼消失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竹木搭就的临时性建筑。日机的轰炸已经改变了重庆的城市面貌和重庆人的生活习惯。白天轰炸仍然频繁,老百姓大多时间都躲在防空洞里,即便敌机没来轰炸,上街也不安全,没准敌机突然就来了呢?所以,老百姓如今要买东西,大都选择晚上出门,商号店铺也就开得很晚。夜里十点以后的大街上,正是热闹时分。只不过夜里实施了灯火管制,大街上的路灯全都灭了,商铺的门窗也都用厚厚的麻袋做成帘子,遮住了屋内的灯光。满街黑影幢幢,徐小冬又不能开车灯,只得不停地按响喇叭,让车子像蜗牛一样缓慢往前蠕动。
徐小冬的家在大坪,是重庆城西面的近郊。从上清寺出去原本七八分钟的车程,却走了十五六分钟。
徐家小院,落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
他把吉普车停在门外,上前敲响了院门。
“哪个?”
听到妹妹的声音,他突然感到鼻梁发酸:“快开门,你哥。”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过,院门“哗啦”开了。
“哥——”喜泪盈盈的徐小曼大叫着一头扑进了哥哥的怀里,又蹦又跳,高兴得哭了起来。
徐小冬赶紧在眼上抹了一把,强笑着说:“呃,傻妹妹你哭个啥呀,哥不是好好的吗?”
小曼一脸泪花地说:“前些时候,一个军官来家里说,你上战场为父亲报仇去了。我和妈妈,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母亲窗口的灯也倏然亮了,屋里有了响动。
“快,去看看妈妈。”
母亲一见着儿子,免不了又是一番喜泪纵横。
待激动劲过后,母亲才说道:“冬儿啊,前次那个中校军官来家里,说你上战场为父亲报仇去了,我问他你上哪儿报仇去了,他说他不能讲?妈妈虽然算不上深明大义,道理还是懂的,军队有军队的纪律,他能专门跑到家里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也就不容易了,哪儿还能再为难别人呢?你别看刚才妈妈哭了,那是高兴,是真高兴啊!冬儿,自你爸爸死后,妈妈就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儿女长大后只要能去打日本人,能为死在日本人手里的爸爸报仇,妈妈我就再无所求了。”
徐小冬说:“我那时候是先期到仰光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的,当然需要严格的保密了。连我们的远征军出国之初,也是不能对外宣传的,一直到同古战役打响后,报纸一宣传,全世界才知道了我们。”
徐小曼喜滋滋地说:“哥,这次远征军在同古打得太漂亮了,消灭了日本人整整一个师团啊?可是,同学们大都搞不清楚日本人的一个师团到底有多少人?”
徐小冬说:“这不是军事秘密,哥告诉你,日军的一个师团,相当于中国军队的一个军,一般有两万多人。”
小曼的眼睛鼓得老大:“天呐,两万多人,戴安澜一仗就消灭他两万多人,倭寇蕞尔小国,有多少人给我们消灭啊?”
徐小冬一愣:“谁说我们在同古消灭了日本人一个师团啊?没这回事的。”
“嘿,哥,这可是《中央日报》登出来的啊,头版头条,通栏大标题就是‘同古大战战果辉煌,歼敌一个师团’,每个字都有鸡蛋大。《中央日报》谁办的啊,它还能说假话?”
徐小冬苦笑了一下,不忍心扫母亲和妹妹的兴,悻悻道:“不要盲目乐观,日本军队的装备比我们好得多,士兵素质也普遍比我们强,要彻底打败他们,还是相当不容易的。”
徐小曼道:“那当然,全面抗战打了5年多,我们这么大个中国还没把小日本打赢,鬼子兵那武士道,也够厉害的了。”
除了关心战事,母亲和妹妹也很关心他在缅甸的生活,徐小冬尽捡让母亲和妹妹高兴舒心的事讲。他说中国的抗战胜利在望,日本人必败无疑,啥原因?因为强大先进的美国参战了,日本的战争资源与军事能力根本无法与美国抗衡。
哥哥的这番话像一把火,烧得徐小曼热血沸腾,她说:“‘战干团’眼下正在招生,我们学校不单学生,还有好几个年轻老师都参加了,我也报了名。可是,他们说按照兵役法,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们家只有兄妹二人,哥哥已经当了兵,妹妹就没资格报名了。还说我们家是烈属,属于政府照顾的对象,所以更不能让我当兵。哥呀,妈呀,我都快急死了。”
徐小冬笑着说:“打仗有我们男人顶着,真要轮着你们娘子军上阵,我们这个大中国恐怕也就离亡国不远了。”
徐小曼不高兴了,高声嚷道:“哥,你这是大男子主义,看不起我们妇女!这次‘战干团’就是要招女兵嘛,连萧玉那样的大家闺秀都接到入伍通知,明天一早就要到‘战干团’报到了。我为什么就不能上战场去为爸爸报仇雪恨?你想,要是我们兄妹双双上战场杀敌,没准还会成为一段当代佳话哩。”
“萧玉?”这个突然从小曼口中冒出来的名字引起了徐小冬的兴趣。
“小妹,我告诉你,和你最要好的那位女同学的男朋友也和我在一起。”
徐小曼喜出望外:“你是说高军武?哎呀,这么长时间里,萧玉正为不晓得他的消息急得要命哩……”
这下把徐小冬搞糊涂了:“呃,小妹,萧玉的男朋友到底是谁呀?”
“就是你刚才说的高军武啊。”
“不,不对。”
“什么对不对的呀?难道我还不清楚萧玉的男朋友是哪个吗?”
“我说的是和我在一起的不是高军武,是程嘉陵,就是那次我们在海棠溪码头见过的那个细皮嫩肉长得像个女娃娃的翻译官。”
“你说啥?程嘉陵也去了缅甸啊!”
“这还能有假?他现在在参谋团当联络官,我们都住在梅苗,常在一起喝咖啡聊天。”
徐小曼说:“哥,你弄错了,程嘉陵从来就不是萧玉的男朋友,而只能算是一个痴心不改的追求者。萧玉唯一的男朋友,是高军武。哥啊,你真是的,刚才让我白替萧玉高兴了一场。”
徐小冬得意地说:“什么白高兴啊?哥要让你真正的高兴。我告诉你吧,高军武我也知道,这次同古战役,他们特务大队就打得非常好。”
“真的?”
“开战之前,我还在皮尤河同他见过一面。他是大英雄嘛,我当然很崇拜他了,还主动和他说了一会儿话。”
徐小曼一下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哥,你不晓得这个消息对萧玉有好重要啊!我们马上去城里,让萧玉也扎扎实实高兴一回!”
徐小冬看看表,为难地说:“我出来时只请了一个钟头的假,还有十几分钟,时间不够了。”
徐小曼抓住哥哥的手就往门外拖:“哥呃,你把我送到萧家花园就走嘛。”又冲母亲嚷,“妈,今晚我不回来了,就和萧玉一床睡。”
母亲摇摇头,爱怜地说:“瞧你这个急性鬼,哪像个女孩儿啦。”
徐小冬只好扭头对母亲告别:“妈,你老保重,明天一早我就得随史迪威飞回缅甸了,下次再回来看你。”
徐小冬把妹妹送到萧家花园大门口,连车也没下,赶紧回招待所销假。
徐小曼深更半夜送上门来的消息,果真让萧玉高兴得无法形容!一肚子的心里话“咕嘟咕嘟”往外冒,正愁找不到人倾诉,哪里还有一丝睡意?
徐小曼今天夜里让哥哥一把火烧得浑身热血沸腾,满脑壳都是想穿军装想上战场的念头,睡意全消,也就乐意躺在床上陪着萧玉摆摆龙门阵。
萧玉自从二月里的那个寒冷的深夜目送高军武和特务大队的车队离去,就四下打听高军武去了哪里?她估计以程德惠在国军中的显赫地位,或许知道这个军事机密,便想托嘉陵去他老汉嘴里掏情况。
可奇怪的是,这些年来三天两头有事无事总喜欢往她家跑的程嘉陵,需要他露面时偏偏再也不见了踪影。挨了半把个月,萧玉再也耐不住了,便自己大着胆子闯进了程家门。没见着嘉陵,倒是见着了嘉陵的父母亲。
萧玉上门,对程家人来说是桩稀罕事,对她自是十分的热情周到。可一问到嘉陵,程德惠却说只知道儿子执行重要任务去了,什么任务,去了哪里,则一概不知。萧玉从他的模样看出不是对她保密,而是真不知道。
这么一来,萧玉就真是无计可施了。
走了高军武,接下来的日子里,萧玉就突然有了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小曼的到来让萧玉知道了高军武的准确消息,便把《中央日报》的随军记者狠狠埋怨了一通:“你哥都说高军武他们特务大队在同古打得很好,可那鬼记者,不但他们的名字提都没提一下,连部队的番号,也没介绍介绍,这样做,岂不是埋没了我们这些英雄?”过了一会儿又自问自答,说,“这可能是出于保密的需要吧?报纸一登,敌人不就对我们部队的番号一清二楚了。呃,小曼,说话呀,咋变成个泥塑木胎了?”
徐小曼此时关心的事情却与萧玉不同。
她呼地坐起身子说:“萧玉,天一亮你去了‘战干团’,丢下我一个人咋个办?你知道我父亲是咋个死的,你也晓得我家和日本人的仇恨有多深。我哥去了缅甸,杀日本人为父亲报仇,我这当妹妹的,说啥也不能在后方闲着看热闹呀!”
萧玉也替她惋惜:“可有政府的兵役法管着,招兵的人也没法收你呀?”
徐小曼气愤地说:“我才不管这法那法哩!我就不信,中国人上战场打鬼子,还要受限制!”
萧玉说:“你家是有名的烈属啊,政府对你这样的家庭,当然更得另眼相待,特意照顾了。”
“这叫照顾么啊?这是侵犯公民徐小曼的杀敌报国权。我哥说了,如今美国人已经参战了,小日本凶不了几天了。再不抓紧时间当兵,胜利了再去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哼,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到天快亮时,萧玉终于撑不住劲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徐小曼却仍无半点睡意,一个人靠在床头上翻报纸看。没想,居然就在窗外传来第一声雄鸡啼鸣声时,让她无意中看到了《正气报》上的一则招聘启事。而正是这一则启事,将极快地改变她的命运……
虽然一夜未眠,天亮后萧玉和徐小曼仍不敢睡懒觉,匆匆去饭厅吃过早饭,便要出门。
等萧玉从楼上下来,外面已经围了一大群人,除了郑丽卿,十几个大妈小妈加上不少兄弟姐妹都聚在了一起,专门为她送行。
对她有抚育之情的大妈眼泪婆娑地说:“小玉,部队里苦得很,实在受不了,就言语一声,大妈我厚起脸皮去找你爸的老部下,让他们把你留在重庆城,三天两头也可以回家来添添油荤。”
萧玉笑着说:“大妈,我现在又不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我们‘战干团’4总队就驻在长江对岸,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不要伤心,好不好?”
萧玉依依不舍地向大家挥了挥手,毅然转身登上车向着过江趸船驶去……
徐小曼一走进重庆的金融中心打铜街,满眼有着巨柱高廊的广厦顿时令她大感惊讶。一栋连一栋的歌特式、巴洛特式建筑,竟能像街口对面的汇丰银行大厦一样,抗住日机无数次的狂轰滥炸还巍然不倒?让她对这些楼房现在以及过去的产权人——当然都是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荷兰人,其间也有德国人和日本人——油然生出些许敬意。
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会从这些冷冰冰的高大坚固的建筑物上联想到国民之间素质的差异?
很快,一块嵌在花岗岩墙上的亮锃锃的铜质门牌提醒她,这里就是《正气报》报馆。
《正气报》是国民党三青团中央的机关报,它能在迁来重庆后从众多报纸中脱颖而出,成为有相当影响的抢手大报,实是因为它比其他报上的战地新闻、战场报道更多——凡能认几个字的中国人,恐怕没有不高度关心眼下这场战争的。
徐小曼走进报馆,见底楼大厅里围着近百名嘈嘈杂杂的男青年。站在旁边听了听,都是来应聘记者的。
她向传达室里正在分拣来信来稿的老头儿打听:“请问大爷,总编室在哪里?”
老头儿直起腰看了她一眼,客气地问:“小姐也是来应聘的吧,我们这次招聘的是外勤记者,女的不行,我看你也用不着麻烦总编了……”
徐小曼一边转着脑筋一边应道:“我不是来找饭碗的,我找你们总编有事。”
“有事?见总编得提前预约,你预约了么?”
徐小曼蓦地提高了声调:“他是我老汉,女儿见自己的老汉也要预约呀?”
徐小曼蒙人蒙得有一定道理,她看见《正气报》报名下面印着总编辑黄开庆的名字,断定叫这名字的人不大可能是个女人;再者,有资格坐上《正气报》总编位置的人,想必也不会太年轻。
老头儿的腰倏地弯了下去,神情也和气多了:“哦,对不起,你老汉在4楼。进去往左拐。小姐,请坐电梯上去。”
徐小曼上了4楼,循着门牌来到总编室,贴在门上听了听,才敲门。
“请进。”
徐小曼推门进屋:“黄总编你好。”
“侬是……”办公桌后扬起一个花白的、胖乎乎的脑袋。
徐小曼听出总编是个来自江浙一带的“下江人”,笑吟吟说道:“我叫徐小曼,重庆外语学校的学生。我是看了贵报上的招聘启事,专门来应聘记者的。”
黄总编挥挥手:“去,去,应聘到下面去,楼下专门有人管这事。”
徐小曼嫣然一笑:“黄总编,我的情况很特殊,需要直接通天,通到你这里才能办。”
黄总编分明对此类毛遂自荐者早已见惯不惊,用笔头点着桌面说道:“侬的确特殊,我们这次在启事上写得清清楚楚,只招4名外勤记者,什么叫外勤?侬晓得吗?眼下的外勤,就是上战场采访写稿,女的怎么行?”
徐小曼胸有成竹地说:“别的女的不行,可我行。因为包括眼下正在你这栋大楼里应聘的所有的男人,全都不具备我的有利条件。”
黄总编这下上套了,抬腕看看表:“侬有什么条件?阿拉给侬5分钟时间,说来听听。”
徐小曼拉过一张椅子,隔着办公桌不请自坐。然后说道:“我只给你说两点,第一点有泄露军事机密的嫌疑,但考虑到你的身份和地位,我相信你一定会守口如瓶。我哥哥叫徐小冬,陆军大学高才生,尚未毕业就被军事委员会秘密派往仰光,组织华侨抗日志愿队和日军作战,杀敌无数,战功赫赫,足堪当代青年楷模。仰光失陷后,又奉调担任史迪威将军的警卫队长兼联络参谋……”
“呃,呃,请,请徐小姐说仔细一点。”
徐小曼看到黄总编急促地抽了抽眼镜,瞳孔倏然大睁。
“第二点,我父亲叫徐楚荪,他原是北伐军炮兵总司令……”
“什么?”黄总编陡地站了起来:“侬是徐楚荪将军的女儿……啊,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黄总编去茶几边倒了一杯开水,快步端过来放在徐小曼跟前,很有感情地说道:“徐将军的死,是我中华每一个子民心中永远的痛,同时也激励着中国军人更加英勇地和日本人作战。有徐将军的亲人加盟本报,阿拉当然求之不得。不过,侬来后不必做外勤,阿拉就在总社大楼里给侬安排点事情干好了。”
“不,”徐小曼道,“黄总编,我就是冲着贵报随军外勤记者这份充满刺激与挑战的工作来的,而且把话说白了吧,就是请求你一定要派我上战场。我哥哥正在缅甸战场杀敌,既捍祖国,又雪家仇,我总不能呆在后方当一个拉拉队员吧?我去报考过‘战干团’,可招兵的说我家里只有兄妹二人,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政策,我没有当兵的资格,所以我才找到贵报,以遂此夙愿。”
徐小曼见火候已到,趁热打铁继续说下去,“我听黄总编的吴侬软语,大概也是从江浙一带逃出来的‘下江人’吧,对日本人的残暴,想必体会比我还深?”
黄总编黯然神伤:“阿拉是二十六年直接随中央机关从南京撤退的,只带走了身边的妻儿。阿拉的父母,还有岳父岳母,如今都在上海沦陷区,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呀……唉,往事休提起,提起泪满江河啊。”
黄总编回到座位上,问了一些关于缅甸战场的情况。徐小曼尽其所能,把从哥哥口中听来的热炒热卖,和盘倒出。
听徐小曼讲完,黄总编连连点着头说:“徐小姐,侬不但有着一个伟大的父亲,一个出色的哥哥,而且阿拉从侬的叙述中已经看出,侬本人也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年轻人。侬是一个年轻姑娘,却有着男人的刚强性格,阿拉对侬这一点尤其欣赏,阿拉相信侬完全具备一个战地记者所必需的各种素质。而且,侬思维敏捷,口才也相当好,不仅能用最简洁的语言把一件事情表述得清清楚楚,尤为可贵的是侬还特别善于捕捉细节,使自己讲述的事件和人物显得非常生动感人。根据阿拉20多年的办报经验,这样的本事是天赋的,学是没法学的。”
徐小曼这下才意识到应当谦虚一些了,说道:“总编过奖了,我也是为了弥补自己无法当兵杀敌的遗憾,才被迫出此下策的。”
“哈哈,略施小计,便实现了自己所追求的目的,此谓大智慧,绝非下策。坦率讲,有幸成为徐小姐的一名同事,阿拉感到很骄傲。”
徐小曼不好意思了:“总编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都已经让你夸得无地自容了。”
黄总编正色道:“呃,阿拉可不随便夸奖人的,阿拉这么说,是因为阿拉已经预感到因为侬的加盟,我们的报纸要不了多久便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侬的两点有利条件不仅轻易地说服了阿拉,阿拉也同样相信,在国军校级以上的军官里,只要一提到侬父亲的英名,没人会不乐意给侬提供帮助的。再加上侬那位同样令人敬重的哥哥。而这一切,都随着侬的加盟而成为本报的宝贵资源。阿拉会马上向中宣部申请,下一次往战场上派记者时,为侬也争取到一个名额。为了感谢侬对阿拉的信任和即将作出的贡献,阿拉也愿意把本报的秘密给侬透漏一点,徐小姐,侬知道本报的董事长是谁吗?”
“不知道。”
“她就是蒋夫人宋美龄女士,有她这块金字招牌,中宣部对我们,从来都是另眼关照的。怎么样,阿拉还让侬满意吧?”
徐小曼欢喜得猛地一拍手,起身给黄总编鞠了一躬:“黄总编,太谢谢你了!我一定会努力工作,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那么,我明天可以来上班吗?”
黄总编笑容可掬:“徐小姐,本报的大门已经向侬敞开,侬现在已经是自家人了。”
徐小曼出了打铜街,顿时觉得天宽地阔,兴奋得想跳想嚷。
“滑竿,到储奇门码头。”
她现在满世界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萧玉。
等徐小曼匆匆赶到南岸海棠溪“战干团”4大队驻地金家祠堂,出现在她眼中的萧玉已经是一名身穿灰色军装的,剪成齐耳短发的女学兵了。
“战干团”全称系“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于1938年成立于武昌南湖,学员均是立志抗日救国的男女青年学生,培训一年后作为骨干分往军中任基层政工干部。
蒋委员长对“战干团”极为重视,自任团长,让陈诚任副团长,桂永清任教育长,邓文仪任政治部主任。主要学习三民主义和蒋委员长的著作与军事理论,同时也结合抗战学习爱国主义的教材。负责学员军事训练的教官也都是从前线部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各级指挥员,不仅需要他们有实战经验,还需具有一定的军事理论素养。
女兵队设在金家祠堂的后院一栋两屋木楼里,楼上是宿舍,楼下是饭堂兼教室。“战干团”纪律非常严格,生活节奏非常紧张,早上天不亮军号一响,马上起床、穿衣、梳洗、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个豆腐块,摆在木板床正中央。10分钟内必须收拾完毕,然后跑步到大操场和男兵一起操练。吃饭时同样的军事化,只要队长放下筷子,学兵们必须马上全体起立,没有吃完的会受到严厉的批评,而且不准再吃。从早上5点半起床开始,一直到9点半睡觉,简直没有休息时间。每天8节课,4节学科,4节术科。军事训练课有步兵操典、射击训练,还经常到南山、黄山“打野外”,进行实地军事演习。女兵接受和男兵一样的训练,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
“战干团”随统帅部西迁重庆后,扩编为4个大队,团部住重庆南郊綦江城郊外滩子,1大队驻綦江兴隆场,2大队驻江津牛背沱,3大队驻綦江广兴场,萧玉所在的4大队,则驻南岸海棠溪,隔着长江与重庆城区遥遥相望。
徐小曼夸张地叫喊道:“天呐,看看这身灰皮子,把我们的校花糟蹋成个啥样子了。我一定要紧急上书蒋委员长,为了维护我们中国女兵的光辉形象,强烈要求他马上下令引进美国军队的军装。你看看电影上的美国女兵,紧身夹克、船形帽再加一条呢料裙子和一双瘦长的薄皮靴,连猪八戒穿上也变成了美人儿。可我们的军装恰恰相反,专门把我们的美人儿变成个猪八戒。”
萧玉看见院坝四周不少男女学兵都在注视着徐小曼,嗔怪道:“看你,总是惊风火闪地动山摇的,你一个女孩儿,就不能学着文静点呐?”
“哈,你都是个兵妹子了还有资格给我讲文静?兵是干啥的?专门养来杀人放火的。呃,不给你开玩笑了,萧玉,替我高兴吧,我找到一份满天下最满意的工作了,《正气报》的外勤记者。怎么样?我羡慕了你这么多天,这下总该你羡慕我一回了吧?”
“真的呀?”
“我这么远跑来,莫非就是为了告诉你一句假话么?我们那总编姓黄,是个上海人,对我好得不得了,谈了一会儿话,马上就拍板把我收下了。明天我就去打铜街上班。”
“谈话?关上门单独谈的吧?你这么漂亮摩登,莫不是他经不住诱惑,见色起意,打你的主意吧?”
“狗东西,不替我高兴,反而用这种话来损我。怪我徐小曼眼瞎,怎么交上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朋友!”把萧玉的手一拉,“走,到外面去,你没看见那么多贼眉贼眼往我身上脸上盯,像看猴戏似的,弄得人怪不舒服。”
“你稍等一下,出这道大门,我还得去给苏队长请个假才行。”
“嗯,穿上军装,就丢了自由,连陪本小姐到营房外面摆几句龙门阵,也得让长官批准了。”
萧玉看见苏桂贞正和几名女兵站在坝子边上,赶紧跑上前去:“报告苏队长,我同学来了,我想请假陪她出去说说话。”
几名女学兵全围了上来,唧唧喳喳地问:“萧玉,你这位同学是个电影明星么?人长得好看,打扮得更摩登。”
萧玉说:“啥明星呀,她是《正气报》的记者。”
“女记者呀,不简单,不简单哩!”
苏队长痛快地说:“去吧,吃午饭前归队。”
“是。”
金家祠堂离海棠溪街上有四五华里远近,祠堂大门,正对着浩荡长江。
萧玉陪着徐小曼边走边说话,穿过一大片菜地,来到长江边的沙滩上坐了下来。
对岸,就是高楼参差、黑瓦鳞鳞的重庆城。
徐小曼说了今天她和萧玉分手后的经历,以及《正气报》的特殊背景。
而最让她亢奋的,还是她作为一名外勤记者,很快就有可能被派到前线去采访。
萧玉一听,动了点心思,问:“会把你派去缅甸战区么?”
徐小曼说:“现在哪个晓得,中国这么大,光国内就有十来个战区,我这小小一星浮萍,上头的风往哪边一吹,我就只能往哪边漂。当然,如果一旦派我去缅甸,我保证找到你的高军武,对他说,你那有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的心上人没日没夜地想你恋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瘦得都只剩几根光骨头了。当然,你现在赶回去也迟了,她恐怕早就效仿那林黛玉,先到坡上去捡几朵桃花来葬了,再接着挖个坑把自己也埋了。干脆,你就娶了我吧,我一定会像萧玉一样,和你同宿同飞,把你死去活来地爱一辈子!”
萧玉嗔骂道“我还拿你当最好的朋友哩,原来是个见色忘友的狐狸精!”
“哈哈哈哈!”一串痛快淋漓的笑声,溅到河心里。
徐小曼玩笑中的一句假设,没想短短几天后就变成了现实。
这天下午她正在拆阅自然来稿,一名报丁前来通知,让她马上到总编室去,总编正在等她。
到了总编室,黄总编兴奋地告诉她,中宣部战时新闻管理处刚刚来电话通知,已经批准一批记者赴前线进行采访报道。《正气报》这次争取到两个名额,一个去湖北第5战区,另一个去缅甸战区。他决定了,徐小曼到缅甸,当天夜里就搭乘美军运输机,先飞昆明,再转机到梅苗。黄总编还说自同古大捷以来,民心大振,民众现在对缅甸战区、对中国远征军的关注,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战区,勉励她一定要珍惜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报馆写出几篇重头稿来,因为这次获准到缅甸战区的,只有她和《中央日报》的资深记者白益。
“白益啊!”徐小曼惊喜得叫出了声,那是她从未谋面的一个精神偶像。
登机时间是夜里10点,9点不到,徐小曼就带着装满换洗衣物和照相器材的背包,按照通知赶到都邮街美军俱乐部,与白益和一位专门送他俩登机的驻华美军顾问团的上尉军官会合。徐小曼过去读过白益太多大气磅礴的时评文章,凭着老道的文笔与深邃的思想,她估计这位大牌记者的年龄不会太轻,如今见了面才知道没错,白益那模样,面色红润光洁,估摸不到40岁,单看头发,则像个七八十岁的高龄老人了,灯光下只见满头银丝灿灿,竟无一根杂毛。
徐小曼暗暗想,此君可能属于先天性内分泌失调的那种“少白头”。
而且,第一次见面白益给她的印象并不太佳,她出自肺腑地说了那么多恭维话,可白益却淡淡地应酬了两句,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弄得她很有些冷落感。倒是那位美军上尉和司机不错,见了她全像服用了兴奋剂,争着抢着向她说好话献殷勤。
星星跟着月亮走,沾美国人的光,徐小曼和白益一路上极其顺利,4月15日下午4点钟左右,他俩搭乘的一架美军运输机,降落在了缅甸北部的梅苗机场。
古老的梅苗静静地躺卧在曼德勒以东群山环抱的一块平原上,从曼德勒市区沿着中缅公路驱车来此有两小时车程。海拔2000米的梅苗土壤肥沃,气候凉爽宜人。英国人对这座小镇情有独钟,不论是达官显贵甚或是英国女王,都将梅苗视为度假避暑首选之地。街道上穿梭着英国殖民时期留存下来的复古马车,斑驳的油漆下是掩饰不住岁月的痕迹。
一辆军用吉普车把他俩送到了城里的远征军长官部政治部,一位姓马的中校科长接待了他们,给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当前的战局后,就安排他们住进了一家华侨开的酒店。酒店取名“逸园”,靠着大街,以竹篱相隔,院里繁花似锦,绿树蓊郁,几栋木楼,落在一泓碧水盈盈的湖边。湖边还散立着不少花花绿绿的遮阳伞,摆放着不少竹桌竹几。
马科长对祖国来的记者格外热情,亲自开车把他们送到了酒店门口,告辞时说:“二位路上辛苦了,先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至于到哪一个战场采访,我们先了解一下前线的情况,明天上午我再来通知你们。”
徐小曼赶紧向他打听:“马科长,你知道徐小冬么?他是我哥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能马上找到他么?”
马科长叫了起来:“你是徐队长的妹妹呀,我们长官部的人谁不知道徐队长啊?可他现在不在梅苗,昨天一大早就跟着史迪威参谋长到第5军军部视察去了。”
“第5军军部在哪里呀?离梅苗远吗?”
“在梅克提拉,原本不太远,可是现在的公路都被坦克压坏了,难走得很。你就安心在梅苗等一下吧,没准今天他们就会回来了。”
马科长刚一离去,徐小曼就对白益说:“白老师,不出去走走么?听马科长说,这梅苗可是缅北的一个著名的旅游胜地,风景美得像天堂哩。”
白益那一对躲在深度眼镜后面的眼珠子黯淡无光,慢吞吞地说:“你去转吧,我好像有点晕机,想睡一觉。”
“还大牌记者哩,一点情趣也没有。”有着得天独厚优势的徐小曼再次遭到这个男人的冷遇,心里很不舒服。她到房间里洗完澡,换了套宽松的衣裳,连乳罩也没戴,用手绢把满头刚洗过的头发扎在脑后,独自出了酒店。
徐小曼觉得这座被英国人经营近百年的小镇不仅美丽而且优雅,深得她的喜爱。
婆娑的椰树、槟榔树、古老的高脚木屋、强烈的阳光,只有童话书上才有的东西,现在全都出现在了眼前。街道两侧大都是缅甸式的柚木搭建的精致小木楼,仿佛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水井,水井旁边都有一个水池,装着满满的水,明澈而清凉。她一路走来,到处都有潺潺溪流,清澈见底,小鱼游来游去,溪边还散缀着杂色斑斓的花草。头上包着白帕的男人,脸上涂抹着厚厚白粉的女人、孩子不时可见,他们对身着异国服装的小曼禁不住频频投来异样好奇的目光。出了不大的镇子,则有一幢幢英式别墅从层层墨绿中忽隐忽现,有的是英国人留下的,有的则是其他富裕之家模仿英式风格的建筑的,强烈的异国风情调和在这个古朴的山间小镇,竟丝毫不觉突兀。
由于中国远征军长官部驻在此地,英军总司令部和英国殖民者扶持的缅甸傀儡政府机构此时也正由曼德勒往这里转移,梅苗的公路上大大小小的军车不断,街面上军人也明显比老百姓多。店铺门前,不少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年轻女人们也很忙碌,看上去有些异样的热闹劲。
徐小曼很快便发现在这样的街道上独自穿行愈发显得招摇,看她的眼光太多,不但男人看,女人也看,而在军人中间的回头率则更高。尤其是那些驾着吉普车飞驰而过的英美两国的军官,不仅冲着她大喊“哈罗”,还频频向她抛飞吻。
梅苗不大,没多少工夫便逛完了,这时夕阳已快垂到山巅,西边的天际一片通红。徐小曼正准备回酒店,一辆军用吉普军从她身边驰过,到了前面二三十米处,却猛地一个掉头,又冲着她倒了回来。
“小曼,哎呀,徐小曼,我的天,还真是你呀!”驾车的军官冲着她惊喜大叫。
“程嘉陵!”他乡遇故知,徐小曼也高兴不已。
程嘉陵把车一个急刹,激动得直叫:“我还以为看花了眼哩,没想真的是你!呃,小曼,你不好好呆在重庆城,怎么跑到这天远地远的缅甸战场上来了?”
徐小曼一脸得意地说:“我现在是《正气报》的外勤记者,报馆派我来采写战地报道呀。”
程嘉陵瞪大眼睛,上下打量徐小曼:“不简单,不简单!都当上《正气报》的大记者了,真是士别三日,须当刮目相看呐。”
“莫挖苦我了,我算啥大记者哟?刚去几天,连一个字还没发表过哩。呃,不过,和我一起来的那人倒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大记者。”
“你说的是哪个?”
“如雷贯耳的白益呀!你敢跟我说你从来就没有读过他的文章?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白益这个名字?”
“不知道白益还算是中国人呐!”程嘉陵呼地从驾驶座上站了起来,挺着胸膛,不知是全身戎装的原因或是战地生活真的能让人脱胎换骨,徐小曼注意到他那清秀的眸子里竟然透射出一股过去从未见过的英武之气,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青峰高声朗诵起来,“‘重庆戴上了伟大的花冠,所有的中国人注视着她,所有的中国人向往着她,这是我们无可后退的堡垒,这是我们的耶路撒冷’,听听,怎么样?白益的雄文,我不但读过,精彩的段落还能背下来哩。哦,白益现在在哪里,给我引荐引荐,让我先睹为快。”
“这一路上不是汽车就是飞机,好像把他脑壳颠晕了,刚一住进酒店就忙着睡觉。呃,你慌啥子嘛?这都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先入为主,后到是客,莫非你没打算请你的重庆老乡徐小曼,还有你崇拜的白益老师好好吃一顿么?”
“这还消说,当然是我做东了。今晚,一定让你们尝常最好的缅甸风味。呃,就去‘逸园’吧,那中国老板娘的菜做得好得很,听说战前缅甸的高官显贵们都经常光顾哩。”
“嗨,我和白益就住在这家酒店呐。”
“请吧,我的重庆老乡。”程嘉陵做了个优雅的西式手势,等徐小曼坐到旁边,他一踩油门,向着酒店驶去。
这一晚,程嘉陵唯恐徐小曼和他十分尊敬的白益消受得不舒服,让中国女老板不要考虑价钱,凡是稀罕味美的菜肴统统端上桌来。咖喱烤鹿肉、咖喱烤野鸡、咖喱烧牛肉,几乎无咖喱不成菜。
白益以前在夏威夷的一所中学里教书,全面抗战爆发后才带着妻子和一对儿女迫不及待回国来的。平生从未到过东南亚,连着尝了几道菜,惊奇地问:“我在书上看到全世界只有印度人最喜欢用咖喱做菜,没想这缅甸菜,咖喱也用得这样多,还放得这样重。”
程嘉陵说:“英国人统治缅甸后,把印度文化全面搬了过来,现在除了掸邦一些边远山区,城里已经很难吃到正宗的缅甸菜了。”
徐小曼蛮有兴趣地说:“我对咖喱汁倒是情有独钟,你们没觉得这味儿很特别么?浓香滑顺,辣口不辣心,而且还有一种很浓的花生香味和特别的茴香味。”
程嘉陵和徐小曼轮流给白益敬酒,酒是家酿的棕榈酒,喝起爽口,后劲不小。两位年轻人也不知白益酒量几何,你方干罢我登场,轮着向他们崇拜的心中偶像表示敬意。白益呢?见两位年轻人如此客气恭敬,也不便让人扫兴,硬着脑袋来者不拒,菜还未上完,他就“哧溜”一下滑到了地板上。
程嘉陵和徐小曼赶紧将他扶起来,连叫几声,毫无回应,只好把他架回卧室休息。
吃罢饭,两人来到湖畔竹椅上坐下。环境优美,生意也不错,徐小曼注意到,顾客大都是美英两国的军官,几乎所有的军官都带着女朋友。徐小曼注意到程嘉陵和他们混得很熟,不少人都在和他打招呼。
“嘿,程先生,不给我介绍介绍你漂亮的女朋友吗?”一位娇小玲珑、满头金发的英国姑娘走了过来。
“哦,丹妮,这是徐小曼,中国一家很有名的报纸派到缅甸来的战地记者。她是我的重庆老乡。”
丹妮伸出手来:“您好,欢迎你到梅苗来。”
徐小曼和丹妮握了握手,她注意到这个名叫丹妮的异国少女微笑起来甜甜的,带着一种小女孩子还没有褪尽的稚气。她的皮肤像奶酪般的雪白,眼睛像湖水一样蔚蓝,小曼猜到她应该是混血姑娘。丹妮左胸上别着一朵独粒绿宝石镶嵌的胸花,宝石足足有鸽蛋大,在灿烂晚霞的映射下闪耀出一束令人瞩目的光芒,显得不同寻常。
丹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能够结识这位漂亮的中国小姐,十分荣幸。”
看着她发自内心的真诚笑脸,纯洁得仿佛一朵带露的百合,徐小曼不由生出一种姐姐对妹妹的怜爱之情,回了她一个微笑。
丹妮离去后,程嘉陵对徐小曼说:“丹妮的父亲是个成功的英国商人,在印度和缅甸都非常有名,还是缅甸的玉石大王,曼德勒商会的主席。我们军委会驻缅参谋团,就租用的她家的别墅。”
程嘉陵给徐小曼点了一杯咖啡,给自己要了一杯来自云南的下关沱茶。
这时候,程嘉陵才有勇气开口问徐小曼:“萧玉现在怎样了?你和她亲如姐妹,一定知道她的情况。”
“萧玉么?现在已经是‘战干团’的一名女学兵了。嗯,”徐小曼鼻孔一哼,“见面都半天了,你也没问过她一句,我还以为你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哩。”
“哪能呢?我就是忘了我自己,也不会忘了她呀。”
“你猜我现在心里咋个想你?”徐小曼认真地问道。
“咋个想?”
“想你程嘉陵,自小就被人叫做‘假姑娘’,遇到点难事就流马尿水水,比女孩儿还不如,想不到关键时刻,你居然能尽显英雄本色,倒还真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程嘉陵脸红筋涨地搔搔脸蛋说:“我窝囊了二十几年,男人女人全都看不起我。现在萧玉的心已经被高军武夺走了,在感情世界里,我是个万念俱灰的彻底的失败者。小曼,我知道你是个性格泼辣爽快的姑娘,也不怕你笑话我,从我醒事以来,就一直陷在天生的这种痛苦之中,为了让自己显得男人一些,我尝试过粗着嗓子说话,没用,别人还是叫我‘假姑娘’。十五六岁时,看到男同学开始长胡子,我的下巴却光溜溜地寸草不生,听人说每天坚持用一种叫紫云参的中药擦抹,就能生出胡子,我一直悄悄擦了半年,依然一根胡子也没长出来。我自卑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萧玉对我说的那一句话,像一声惊雷把我震醒了……”
“我在场,我晓得。‘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对么?”
“对!这句话像火一样时刻烧着我,我不信我这股天生的女人味儿就改不掉,中国不有‘脱胎换骨’这样一句成语么?要脱尽身上的女人味,增我男人的阳刚之气,我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上战场,血火刀剑,出生入死,就是唯一的灵丹妙药。所以,当丹尼斯武官告诉我,他们决定在仰光创建一支华侨志愿队来对抗日本人的便衣队时,我坚决地要求参加。在仰光,你哥哥是华侨志愿队的队长,我是副队长,我们在一起杀了100多个日本鬼子,还打死了日军的星光少佐。我向日本人的脑膛上开过枪,还开着装甲车从他们身上碾过。也就在那样的时刻,我感到长期像山一样压在我心上的自卑和痛苦,轰然倒塌了。”
徐小曼圆睁丽目,瞪着程嘉陵说:“程嘉陵,你信任我,拿我当朋友,什么话都对我讲,我要还虚情假意地给你说些让你听着顺耳的话,也对不住你。实话说吧,我过去就看不起你身上的这股子女人味,不但支持而且积极鼓动萧玉离你远一些。可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程嘉陵,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4月16日,徐小曼和白益正吃早餐,马科长匆匆来了,给二人带来了两套军装和两支手枪。告诉两名记者,政治部已经研究了,同意他俩到中国远征军的任何一处防区去采访。叮嘱他俩,日本人和缅奸活动很猖獗,一定要提高警惕。末了还关心地说:“你们会打枪吗?要不会,到了车上就来个临阵磨枪,现炒现卖吧。”
白益把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不好意思说:“我从来没有摸过这玩意儿。”
徐小曼却喜出望外:“我会打枪,学校军训时我学过。什么实弹射击、战地救护,防空防毒气,没我徐小曼不会的。”
马科长说:“那你就帮帮白老师好了。你们收拾一下,马上准备出发。”
白益说:“我们对战区的情况不了解,既然到战场上来了,就只有一个意思,哪里仗打得厉害,我和徐小曼就到哪里去。”
马科长说:“现在前线情况不太好,由于英军在没有通知我军的情况下,突然从西线撤出,我军筹划已久的一个重大的战役计划被迫放弃,各支原拟投入作战的部队正在向后转进,有的已经赶到新的防区,有的尚在行军途中……”
徐小曼蓦地感到有些紧张,说:“马科长,戴安澜将军的第200师现在到了哪里,我和白老师想赶到这支英雄的部队里去。”
马科长毫不犹豫:“没问题,第5军是国军的精锐之师,200师又是这支精锐之师的绝对主力,战功累累,在同古打得也非常惨烈,你们应当多向全国人民宣传宣传他们。他们已经到达棠吉一带。你们准备一下,把需要的东西提到酒店门口,我马上回长官部,10分钟后安排人车前来护送你们上去。”
兵贵神速,只过了五六分钟,送他们的人和车就到了。除了一辆装着二十几名全副武装士兵的美制道奇十轮大卡车,竟然还有一辆小巧精致的德制Sdkfz222“毫须”式装甲运兵车!
车在酒店门前停下,装甲车的天门盖忽地打开了,一个戴着装甲兵头盔与方形护目镜的脑袋探出来向他俩脆生脆气地喊道:“白老师、徐小曼,你们上卡车驾驶室,我在前面为你们开道保驾。”
徐小曼大叫:“程嘉陵,是你呀!”
车出梅苗,奔驰在通往曼德勒的公路上。路面原本铺过柏油,但早已经被履带和车轮碾压得一塌糊涂,汽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得就像台风来时坐在海船上一样。迎面而来的汽车不少,清一色的军车,不是装着遗体和伤员,就是运送弹药给养后返回后方的空车。
徐小曼生平第一次出行时有这么多正规军保护,颇有些自豪感,但是这种自豪并没能在她身上维持多久。他们在曼德勒吃过午饭,然后沿着路况已经好得多的曼仰公路,继续向南前进。刚驰过一个叫做皎克西的小镇不久,死神的阴影骤然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由于大卡车和装甲车行驰时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徐小曼根本就没听见天上飞机的轰鸣。直到车上的士兵拍着驾驶室的顶板大叫“停车!快停车!敌人的飞机来啦!”她才知道大事不好。
驾驶员一个急刹,冲白益和徐小曼吼道:“快下车,朝有林子的地方跑!”
白益赶紧将车门打开,跳了下去。此时,卡车上的士兵也纷纷往车下跳。
白益仓促往四下一看,他们正处在一大块平坝之中,离得最近的山林,至少也在千米以外。
“记者,你们快往池塘边跑,趴到塘坎下去!”士兵大声向他俩喊叫。
徐小曼憧憬的那种战场刺激与浪漫不翼而飞,此刻唯有强烈的恐惧塞满了她的身心。
她和白益向着50米开外的一口池塘拼命跑过去,没跑出几步,爆豆子般的枪声已经骤然响起。紧跟着,又是一连串更为剧烈的爆响,仿佛连大地都被震裂了。炸弹爆炸时产生的剧烈冲击波裹着灼人的热浪,将他二人猛然掀倒在地。
“徐小曼!徐小曼!你还活着吗?”白益用惊吓得变了样的声音狂喊。
“白老师,我没事。”
徐小曼看到白益正趴在地上四下摸索他的眼镜,她看见了,跑过去把眼镜捡起来,递到白益手里。
这时,他俩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乘坐的大卡车,已经成了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球,驾驶员头朝下挂在已经打开的车门处,花花绿绿的肚肠挂在了地上。士兵们全在坝子上散开,不少人仰躺在地上对空射击,有的干脆就站着开枪。飞机只有两架,向着地面来回投掷炸弹、俯冲扫射,每一次当空掠过,巨大的爆炸声中,便有残肢断臂鲜血肠肚挟裹着泥土四下飞溅。
公路上“嗒嗒嗒嗒”的枪声一直不断,那是程嘉陵!他站在天门盖处,旋转着机关枪,向着飞机射出一串串子弹。
徐小曼眸子里突然涌出了泪水,狂喊道:“程嘉陵——杀死这些狗杂种!”
白益也兴奋了,激动地掏出手枪:“小曼,快教教我,这枪怎么放?”
“白老师,没用的,手枪的射程只有100米左右,够不着他们……啊,打中啦——”徐小曼一声狂叫。
田坝上也突然响起了欢呼。
那是程嘉陵干的。一架飞机冒出了滚滚黑烟,歪歪扭扭,像喝醉了似在天上乱窜,窜了一段,然后直直地朝着田坝砸了下来。触地时一声爆响,腾起冲天大火。
剩下的敌机一看不妙,扭头便逃,天地间霎时归于宁静。
徐小曼冲到装甲车前,大喊道:“程嘉陵,好样的,你太伟大了!我一定会把今天的事情写一篇重头文章,让全中国民众都知道你。”
程嘉陵一手扶着机关枪,伸出两个指头,做出个表示胜利的“V”形手势,冲徐小曼摇了摇。
护送两名记者的士兵死了6个,伤了3个,担任这支临时护送队队长的程嘉陵指挥大家就地挖坑,把死者掩埋了,伤者则请过路车捎到后方野战医院去。
忙完这一切,大家还得继续往前走。可汽车没有了,离下一个设有兵站的大镇子塔泽还有三四十公里,棠吉就更远了。没办法,程嘉陵只好让白益和徐小曼坐在装甲车的车身上,其余的士兵,则跟在装甲车后面步行。这一厢刚刚出发,一小队国军士兵从远处的林子里飞奔过来。
一个瘦得像根灯竿似的中尉军官大声赞道:“弟兄们干得漂亮呀,刚才我们都看见你们把鬼子的飞机打下来了,也算是给我们出了口恶气。”
程嘉陵对他那一口川腔大感兴趣:“弟兄们是哪支部队的?”
中尉军官见问话人是位少校,也是一口川腔,便上前敬了个军礼回道:“兄弟是第5军军部特务大队小队长黄华云。我们么?眼下都搞不清楚归哪支部队了。本来嘛,我们是杜军长身边的一支直属部队,出国前被杜军长拨去加强戴师长的200师。在同古打了十几天,撤退时我们特务大队留下来打掩护,就和200师走散了。刚走到皎克西就碰上孙立人师长手下的113团团长刘放吾下面的人,又和新38师的人裹在了一起。刚才听到这边枪炮打得厉害,我们大队长才派我过来看看的。”
程嘉陵冲徐小曼叫道:“小曼,听见了么?第5军特务大队,就是高军武所在的部队。”
徐小曼赶紧问那中尉:“嗨,高军武还好么?”
“你认识我们高中队长啊?好,他还活鲜鲜的。”
白益也高兴地嚷了起来:“这支部队,不就是前两年在第5战区奇袭日军机场,抢回张自忠将军忠骸的英雄部队吗?”
麻哥得意地说:“嘿,你这位眼镜老兄对我们特务大队倒是知根知底的噫。”
白益说:“我和邵大队长、高中队长算是老朋友了,我当初参加第三厅慰问团,到第5战区采访过他俩。”
程嘉陵又问:“黄队长,113团离这里有多远?”
麻哥回道:“不远,也就七八来里地吧。”
“好!”程嘉陵当机立断,“我们现在就到113团去,向刘团长要辆车,再去棠吉。”
到了113团团部,程嘉陵一个电话打出去,没过10分钟,高军武就驾着辆吉普车和邵青阳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彼此一见面,都亲热得不行。就连程嘉陵和高军武,也如同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早将往日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邵青阳热情地对白益说:“白老师,我们当初在5战区初次见面,现在又在缅甸战场上碰了头,实在是缘分。你们何必去200师,就和我们呆在一起好了,把我们好好宣传一下,我保证你和小曼一定能在我们特务大队写出最好的文章来。”
高军武也说:“对呀,就留在我们特务大队吧。现在日本人进攻得很厉害,战场情况瞬息万变,眼下200师是否还在棠吉也未可知。再说,我们特务大队的作战特点神出鬼没,惊心动魄的故事多的是,也不缺你们写的。”
徐小曼显然更愿意和高军武、邵青阳呆在一起,但考虑到临时变更采访对象,最好还是请白益拿主意,于是转脸征求白益的意见:“白老师,你说呢?”
白益分明从徐小曼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意思,痛快说道:“反正我俩的任务就是到缅甸来宣传抗日将士,那就留下来吧。”
高军武、古良、龙鸣剑对白益的崇敬非同一般,当初他们皆是从收音机里偷听了白益的文章,才萌发出到大后方投军报国的想法。如今人生道路上的导引者就在眼前,怎不能让他们高兴万分?高军武想得更宽泛一些,他向邵青阳建议,既然大记者阴差阳错地来到了特务大队,那就请他给官兵们作个报告,讲讲当前全国抗战的形势和战况,给大家鼓鼓士气。
白益也干脆,邵青阳开口一请,他便痛快答应下来。
汽车到了驻地,邵青阳一声令下,剩下的400余名官兵精神抖擞,列队欢迎大记者的到来。这样的阵势弄得白益和跟着沾光的徐小曼也有些不自然,僵硬地挥动着手臂,脸上的笑,也极不自然。数百名男人中就只有她一个大姑娘,她觉得自己如同沙漠里的小百合花一样黏人的眼球。面对席地而坐的官兵,白益嘴巴一张,真是口若悬河,激情似火,鼓动得官兵们人人坚信打败日兵,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白益大声说道:“日本人迷信武力,以为强权就是公理,胜过一切,认为武力侵略,可以威吓我们,屈服我们。要知道强权固可侥幸一时,可是一味蛮横无理,欺人太甚,其结果没有不失败的。拿破仑的末日,德国人在一战中的一蹶不振,难道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因此我们必须拿我们的血肉,抵抗侵略,争取自由独立,但是抗战必须坚持到底,一步不能松,不怕敌人的飞机大炮,不受敌人的欺骗,不落敌人佯示妥协的圈套。这样的熬持下去,最后胜利,必然属于我们的!”
“日本人视中国为殖民地,把他们当作主人看待,在他们的国内,随时公开讨论征服中国,统治华北,整理东四省的问题。在事实上所表现的,是掠夺财产,侮辱妇女,毁灭城市,虐杀无辜平民,面对这样的强盗,我们除了拼死抗战外,别无途径!而两年来你们这些民族勇士亲身经历的一场场激战、血战、大战,不已经证明了伟大的中华民国愈战愈强吗?开战时,敌人要对我‘不战而屈’,继后‘速战速决’,后来又拿‘百年战争’来威吓,到现在则已是‘以战养战’,利用汪精卫一班卖国贼了。日本人的对华策略为什么一变再变,那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千千万万的中华勇士教训了他们,粉碎了日寇的狼子野心!”
掌声经久不息,还伴着中华勇士盈满眼眶的热泪。
徐小曼痴痴地注视着站立在战士们面前的白益,疾猛的山风拂起他满头蓬乱的白色长发,那火烫的语言、有力的手势、坚毅的神情,有着硬峭线条的面容,都让她怦然心动。就这一刻,她恍然觉得她眼中的一介书生,已经变成了一个骁勇的战士!
当天晚上,邵青阳、高军武在驻地盛宴款待两名国内大报的记者与程嘉陵。旧友新朋,皆与重庆有缘,谈起大家熟悉的重庆时期的生活,不禁喟然兴叹,世事的无定,虽神明也不可测。
让高军武最为惊喜的是徐小曼带给他的消息:萧玉也参加了“战干团”,成为了一名即将奔赴战场的抗日战士。而且,她一直深深地挂欠着他……
就在大家龙门阵摆得起劲时,孙立人师长签发的作战命令下来了:113团与特务大队立即出发,开往仁安羌营救被围的英国军队。
史迪威将军飞赴重庆告杜聿明的御状战果辉煌。
蒋介石端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史迪威发泄完对违抗他命令的杜聿明、廖耀湘等军师长们的愤怒后,对他的努力和工作进行肯定和安抚,还告诉他,新22师师长廖耀湘着即交付查办。
除此以外,蒋介石还给了他足够多的安慰,给了让他没法不感动的种种承诺。比如马上派罗卓英前往缅甸,出任中国远征军第1路军司令长官,协助史迪威指挥中国的将军们,明确第5军军长杜聿明,第6军甘丽初服从于罗卓英,罗卓英则服从于史迪威的命令。
他对史迪威说:“罗卓英老成持重,极有责任心,一定会很好地协助你展开工作的,从此以后,你对远征军的指挥就不会出现任何障碍了。”
这样的结果使本来就已经交叉重叠的指挥系统又多了一个层次,更趋复杂。
一周之后,一枚让史迪威寄托了期望的关防大印从重庆空运到了曼德勒,但上面镌刻的是“同盟军中国战区总参谋长”,而不是远征军总司令。
此刻的史迪威意识到自己显然受到了蒋介石的愚弄,不由心烦气躁,抓起黄铜大印,狠狠往地下一摔,沉默了大半天。
同古保卫战打得惨烈无比,给了日军重大杀伤,由于中国当局的有意夸大,受到了国外舆论的高度评价。但是,这一仗终究是以远征军丢掉战略重地同古而结束的。中国远征军不服气,很少受到如此重大打击的日军更不服气,蒋介石为中国远征军未能达成同古会战的战略目的也同样不服气,他渴望并需要一场货真价实更为重大的胜利,来尽快扭转因同古的陷落已凸显不利的战局。紧接着的军事会议上,蒋介石主持通过了“平满纳会战”计划。
当第200师刚刚安全撤离同古,日军55和18师团遭到沉重打击,正被阻击在塔瓦堤东西线时,史迪威就竭力想挽回战局,决定在平满纳发动一次反攻,在已撤至西线的英军协同下,由刚从同古撤下来的第200师和被阻于此的96师集中于平满纳一线,由新22师在第一线逐次阻击日军并将其主力吸引到200师、96师阵地前,乘敌攻势顿挫之机,举第5军全力反攻,另由暂编第50师从莫契、雅多、保拉克直插敌后,进行夹击。
“平满纳决战”,是史迪威带到重庆去的新的战役计划。但在梅苗的这次军事会议上,杜聿明也拿出了一套“平满纳会战”计划,同样上报了蒋介石。
他的计划是:以96师在平满纳东西之线构筑坚固阵地,拒阻并消灭敌人,以200师、新22师置于平满纳东西两侧,中国军队打响后,西线英军也同时出击;以4月上旬刚在曼德勒集中完毕的第66军置于央米丁、基荣当之线,乘敌人在96师阵地前攻势受挫时,全线反击,将日军包围于平满纳之间歼灭。
史迪威和杜聿明计划的指导思想基本相同,只是决战地域和使用兵力略有不同,目标则完全一致,要旨都是在西线英军的配合下,将中国远征军主力集中于缅甸中部的平满纳一带中央战线,以顽强的阻击大量杀伤敌军,将日军一至两个师团诱至远征军预设阵地后,围而歼之,以此迅速扭转缅甸战局。
蒋介石出于内外有别,支持了史迪威的计划,并在内容上与杜聿明的“平满纳会战”进行了综合与调整。
在梅苗会议上,蒋介石以“中缅印战区最高司令”的身份,宣布由亚历山大统一指挥中、英、美联军,并让史迪威郑重转告亚历山大将军,请英军务必坚守西线,以配合中园远征军在平满纳歼灭日军。
当天夜里,蒋介石对刚刚从同古撤下来的戴安澜将军进行了深谈,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喜爱与器重。
奉召匆匆从前线赶来参加军事会议的戴安澜和随蒋介石前来的中宣部副部长董显光同住一室,夜里11点过后,他俩已经脱衣睡下,这时突然有人前来敲门。戴安澜起床把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竟然是身穿长衫的蒋委员长。
“啊,校长……”戴安澜尴尬不堪,因为他和董显光身上都只穿着裤衩和背心。
蒋介石亲切地笑了:“衍功,不要紧张,我是特意来找你聊聊的。”
董显光一听这话,知趣地抱上自己的衣服,到另外的房间里去了。戴安澜也抓起自己的军装往身上套。蒋介石走到董显光的床前,脱下鞋子就上了床,将双腿一盘,对戴安澜挥挥手道:“随便一点好了,我们师生二人,就无拘无束地聊一聊。”
戴安澜就这样穿着背心和裤衩,同蒋介石聊了起来。蒋介石问他有关同古战役的情况,戴安澜一一详细汇报。说到惨烈处,蒋介石百感交集地说道:“日本人历来看不起我中国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认为中国人历来是一盘散沙。同古之战,不在军事意义上的胜与负,而更贵在我军团结勇励之精神,它让日本人感受到了中国人万众一心的力量。是中国的黄埔精神,战胜了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啊。”
随后,蒋介石诚恳问道:“衍功,同古之战是你打的,我军以后和日军类似的战斗想必还有很多,你有什么经验和教训,可以提醒我?”
戴安澜认真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校长垂询之事,也正是学生近日常作深刻反省的问题。200师从同古撤下来后,不少人为我200师鸣不平,把我师失败归咎于西线英军迅速后退,使200师过分前突,右翼失去掩护,最终遭致同古陷落之命运。而学生以为,英军不打招呼丢弃阵地后撤,固是不义,但200师受挫的主要原因并不在于英军的行动,而彻底丧失制空权,才是我部遭受重创的根本原因……”
“哦,快说来听听,”蒋介石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把你的想法都告诉我。”
“现在已是机械化战争时代,常规作战的标准样式是空军与地面坦克的协同,前不久北非沙漠的英德坦克战,便揭示出现代战争的一个基本规律:即使作战双方都是现代装甲坦克部队,没有制空权的一方必败无疑。而缅甸战场机械化程度与欧洲战场相比较而言,还只能算是半机械化水平而已。比如同古之役,双方虽有不少坦克装甲车,但交战仍是以步兵为主,而对我步兵杀伤力最大的,就是日军的飞机,它们每天数次在我们头顶上轰炸扫射,我军却毫无还手之力,只有乖乖等着炸弹掉下来。”
蒋介石连连点头:“对,你说得很好,一定要改变当前不少将领偏激的看法,更不能过分夸大英军后撤的因素。英军对我军配合不力,这是有着复杂原因的。今后,我们也不必过多地依赖英国人。只要他们愿意提供更多的后勤物资给我们就行了,仗,主要还得靠我们中国人自己打。”
蒋介石继续说道:“我们有近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如此广阔辽远的山河,如此绵亘浩荡的幅员,不仅一个日本倾其全部的力量,不能全部侵占,就是两个三个日本以两倍三倍于现在日本的力量,也不能侵占我全国的土地。其次,我们是一个有五千年悠久历史的民族,拥有全球人类四分之一的人口。以如此历史悠久、人口众多的伟大国家,一个小小日本要来吞并我们,要想全部消灭我们,是绝对做不到的事!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我们的国家又太贫弱,武器太落后,单单依靠自己的力量,短时间里是无法打败日本的,英国人也不行,要获得最后的胜利,需要借助美国人之力。”
这一对师生之间推心置腹地交谈,足足持续了两个多钟头。
蒋介石夫妇返回重庆的第二天,“平满纳决战”拉开了序幕。
中国远征军和英缅军组成了3道防线,杜聿明的第5军居中迎战,甘丽初的第6军防守东线毛奇、罗依考等地,英缅军防守西线卑谬、仁安羌一线。因为仁安羌有英国开采的大油田。由英军防守仁安羌是一举两得之事,既可呼应、支援中线中国远征军,又可以保护油田。
史迪威设想,由第22师将日本第55师团引诱到平满纳一带,由中国远征军和英缅军来个3面包围。
从4月5日开始,廖耀湘按计划指挥新22师,在斯瓦主动挑战,然后且战且退,如期将日军第55师团引诱到了列威。第5军之96师、200师也到达了攻击位置。
日军15军团司令官饭田接到第55师团被围的求援电报,立即下令第18师团前往增援,并令56师团从东线突破防线。
老谋深算的饭田十分狡诈,他从中国远征军和英缅军动作中,判断出对手有在平满纳围歼第55师团的企图,决定从对手的两处软肋突破,一处是东线第6军,另一处是仁安羌的英缅军。饭田这一着棋,立即把史迪威的“平满纳决战”计划彻底打乱。
中国远征军甘丽初的第6军,防守平满纳东线。而东线战场从毛奇至腊戍近千公里,第6军只有两个师的兵力,两个师要防守近千公里是很困难的。日军第56师团选择罗衣考作为突破口,一夜之间就占领了罗衣考,而甘丽初的第6军一与日军接触,便仓皇后退。
4月16日中午,史迪威接到甘丽初后撤的电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气得对着罗卓英大骂甘丽初。
罗卓英问史迪威:“东线已被日军突破,‘平满纳决战’计划是否还继续下去?”
史迪威还是信心十足,他认为第5军的正面防线形势很好,而且已对敌人第55师团形成了半月形攻击态势,只要能在17日这天解决战斗,“平满纳决战”计划是可以圆满完成的。
17日拂晓,史迪威下令第5军全线反击。第5军向日军阵地猛烈攻击,日军拼命地投掷燃烧弹、毒气弹,第5军进攻受阻,由于守备防守严密,日军也无法前进,双方呈对峙胶着状态。
不料,此时噩耗却接踵传来,英国人已于12日突然放弃了平满纳西北一侧,以及要地萨斯瓦、东敦枝和新榜卫,14日又放弃了重要空军基地马圭和屏障仁安羌油田的新甸,遂使平满纳西南要地悉数丢失。中国远征军平满纳战线的右侧完全暴露在日军的威胁之下。
噩耗此时才到来,是英国人对中国远征军封锁了消息。
其实,就在蒋介石飞临梅苗主持军事会议,让史迪威敦请英军坚守西线,并且参加决战的远征军各部按照计划到达指定位置正作发起进攻的准备时,以“撤退”而闻名世界的亚历山大将军在没有通知中国远征军的情况下,就已经下令英军于4月4日开始全线北撤。
亚历山大虽然口头上与史迪威答成了坚守西线的约定,但是自从新加坡、马来西亚、仰光接连失陷后,早就拟定了放弃缅甸退守印度的计划。他们丢掉一个无足轻重的缅甸,却很清楚缅甸是中国人的生命线。中国人无论如何为了守住缅甸也会同日本人血战到底,而英国人则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区区缅甸付出更大的伤亡和消耗,满门心思只盘算着如何尽快地从缅甸脱身。
现在英印第17师和装甲长7旅在日军第33师团进占普罗美后就撤至萨斯瓦,英缅第1师后撤到马格威,将中国远征军的右翼阵地完全暴露在日军的攻击下。
史迪威、杜聿明和蒋介石精心谋定的“平满纳决战”顿成泡影,缅甸战局急转直下。
由于东西两线都被日军突破,平满纳预设阵地的左右两翼均已暴露在日军的攻击下,加之日军第18师团的正面进攻,平满纳会战的条件和机遇已经丧失,形成了相反的战斗格局,第5军反而成为了日军包围歼灭的对象。
史迪威、罗卓英与远征军长官反复权衡后,只得于4月18日忍痛下令撤出平满纳阵地,退守敏铁拉一线,准备曼德勒会战。
英国人不是傻子,既然敢于不惜自毁国际形象,在大敌当前之际背信弃义,将自己的中国盟军置于险地而自保?那就必有不能不为的“道理”。
其“道理”就是他们骨子里就无意参与中国人搞的什么“平满纳决战”。
当“同古大捷”被中国政府在国际上炒得沸沸扬扬时,英国人无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们作为在这块国土上发号施令近百年的主人,面对日军的进攻被打得落荒而逃一泻千里,而中国远征军千里迢迢刚一开到,就给了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当头一闷棍,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两相比较,英国人可谓颜面尽失。呆在新德里的韦维尔在给亚历山大的信中更是透出了强烈的担心,他写道:“中国军队在缅甸打胜仗,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这必然会制造出使中国人赖在缅甸不走的理由。”
日军攻占同古后,第55、第18师团沿同古至曼德勒轴线继续向平满纳进攻。第56师团从右翼沿同古至腊戍公路向毛奇、垒固、罗衣考进攻,第33师团从左翼沿伊诺瓦底江两岸向马圭、新甸、仁安羌进攻。
日军第33师团215联队于3月25日从礼勃坦、兴实达一线出发,一路势如破竹,仅遭轻微抵抗就连续攻占瑞当、卑谬、阿兰德、新榜卫,于4月14日占领了东敦枝和敏贡,迫近了英军第1军团部所在地马圭。
同日,日军第33师团214联队(亦称“作间联队”)在缅甸义勇军带领下,成功穿插过三道英军封锁线,不费一枪一弹占领英军已经放弃的新甸,兵锋直抵仁安羌油田。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英军一退再退,很快一发而不可收拾,在短短10天之内便把自己最重要的战略能源基地暴露在日军的刀锋之下。
仁安羌是缅甸最大的油田,年产石油百万吨以上,又是伊诺瓦底江流域各城镇的总发电基地,每年的发电量占全缅百分之八十,侵缅日军早就对其垂涎三尺,力图尽早夺取这个极端重要的战略目标,掠夺其丰富的石油,以供侵略战争的急需。
4月14日清晨,处于伊诺瓦底江与宾河(亦称平墙河)环绕中的一大片三角洲上的仁安羌油田和巨大的发电厂、变电站突然黑烟滚滚,烈焰冲天,爆炸声不绝于耳,无数高耸的井架、钻机和厂房在火光和浓烟中倒坍,变成一堆堆焦黑的废铁残垣。满地纵横的输油管道,被烧成了一条黑糊糊的巨蟒。
油田和发电基地是亚历山大将军下令炸毁的。一心“弃缅保印”的英国人得知日本人逼近,宁愿把油田电厂炸毁,也决不留给日军。在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英军夺路而逃,途为之塞。
15日夜,已经与仁安羌近在咫尺的樱井省三师团长听到油田爆炸声四起,看见油田陷入火海,心急如焚,立即命令215联队以最快速度扑向仁安羌保住油田截杀英兵,同时命213联队乘车急驰,抢占宾河渡口,把英国军队堵在宾河南岸,意图全歼。
213联队进军神速,竟从撤退的英军右侧超越过去,夺取仁安羌东面5公里处的宾河大桥,截断了英军第1师和澳大利亚装甲第7旅的北逃之路。被围的英军与澳军向日军阵地发起进攻,企图突围。已撤至宾河北岸的英印17师师长斯科特将军率部同时向进至宾河以北的日军进攻,试图接应被围英军,但两路兵马皆被日军击退。而此时,樱井省三师团长正率214联队乘船溯伊诺瓦底江向仁安羌急进。
突围失败的英军第1师和澳大利亚装甲第7旅惊恐万状,虽有武装齐全的万余名军人,又有坦克大炮,还是一样已被日军吓得丢魂丧魄,竟不敢对占据宾河大桥的日军区区七八百人的日军发动进攻,反而争相掉头后退,缩进仁安羌城区和附近几个村落与油田建筑物中,坐等援军来救。日本第33师团很快便集中主力,将英军第1师和装甲第7旅团团围住了。16日,在仁安羌的英军已经被包围两个昼夜,粮尽弹缺,水源断绝,危急万分。
4月末的缅甸,已经进入了旱季,每天中午,阳光几乎是完全垂直照射下来,哪怕只是稍微在外面站立一下,周身每个汗毛孔似乎都在冒着火,整个人都仿佛在燃烧。
而这仁安羌,恰恰又算得上是缅甸最热的地方,平均温度比北面的曼德勒高出10度。再加之无数口油井一刻不停地喷吐着熊熊大火,更不知让温度升高了多少度,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英国官兵,哪儿受得了这等地狱般的熬煎?
境况糟糕到了如此地步,平时目中无人出言不逊的亚历山大元帅也就顾不得面子了,气急败坏地带着中国远征军驻英军代表侯腾将军赶到漂背远征军长官部找史迪威,要求他火速派中国远征军前去救援被围英军。
救人如救火,七八千盟军的性命高于一切,史迪威完全没有计较亚历山大曾给他制造的诸多掣肘,而是决定对英军全力相救。他立即以自己和远征军司令长官罗卓英的名义写下一道命令,然后派梅里尔和徐小冬连夜驱车赶往乔克巴当,将此命令送达孙立人手中,并要罗、孙二人监督实施。
英军背信弃义,自食恶果,反倒是造就了中国远征军中继戴安澜将军之后又一位名垂青史的英勇战将横空出世。
新38师师长孙立人将军,出身皖系大员家庭,呱呱坠地之时,父亲从《论语·雍也》中挑出一句:“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宝贝儿子起名“立人”。
良好的家庭环境,使孙立人幼秉庭训,家学深厚。1914年,孙立人以安徽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赓子赔款留美预科,寒窗苦读八年。
1923年在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后,负笈新大陆,就读于印第安纳州普渡大学土木工程系,1924年毕业获理学学士学位后,他改变了科学救国的想法,考进了弗吉尼亚军校,攻读军事。1927年毕业,应邀游历欧洲,考察英、德、法、日等国军事,次年回国。
1928年蒋介石鉴于日寇杀机毕现,未雨绸缪,请来德国军官顾问团,欲建立新式国防军,先成立陆军教导师,孙立人遂入该师任上尉排长,开始了一生的军事生涯。
由于孙立人表现出众,职务很快晋升。
1937年10月,孙立人率部参加淞沪抗战。在蕴藻浜一线的阻击战中身先士卒,以战功晋升为少将特支队长,在苏州河战斗中负伤13处。孙立人从此便在军界崭露头角。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孙立人伤愈重返他曾任总团长的税警总团。
话虽如此,性情刚烈耿直的孙立人却断然采取了措施,他明知这些人的靠山是谁,却敢作敢当,一意孤行。并把几年前同样遭到黄埔系排挤,被迫辞去军职,到杭州大学当教授教书育人的齐学启请来做自己的搭档。
1941年税警总团一部改编为陆军新编第38师,孙立人任少将师长,齐学启任少将副师长兼政治部主任,率部迁移到贵州都匀练兵。经过两年严格的训练,新38师参加国民政府军政部校阅,其综合战斗力名列第一,被军政部立刻从丙种师提升为甲种师,编入缅甸远征军,开始了壮丽的历程。
由于独特的人生经历,孙立人对美国将军尤为尊重。
梅里尔和徐小冬星夜赶往孙立人处传送史迪威和罗卓英的手令。
17日拂晓,二人赶到乔克巴当,在一个炸得半塌的楼里找到了新38师113团驻地,等待孙立人师长。中午时分从归纳急火火赶到此地的斯利姆一见到团长刘放吾,立马摊开地图,连比带划,倨傲地下了一通命令:“刘团长,孙立人将军和你的部队现在已经受命由我指挥,现在我命令你:即刻开往宾河,明天一早出兵,营救我的士兵们!”不待刘放吾发话,边说边自顾自地笔走龙蛇,“刷刷”签出手令,径自递给刘放吾:“刘团长:兹派贵官帅贵团全部汽车至宾河,与战车队长协同,即向宾河右岸约两英里处公路两侧之地施行攻击而歼灭之。”
面相清瘦、戴着副野战眼镜的刘放吾听完翻译的话一直不发一言,镇静地望着斯利姆说:“我团严格执行上级命令,但没有孙将军亲自命令,本团决不会擅自行动,请将军原谅!”心急如焚的斯利姆听了这话,犹如兜头一瓢凉水浇下,他没想到小小一个团长竟会抗命,甚为恼火:“就是孙将军在这里,他肯定也会听我的!难道你不相信我?”
个性稳重的刘放吾并不辩解,他深知国内“拉夫”的混乱,何况此时面对的是外国人,虽仅为一团之长,他明白营救英军一事却关乎大局,草率行事弄不好既影响战局,又会损伤国格,所以他非常谨慎,只转头对身边的作战参谋轻声耳语,作着吩咐,一时间屋子里进进出出都是人,气氛有些紧张。
徐小冬看情形不对,正想上来暗示刘放吾,快步进来的作战参谋附在刘放吾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听罢,刘放吾冲斯利姆一笑:“将军放心,我们呈报孙将军,已经得到明确命令了,我113团和特务大队立即执行营救任务!”看他总算表态,斯利姆终于舒了口气。
刘放吾一旦付诸行动,斯利姆感到极为满意,很快他就同暂时归他节制的特务大队一道率部飞速赶往宾河了。
孙立人得讯之后对刘放吾的处理也很满意,但仔细考虑之后还是十分担心:虽然113团和特务大队装备条件和士兵素质都比较好,但敌强我弱,113团名义上说是1120人的编制,实际兵力不足800来人,面对十倍于己的日军,犹如虎口夺食,上面又命令长期从事政治工作的齐学启去指挥,实在是吉凶未卜。他考虑再三,认为军事主官在危险关头不亲自挂帅出征,不足以鼓舞士气,于是他抄起电话,要通了长官部,申诉自己的意见,坚持自己必须到第一线,指挥部队打这场恶仗,但被罗卓英一口拒绝。换做其他的将领,到这分上恐怕也只能就此作罢了,偏偏孙立人独特的性格使他时常超出常规行事。他致电斯利姆将军说:“我军援兵马上出发,请将军少安毋躁,坐等佳音好了。我现在亲自去梅苗长官部跑一趟,要求由我本人赶赴仁安羌指挥此次解救贵军的战斗。”
梅里尔与徐小冬获讯面面相觑,两位“监军”对这位脾气很大,常为长官们不屑的“傲国公”毫无办法,只好呆在指挥部里与斯利姆将军坐等他。
这一厢孙立人飞车急赴梅苗请战。另一厢,刘放吾率113团、特务大队,向着宾河北岸衔枚疾进。
军情紧急,高军武和邵青阳要白益与徐小曼留在驻地,不料却遭到二人强烈反对。
白益激动地说:“高中队长,我和小曼千里迢迢跑到缅甸不是来旅游,而是专门来前线写战地报道的。你要知道,出战地报道最好的土壤就是在战场上,而不是在后方指挥部里。好不容易才撞上了中国远征军打仗,我们却不能上第一线,你让我们怎么宣传你们特务大队?”
徐小曼也说:“我们从梅苗出来时,政治部的马科长给我们发了手枪,上了战场,我们一定不会成为累赘的。”
平时处事果断的邵青阳这下没辙了,问高军武:“你说咋个办?要让他两个在我们手里丢了命,那我可脱不了干系。”
高军武道:“他们实在要去,那就把人交给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能保证他俩都活着。”随即又对白益和徐小曼叮嘱道,“记住我的话,上了战场,你们就再不是什么记者,只是我的兵,一定要听命令。”
两名记者异口同声;“是,高中队长。”
“那你们上程嘉陵的装甲运兵车,呆在车里相对安全一些。”
徐小曼叫道:“我们不要安全,呆在装甲车里啥也看不见,让我们上卡车吧,我们想观察一下沿途的情况。”
“服从命令,否则给我到帐篷里呆着!”
“是。”
两名记者立即向着程嘉陵的装甲车奔去。后舱里,已经坐着十来名全副武装战士,见他俩上来,赶紧给他们挪出两个位置。
部队出发没过一个钟头,白益和徐小曼就懊悔不迭,呆在这钢铁铸成的小匣子里,黑咕隆咚不说,温度也很高,很快便热得人大汗淋漓,再加上那能把脑袋熏昏的浓烈的汽油味,让人简直无法忍受。
徐小曼到底脑瓜子好使,她突然拍着隔离板大叫起来:“程嘉陵,快停车,我要吐了!”
士兵一听,也都大叫停车。
车停下了,徐小曼打开后舱门,猛地跳了下去。见白益还在车上呆着,她喊道:“白老师,你也快下来呀!呆在里面你就受得了啊!”
白益这才明白这是徐小曼使的小伎俩,也赶紧拎着鼓囊囊的摄影包跳了下来。
“怎么回事?”一辆敞篷中吉普开了上来。
徐小曼一见开车的是高军武便嚷道:“高军武,你安心憋死我们呐,我都要吐了!”
高军武说:“我是从安全角度考虑。”
徐小曼也不管车上坐满了人,便往吉普车上爬:“大家挤一下,我就坐你这车!”
高军武挥挥手,对车上的古良、龙鸣剑两位小队长吩咐道:“你们到那辆车上去。”
徐小曼这才注意到,前面望不到头,后面看不见尾的庞大车队,居然没亮一盏车灯。
113团和特务大队在刘放吾率领下赶到宾河北岸已经是当天下午,当晚就完成了攻击准备。
平素言语不多的刘团长指挥起战斗来一改平时的温和沉默,语调激昂,铿锵有力,他对配合作战的英军重炮队和战车队宣布:“要想这次出击旗开得胜,诸位现在一定要听好我的指挥!我军将对宾河北岸的日本兵采取两翼包围攻势,你们负责掩护,配合你们被围困的弟兄们里外合应,夹击日本人!我们的弟兄负责夹击主攻,大家只许前进,不许后退!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必须战胜!”
邵青阳不由在一边嘀咕:“这些洋鬼子算找对人了,看不出这不吭气的刘团长暗地里还是个老虎仔!整得个头头是道!孙师长放心这么个人带一个团来打,看来这仗打起来肯定有戏!”
急着抓新闻的徐小曼早已在一边“啪啪”按相机,猛拍着即将开始激战的场面,还用胳膊肘顶顶白益:“白老师,孙师长带领的新38师真是治军有方。我觉得刘团长他们这次一准打胜仗。瞧那气势,就是胜利的感觉!这次的专稿我来写!”
就在刘放吾率113团的官兵在宾河北岸布下包围阵势准备发动攻击时,他们的师长孙立人还在为自己上战场的事奔波。孙将军飞车赶到梅苗,已是深夜时分,他一头撞进远征军长官部,求见罗卓英。此时罗卓英已入睡,只见到值班的罗卓英的参谋长杨业孔少将。无论孙立人如何向他说明自己必须得上战场的理由,杨业孔总是一句话:“既然上面已经决定了,就不必再说了。”
军情紧迫,面对没有勇气去把熟睡中的罗卓英叫醒的杨业孔,孙立人心急如焚,一直磨到后半夜两点十分,实在不能再等了,孙立人呼地站起对杨业孔说道:“如果参谋长不肯负责,那我自己负责吧,不过请你明天报告罗司令长官,就说按照目前情势,我势在必行。孙子说:‘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不合理的命令不一定要接受,责任问题只有等我把任务完成之后再来承担。”
杨业孔大惊:“孙立人,这是要杀头的……”
他的话音未落,门外,孙立人的吉普车已经轰然响起,飞驰而去。
113团发动18日拂晓攻击前,孙立人与斯利姆将军,以及前来“监军”的梅里尔和徐小冬匆匆一同赶到了前线。
刚一落脚,斯利姆又焦急地开始催促了,原来英第1师师长斯科特将军再次尝试突围,结果又失败,只得频频打电话给军团长斯利姆求救,他说估计部队已经无法坚持到天亮,缺乏粮食、饮水,要是今天夜里还不能获得饮水,整个军队将因虚脱而不能继续战斗,只好被迫投降了。
斯利姆将军心急如焚:“孙将军,让刘团长的人马上渡河吧,再不出击,我的士兵撑不下去了!”
孙立人深知援军太少,如果南岸地形暴露,敌军居高临下,援军处于仰攻态势,一旦攻击稍一受挫,敌人可能立即窥破援军实力,这样一来,不但不能达成解救英军的任务,并且可能将援军也陷入危险境地。
因此,他果断地告诉斯利姆:“不行,将军,现在不宜发动攻击,一旦失利,我们不仅救不出贵国士兵,恐怕我们自己都难保!明天早上我们再向日军出击,这才是有利时机!”
斯利姆将军眼下最为企盼的是能在最短时间将他的部队救出来,现在竟被一口回绝,焦灼地一再要求:“不行,不行,孙将军,必须马上采取行动,渡河吧,杀过去,我被包围的士兵没吃没喝,没有办法坚持到第二天早上啦!”
这种既自私又愚蠢的行为实在让人恼火,孙立人耐着性子一再解释实在是眼下不可为,并且请他电告斯科特师长无论如何也要咬紧牙关坚持到天亮,决不能向日军投降。
正在相持,斯科特又发来告急电报,说是被围的部队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再也无法忍受,军心极为不稳。
斯利姆将军陡然变色,凝视着孙立人,目光慌乱,神情紧张。
孙立人知道斯科特将军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他太了解东西方军人的文化背景与价值观念的差异了,西方人比东方人更加珍视个体生命的价值,在无法战胜又无法脱逃的情况下,投降是被允许的,不投降而作无谓的牺牲不仅不合理,甚而是愚蠢的。所以此时他虽然心中焦急万分,但表情却平静如常地对斯利姆将军说道:“请你立即转告斯科特师长,只要他再坚持这最后一夜!中国军队一定在天亮之前发起进攻,将贵部解救出围。”
当又收到斯科特“明晨6点以前有无行动把握”的询问时,孙立人斩钉截铁地对斯利姆说道:“请转告斯科特将军,我以一个中国军人的荣誉与人格保证,中国军队,包括我孙立人本人在内,纵使战至最后一人,也一定会在明晨6点向日军发起总攻击,把英军解救出险!”
听到这句力重千钧的承诺,斯科特将军的回电显得很激动:“好的,孙将军,我们一定坚持到明天天亮!”
斯利姆在一边急得团团转的焦急心情稍微缓解,赶忙同孙立人和刘放吾等人紧紧握手:“我们的部队就拜托你们了!”
转头又一看,担任主攻的刘放吾团长站在孙师长身边,碰过他钉子的斯利姆有些尴尬,觉得这是个看似温和实则极有个性的主儿,他知道不管师长如何许诺,营救英军重任的具体执行最终还取决于团长的指挥部署,生怕他又出现17日的抗命举动,所以还是忍不住重复叮嘱,希望刘团务必要尽力。
刘放吾看着他婆婆妈妈的样子,明白他心中对自己违命的行为有所顾忌,为了一解他的心结,手臂一挥:“将军感觉有何不妥之处?攻击很快就要开始,请即刻到营部看看,再请明示!”
孙立人心底为斯利姆的鼠肚鸡肠暗自感叹,也淡然一笑:“刘团长的部队是我新38师精兵强将所系,既然将军不放心,刘团长又诚意邀将军视察,将军就请检阅吧。”
斯利姆被说中了心思,顿时面红筋涨,虽然不大情愿亲临前线阵地,但还是只得硬着头皮随着孙立人、刘放吾走往阵前了。
早已集结待命的113团三个营的士兵如箭在弦上,不远处隆隆的枪炮声清晰可闻,攻击顷刻即发。
紧张的气氛使得斯利姆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喘。看了营部的部署,刘放吾一径带着他大踏步往连部走。大战将临的前线阵地气氛森严,斯利姆神经已经绷紧了,他意识到再往前,就该走到日本人对峙的火线了。绅士风度使得他心中尽管不愿意,但面子上也要撑住,壮了胆,一面听着刘放吾指点介绍,孙立人翻译,一面小心翼翼地随着二人涉水朝前巡视。
靠近连部,远处顿时响起沉闷的炮声,意识到日军随时在伺机反攻,炮火无情又不长眼,斯利姆担心得脸上勃然变色,心跳加速,差点叫出声来,万分担心刘团长还要提出前往第一线的排部。面对穿梭的炮火,刘放吾转过身来,望着斯利姆竟露齿而笑:“将军还要不要再往前走点看看?”
斯利姆早已顾不得面子,赶紧要求:“够了,够了,孙将军治军有方,刘团长的士兵,我很放心了。”说着急急后撤,再不肯往前。视察完了刘放吾部署的孙立人已经胸有成竹,会意地拍拍刘团长:“够了,将军对刘团长应该放心了。”
回到指挥所正是113团士兵们开始出击的时刻,斯利姆大大吁了口气,抹掉一把冷汗,对孙立人说:“二位深入火线还能这般镇定,刘团长真是枪林弹雨里闯出来的干练军人!孙师长,我大英帝国战士们的生死全靠你的113团了!”
刘放吾已顾不得和他客套,出击时刻已经来到,他飞速赶回指挥所,顷刻间各营得令同时出动,迫击炮、坦克炮、山炮、轻重机枪一齐扫射,步兵直冲入日军阵营,突遭袭击的日本人腹背受敌,只得仓皇应战,飞机赶忙起飞,巨炮一起轰射,中国军队长枪短炮加肉搏,反复冲锋争夺阵地一直持续到下午4时,“作间联队”伤亡惨重,只得放弃阵地,顾不得水深水浅,狼狈不堪地逃到宾河南岸,死守不出了。中国军队占领了宾河北岸各重要据点。
为配合中国援军的进攻行动,被围英军也同时展开突围战斗,军心已经大乱的英军的突围行动在日本人强大火力面前被碰得粉碎,始终没能向前移动一步。入夜,善于夜战的日本人派出小股队伍进行夜袭,于是仁安羌到处都是射击声和喊杀声,英缅军士兵在黑暗中乱作一团。
特务大队一进入战场,高军武便随时招呼着两位记者,担心他们跑散。
黑暗中他俩无事可做,还规矩一点。可等到天亮后,麻烦就来了,哪儿枪炮声响得厉害,他俩便提着相机往哪儿跑。高军武没办法了,只得派两名战士强行将他们塞进程嘉陵的装甲车里,命令他俩负起保护记者的重任,记者要丢了命,就拿他俩军法从事。
白益仰天长叹:“奇耻大辱啊!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手里有枪,正是向日本人报仇雪恨的时候,没想却成了累赘!”
徐小曼也愤怒地嚷道:“这高军武,硬是不够朋友!这哪里是保护我们,简直就是把我们关起来了嘛!”
白益和徐小曼只好呆在这临时的“活动牢房”里,而一板之隔,程嘉陵正在向南岸的日军阵地持续不断地猛烈开火,随着“咚咚”的射击声,车身也在不停地震颤。
当晚眼见日军伤亡惨重,中国军队已经占据要塞,攻击士气正旺,斯利姆希望113团渡河的心情更迫切了。
一夜未曾稍息的邵青阳借着准备19日渡河的战斗间歇,走到徐小冬跟前,低声对他说道:“徐队长,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妹妹徐小曼现在就在我们特务大队。”
徐小冬既惊又喜:“哎呀,她不是和白益到200师去了吗?怎么又跑到你们特务大队去了?邵大队长,我妹妹现在在哪里,我想马上见到她!”
片刻后,兄妹俩在战场上相逢了。
徐小冬急急问:“小妹,我从瓢背一回到梅苗,政治部的马科长就说你和白益老师已经到缅甸采访。你们不是说好到200师吗?怎么会跑到特务大队来了?”
徐小曼还没来得及回哥哥的话,高军武跑了过来,问道:“小曼,白老师,你们会游泳吗?”
两人齐声回答:“会,怎么呐,要我们游过河去呀?”
高军武头一甩:“会游就行,马上出发,我们提前到上游过河。”
特务大队立即出发,前往上游偷渡地点。
徐小曼只有在前往上游偷渡地点的征途中对哥哥诉说这一路上惊心动魄的经历了。
东方刚出现一抹鱼肚白,19日凌晨营救英军的最后攻击开始了。随着一发红色的信号弹猝然飞上夜空,北岸的坦克、装甲、大炮、轻重机枪、枪榴弹一齐上,团团火光与密密的弹道撕破了漆黑的夜空,炮弹枪弹如飞蝗般砸向南岸日军阵地,打得日军无法招架,头都抬不起来。
与此同时,在敌人的侧后也陡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枪炮声和喊杀声,那是刚刚绕到敌人侧背的特务大队犹如一把尖刀,狠狠地刺进了猝不及防的日军后背。
在主力部队的山炮,轻重迫击炮及轻重机关枪掩护下士兵们一直冲进了油田。山凹里,油田边,都积起了一堆堆的尸丘,这一场火网中夹杂着白刃肉搏的大战,整整持续了两个钟头。
冲杀在最前面的是113团先遣营第3营,命令下达时,营长张琦已经渡河率部将南岸日军第一线阵地攻占后,打算秘密攀上510高地。日军214联队第2大队守军极为顽强,张琦身先士卒,率部猛攻,却连中数弹,血流如注,倒下之时依然大呼:“弟兄们冲啊!”
刘放吾率领113团第1、2营、师工兵连及英军坦克部队,待信号发动,一连串的机枪扫射和集束手榴弹与地雷频繁爆炸声就震天动地地响起,英军炮火命中率相当精确,日军的30多门大炮被炸毁一半,还来不及开炮就哑巴了。幸存日军拖着大炮纷纷南窜,却一路遭到113团和特务大队的火力急袭。
趁日军被打得一片混乱,一支满载中国士兵的车队在12辆坦克掩护下突然冲向日军阵营,经过激烈的战斗,桥头阵地被攻克。中国军队在坦克的掩护下继续向日军进攻,猛烈的炮火把日军打得纷纷溃败,一路南逃,连大队长高延隆雄中佐的尸体都来不及运走。
特务大队的进展也相当顺利,他们出其不意地向日军发起攻击,日军猝不及防,接连丢下了4处高地和百余具尸体。
首当其冲的是高军武的第1中队,当他们冲上一处刚刚占领的高地时,天色已经蒙蒙发亮。居高临下,高军武看见宾河大桥上正是一派忙碌的景象,113团的坦克、装甲车和炮车正一辆接着一辆开过河来,穿过河岸随同士兵向前挺进。
徐小曼与白益也气喘吁吁地跑上了坡顶,出现在他俩眼中的世界,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已遭战火蹂躏的土地上一片狼藉,油管、油罐在燃烧,林立的井架有的早已垮塌而有的正在垮塌,看上去像一堆堆刚刚挖掘出来的巨大骨架,而未遭战火蹂躏的土地上则是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远处山峰的淡紫色轮廓与黑瓦鳞鳞的城区隐约在一片朦胧的云雾之中,乡村的茅草村舍与西方传教者建造的教堂尖顶尽收眼底,宾河在铺满细碎鹅卵石的河床上闪闪发光,未遭炮火侵袭的河岸上草木青葱,长着马铃薯的方块田与长着红菜花的狭长菜畦相间。田野上,矮胖的金字塔似的新鲜干草堆星罗棋布,像是画家丹青点化。大地正处在她最丰腴的时刻。
刘放吾率部分主力也急急登上了高地。高军武向远处眺望,看见远远近近的建筑物上飘扬着日军的太阳旗,而远处的仁安羌方向,则依旧是烈火冲腾,浓烟滚滚。
他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警觉地拉过刘放吾:“刘团长,你看!”刘放吾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也抽了一口凉气:朦胧的晨曦中,突然滚过来一串甲壳虫似的涂有红色大圆心的坦克,坦克后面,拥动着潮水般的日本兵。
原来天亮后,突然被打懵了的日军仿佛回过神来了,荣誉感与复仇感同时在心中冲腾,于是他们重新组织兵力杀回来,决心夺回丢失的阵地。
刘放吾立即向高军武和战士们示意,赶快伏在日本人丢弃的工事里,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正逼上来的坦克和日本兵。但是,让他们感到不解的是,300米,日军的坦克没有开火,250米,200米,依然如此。大地在震地,“嘎啦啦”作响的履带仿佛从心上碾过。奇怪的是,这阵刘放吾也似乎没有打算下令开火的想法。
眼看着坦克开近,高军武突然一下明白刘团长不下令开炮拒敌的意图了——在他们的身后,是8座相隔不远的银白色的巨大贮油罐,大多数油罐已经被英军破坏,日本人夺占后想尽千方百计堵塞破损处,但尚未能完全堵住,石油正从破损处汩汩地往外喷涌,顺着坡壁往山脚下流去,一路上形成了十几条黑黑的稠稠的带子。日本人不敢向着他们开炮,是舍不得毁掉这些原本已经到手的宝贵油料,这是他们的坦克、装甲车、汽车不可或缺的粮食。
看着敌人开得越来越近,刘放吾大喊道:“不用浪费炮火!弟兄们,点火,快把油点燃,烧死这些狗杂种!”
官兵们赶紧齐齐把随身带有的打火机、火柴掏了出来,但石油的燃点比汽油高得多,得靠引火之物才能点燃,战士们有的就地扯一把干草,有的甚至从日军士兵的尸体上撕下一块布片,用它们作引火之物,才把石油点燃了。
油一点着,立即像十几条火龙呼啸着从高地上蹿下,8座油罐也轰响着燃烧起来。
陡然袭来的热浪冲击得第1中队的战士们失声叫喊起来,不少人被灼伤了皮肤。
高军武一个趔趄,只觉得一股烈焰从脸膛卷到后脑,好像整个脑袋随着突然腾起的冲天大火爆炸了。更让他惊恐万分的是,他的眼睛睁不开了,他担心出了严重问题,赶紧伸手一摸,火药的残渣、烧焦的眉毛、睫毛、胡子的灰渣连同薄薄的一层被烧熟的皮肤脱落下来。眼睛终于睁开了,原来是眼睫毛烧在了一起,再摸后脑,揭下来一块头发烧成的焦团。等他醒过神来,才发现帽子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找到了帽子,帽徽却始终没有找到。他看看刚在不远处指挥的刘放吾,也没有了眉毛,脸上皮肤翻卷,露出可怖的红肉,看上去非常惨烈。
火攻顺利,刘放吾、高军武立即带着队伍飞快地往后撤去,一会儿工夫,高地上下已经变成一片火海,传来了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处于纵横交错的油带中的日军坦克和士兵,这下有他们受的了!
离开百余米后,刘放吾一声令下:“给小鬼子再加点油!”武器全响了,子弹、炮火纷纷射向山坡顶上的大油罐。虽然已经离着老远,战士们仍然感到温度一下子又急剧升高,空气灼得他们睁不开眼睛,皮肤更是疼痛难忍。但是,和日本人比起来,特务大队还算占了大便宜,因为他们刚刚泅水过来,身上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
紧跟着113团在团长指挥下,连战连捷,各营奋力追击,一鼓作气占领了农拉、萨旦等地,英军被围之势顿时破解,日军残部夺路而逃。
到天亮后不久,日军完全被击溃了,大势已去,他们丢下了1200多具死尸退出了阵地,中国军队攻占了油田和城区。
看着几面飘扬在油田上空的青天白日旗帜,走在涌荡着无数张喜极欲狂的英国人脸膛的城区街道上,徐小曼第一次品尝到了胜利给人带来的大欢乐。
“呃,白老师,你以前上过战场吗?”话音刚落,她惊讶地叫了起来,“哎呀,白老师,你的眉毛没了!”
“你还说我,瞧瞧你自己吧。”
徐小曼赶紧在眉棱上抹了一把,悲惨地呻吟道:“完啦,没了眉毛,我成个丑八怪了!”转头一看刘团长,不由大笑:“哈哈,大英雄,你也没眉毛了,都成孙悟空过火焰山了。”刘放吾只得冲她嘿嘿笑。
岂止他们没了眉毛,高军武和第1中队一半以上战士,113团1、2营的战士们也都和他们一样,被烈火熛掉了眉毛。
当送饮水、食物、医疗的汽车开到身体精神极其虚弱、几乎已经绝望的英国人面前时,他们竟激动得大喊大叫,极度兴奋之余,忍饥挨饿几天,却对送上来的饮水、食物不管不顾,纷纷冲上前紧紧搂住中国士兵的脖子一一亲吻。
中国军队首先将被俘的英军、英美传教士、侨民和各国新闻记者500余人解救出险,并将被日本人抢去的英方辎重汽车100多辆交还英方。接着英军第1师和第7装甲旅的步兵、骑兵、炮兵,战车部队等7000余人和1000多头骡马都在中国军队的掩护下,通过大桥向宾河北岸退出。
此役,113团也死伤一半以上。担任偷袭任务的特务大队伤亡则轻得多,他们仅阵亡了22名战士,负伤36名。
三天的苦熬已使英国人狼狈不堪,一路对着远征军官兵竖起大拇指高呼:“中国军人万岁”。绝处逢生的英军官们拥抱着远征军军官热泪长淌,感激之情到达了沸点。斯利姆与脱险的斯科特、斯迈思三位将军,也都向孙立人再三拥抱道谢。斯利姆尤其感慨万千,泣不成声地又一把抱住刘放吾,热泪滂沱,将他的军装染湿了一大片。
仁安羌一战使英军得以绝处逢生,这次战役轰动了英伦,英国人更是感激涕零,将仁安羌比作第二个敦克尔刻大撤退。
对骄横的日军来说,仁安羌之败则是在煌煌军史上又添一奇耻大辱,樱井省三因此受到饭田司令官的严厉训斥,丢掉宾河大桥的214联队长作间大佐受到降级和严重警告处分。
徐小曼和白益各自写出了入缅后的第一篇战地报道,他们将稿纸和拍摄的胶卷交给不得不立即返回梅苗的徐小冬和程嘉陵,请他们回到梅苗后,尽快利用政治部的电台把文稿发回报馆,胶卷则托美军运输机捎回重庆。
不过,他俩的努力与获救的众多英美著名报刊记者们的报道相比,至少从国际影响来说,是微不足道的。
那些饱受了三天苦难而大难不死的记者无不怀着感恩戴德的心情,他们用最美好最煽情的语言来尽情讴歌和赞美他们的大救星、大恩人,孙立人、刘放吾的大名与中国军队的英姿壮举一段时间里占据了《泰晤士报》、《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巴尔的摩新闻报》之类的世界大报头条。英国路透社记者罗勃郎认为:“这是近百年来中、英、日军在同一时间、同一战场所做的较量中,中国人赢得了第一次令人尊敬的胜利。”
美国《华盛顿邮报》记者波勃·卡奈尔用《中国人万岁!》为标题,盛赞中国远征军新38师在仁安羌创下的奇迹。
仁安羌大捷是第一次缅战中盟军公认的唯一胜利,主帅孙立人将军也藉此成为了威名远播的真正英雄。
对中国军队的高级将领一向瞧不起的史迪威对孙立人将军备加赞许,他骄傲地对他参谋班子里的军官们夸赞道:“好得很,中国人太有种了!不怕打仗,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军人,我希望我们有更多的孙立人,我希望英国人永远记住,一位中国的将军,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这既是孙将军个人的荣誉,也是中国军队、中华民族的荣誉!
只有在韦维尔勋爵控制的印度,对此事严格保密,其原因不言自明。然而,浓墨重彩的仁安羌之战,只不过是中国远征军首次出国作战期间创造的最后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