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戴上了伟大的花冠,所有的中国人注视着她,所有的中国人向往着她,这是我们无可后退的堡垒,这是我们的耶路撒冷”……从通远门到都邮街一带,原有的栋栋高楼大厦两日之间变成瓦砾一片,商铺、银行也大都成了瓦砾场……等到三王铺的日军乘着装甲车赶到机场时,看到的是停机坪上一大堆废铜烂铁和散卧四处的死尸,早已不见一个中国士兵的身影……
1939年,战时首都重庆。
五月阳光明媚的时节,苍穹碧蓝如洗,些微地飘着几朵白云,正值重庆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
没有任何预先的征兆,中午时分,天高气爽,正是人们午后昏昏欲睡的时候,45架涂着血红圆心标志的中型轰炸机卷着震天动地的声浪奇迹般地突破了中国空军的封锁,如同一群黑压压的蝗虫向着毫无遮挡、能见度极高的战时国民政府心脏——战时首都重庆——直扑而来。
霎时间,尖锐急促的警报声响彻了整个重庆城,学田湾、红球坝、七星岗、枇杷山防空司令部的警报台同时急速升起一串串报警的红气球。
排成一排的轰炸机进入目标区域,同时在空中盘旋,一起打开弹仓,数枚燃烧弹从碧蓝的天空中齐齐落下。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黑烟、灰尘霎时弥漫了晴朗的天空。突然陷入巨大恐惧中的市民们顿时四散奔逃,整个城市随着燃烧弹的坠落成为了一片火海。炽热的高温下烈焰蹿起数米高,栋栋房屋在倾倒,人群在奔跑,惨叫声不绝于耳。
重庆,在血色中燃烧。
较场口59军新兵营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下混乱可想而知。受训不过一二周的新兵们在第一枚炸弹掉地时都纷纷奔入了防空洞。
偌大的训练场上却有一个高大厚实的身影矗立着,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仓皇逃离。
他一个人站在大家都跑得精光的操场上,用盛满怒火的眼睛仰望着碧蓝的天空——正因为如此,全新兵营恐怕只有他一个人亲眼目睹了从大足机场紧急升空应战的16架中国空军的飞机是怎样无一幸免地被日本人的零式飞机变成一团团火球坠落下地的。
他对防空洞里传来的焦急万分的呼喊声充耳不闻,举目向天,用充满仇恨的目光注视着在中国的天空中肆无忌惮地对中国平民进行血腥屠杀的日本人。离他最近的一颗炸弹甚至炸飞了篮球架,将他也掀翻在地,在一阵惊呼声中,他又立即重新挺立了起来。
他,是这新兵营里还没有来得及穿上土黄布军装的准国军战士,20岁的北平流亡学生高军武。
在这个每时每刻死亡都可能突然降临到任何一个中国人头上的时候,有的人则极有可能会被历史在不经意间造化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高军武明显地属于这一类人。
当然,他现在还远不是英雄,而是大家眼中的异人。
两年前在北平,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北大化学系学生,爱吵,爱闹,爱发问,热血沸腾而又总显得书生气十足。现在这个书生却变得眼光深沉,不苟言笑,让人很难接近。
这引得一些好事者总想打听:他是什么样的家庭出身,他怎么会来重庆,怎会如此的胆大?
高军武的父亲是在卢沟桥一战中为国捐躯的佟麟阁将军的贴身卫士。从小生活在佟府,高军武耳濡目染,被慢慢熏陶出了特殊的军人素养。他自小跟着父亲和其他的卫士练了12年功夫,到他考上北大时,已长成个高大精壮的小伙子了。
尽管已经离开北平快一年了,高军武永远也忘不了1937年流火铄金的7月。那时,激烈的枪炮声在卢沟桥、南苑、西苑一带轰鸣不息,北平城内的人民群众的爱国热情空前高涨,纷纷走出家门,自发地组织劳军。尸横遍野的大红门依然时常在高军武脑海中浮现——佟将军就在那里血溅沙场,以身殉国。
由于担心汉奸捣乱,佟将军的遗体被隐秘安排在雍和宫附近的柏林寺。灵柩埋在了地下,地面甚至没敢留坟冢,只是砌了个花池掩人耳目。
灵柩上也没敢刻上将军真名,而是写为:王思源先生之灵。
佟将军殉国时,高军武18岁,十来个生活在将军府中的军眷男孩子中,他是最大的。
在火药局一所清静小院后,高军武和母亲坚持留下来照顾佟夫人一家。
每天收音机里都在不断传递着让人震惊的消息:“日军上海虹桥机场滋事”、“日军海陆空并行齐攻上海”、“抗战!抗战!全民族联合抗日,保家卫国!”、“德意日三国携手,轴心国形成”、“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南京陷落,倭寇屠城”。
触目惊心的消息如同未曾停息的炮火,给高军武带来无数次的撞击,他密切的搜寻着每一点有关战争的新消息,关注着形势变化。沸腾的热血和躁动一直有力地鼓舞着他:一定要找到机会出去,痛痛快快杀日本人!
在日本人的膏药旗和刺刀下,北平人民艰难而屈辱地熬过了一年多亡国奴的生活。
北京大学、辅仁大学先后在日本人的刺刀下复课了。高军武回到学校,发现大门古老的牌楼顶上和办公大楼均飘扬着太阳旗,还发现许多过去熟悉的教职员工都不见了。
化学系主任换成了原来清华大学的教授萨本铁,学校不仅增加了许多日本教师和员工,各系还增设日语为必修课。同学们私下一聊,才知道许多不愿当亡国奴的老师学生都逃到国统区去了,邓以蛰等大教授虽然没能逃走,但无论日本人如何软硬兼施,宁愿在家坐吃山空,也决不重回北大执教而替日本人营造升平和睦景象。
复课当天,化学系全体师生被集中在大教室里,由日本人出任的副主任花谷中之和萨本铁主任主持第一次会议。
花谷中之完全是一副胜利者居高临下的面目,不可一世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著名教授萨本铁在日本人面前却显得唯唯诺诺,低声下气,每一个中国学生看了都不由得义愤填膺。高军武坐在下面将拳头攥得“嘎嘎”响。简直想将礼堂的木桌捶裂。
散会不久,高军武忍着愤慨,憋着一腔怒火,在大教室的黑板上洋洋洒洒,抄下了元朝著名词人萨都剌的《百字令·登石头城》:
石头城上,
望天低吴楚,
眼空无物。
指点六朝形胜地,
唯有青山如壁。
蔽日旌旗,
连云樯橹,
白骨纷如雪。
一江南北,
消磨多少豪杰。
寂寞避暑离宫,
东风辇路,
芳草年年发。
落日无人松径里,
鬼火高低明灭。
歌舞樽前,
繁华镜里,
暗换青青发。
伤心千古,
秦淮一片明月。
这首《百字令》,发思古之激情,叹世事之沧桑,历来系广为传诵的名篇佳作。高军武在这特殊时刻把它抄出来,自然明显带着讥刺用意,因为眼下在日本人面前俯首贴耳的萨教授,正是写下千古名篇的萨都剌之后。
日本人视其为“反标”,大为震怒,宪兵队立即派员赶到学校调查,一时弄得人心惶惶,许多学生不敢前来上课。高军武则大不以为然,照样每天夹了课本到学校上课,见了日本人更是仰头向天,大摇大摆地行走,结果反倒平安无事。后来,还是遭受羞辱的萨本铁本人出面求情,日本人方悻悻然罢手了事。
除了上学,高军武频繁地和正在上朝阳高中的军眷子弟古良、龙鸣剑,以及上初中的付永志三个铁哥们接触。四个小伙子常常冒着生命危险,围着一架老旧的电子管收音机,悄悄偷听来自重庆的“敌台广播”。
得知不少同学冒险逃往陕北延安,参加十八集团军奔赴疆场杀敌的消息后,他们也悄悄地准备了地图、指北针,决定冒险一试。可是,当他们战战兢兢地接受了日本人的盘查,出了西直门,刚到玉泉山脚下,便被清乡的日军骑兵吓得退了回来。
最终,一次偷听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那一次广播的是《中央日报》的著名记者、时评家白益撰写的《重庆——世界与中国的名城》,这位令他们崇拜的大记者用充满炽爱与火热的激情的笔触写道:“四方仰望着的重庆,实在已逐渐成为中国的心脏与脑髓,堪为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她吸引着四万万五千万人民的思想、感情与意志,将她强有力的电波,指挥着全国,肉眼看不出潜力,习俗中找不出的坚毅,都在全世界的隆重赞叹声中,走上了命中的光荣之途。重庆戴上了伟大的花冠,所有的中国人注视着她,所有的中国人向往着她,这是我们无可后退的堡垒,这是我们的耶路撒冷!”
四个军人的后代全都眼泪汪汪,胸中翻涌激荡着一腔阳刚血气。那一刻,他们分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明亮的灯。仅仅在十来天后,受到这篇文章强烈刺激的高军武与古良、龙鸣剑、付永志一起,终于逃出了北平。
这一次他们改变了方向,出永定门往南走,在路上走了足足半年时间。
这半年,对几个从未吃过苦头的年轻人来讲算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呼啸而来的日军飞机,如同嗜血的魔鬼,一路追赶着如潮的流亡民众。飞机一来,他们就和其他人一道四处逃散,飞机一走,又赶快整装前行。频繁的空袭轰炸已经把逃难的民众搞得训练有素了。
走到武汉,等着搭船到重庆的人几乎挤爆了码头。
几个人运气不错,就在仓皇失措的拥挤中,卢作孚经营的民生轮船公司增派的用于抢运物资和民众的船只有力地缓解了混乱的局面。四个小伙子又跟着人们一道挤上了船,溯江而上,朝着重庆进发。
1939年5月3日凌晨,裹挟在人群中,高军武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远远地眺望——重庆,就在前方了。
重庆,这座位于长江上游的普通边远城市,四川的一个商业口岸,地处长江、嘉陵江交汇处,严冬潮湿寒冷,酷暑闷热难当,多少年来少人问津。
随着国民政府迁都,政府官员、商人、金融家、学生、仆人以及北京、上海、南京、广东等各地成千上万的难民不断拥入,人口由20万猛增到了100万。
特殊的时期,各地拥来的人们使这个落后而贫困的城市从此揭开了新的篇章。
嘉陵江边的千厮门码头。随着轮船快靠岸的汽笛呜呜响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似乎被尖锐的鸣笛声唤醒,码头边已看得清不少活动的人影,辛勤早起的挑夫、小贩已经在忙碌着招徕一批批异乡人。“炒米糖开水”、“盐水花生”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高军武一行费尽力气才从臭烘烘的船上挤下来,带着初来乍到的迷茫站在了江边。
重庆城第一大码头——朝天门船帆如林,汽笛声声,民生公司的大小轮船频繁往来,不断送来无数商品、物资和南腔北调的下江人。
河岸上石阶陡峭,一眼望不到头,岸上人头攒动,小贩、挑夫、报童、“丁零零”作响的黄包车、提着木箱招徕客人的擦鞋匠、戴礼帽的长衫客、旗袍卷发的摩登女郎往来不绝。上得码头,走到街上,一路招牌林立,银行、钱庄、商号、店铺沿街而设,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炒米糖开水”、“河水豆花饭”、“糯米团”、“盐茶鸡蛋”、“糍粑块、弯刀粑、棒棒糕”叫卖声声,热闹异常。
如果不是偶尔飞机飞过发出的沉闷的轰隆声,轮船不断运来伤兵、难民和卸下大批军用物资制造出的紧张气氛,山城完全是一副升平景象。
街边黑糊糊的大锅里热气腾腾,煮在锅里滚热的雪白豆花引起了几个北方小伙子的好奇,撒了碧绿葱花放了通红辣椒的油碟更是勾人食欲。好久以来没吃过一顿好饭,他们被这地道的川东风味逗得口水滴答。
高军武摸摸瘪瘪的口袋,底气不足地向伙计询问价格,听后,松了口气,回头招呼几个弟兄:“快来,快来,吃吃重庆的饭菜!”早已按捺不住的三个人听大哥作了招呼,二话没说,立马挤到桌边,豆花、油碟一上桌,三下五除二,不顾辣得“呼噜呼噜”,几大碗白嫩嫩的豆花、红通通的辣椒油碟、堆得冒尖的糙米饭被迅速搞了个精光。
饭毕,大家走到街边,高军武将口袋翻了个底朝天给几个弟兄看——钱彻底用完了。“怎么办?”大家焦急起来。
龙鸣剑拉着高军武说:“大哥,现在最要紧的办法是怎么去兵营,进得了军队,不要说吃饭,什么天大的问题都解决了。要不我们哥几个一腔热血从北平跑来,落得个饿死街头,那简直就是闹个大笑话了。”
高军武正要发话,忽然被前面嘈杂的人声吸引了,那里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隐约传来乐声,竟然是他们非常熟悉的《长城谣》!于是,他示意弟兄们一起先过去看看。
挤到人堆里,只见人群中间站着个年轻娃娃,身形瘦小,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穿双破草鞋,腰里扎根脏不拉叽的汗巾子,脚底下摆了个灰不溜儿的破草帽,举着支黄亮亮的唢呐,正撮着嘴、投入地吹奏那首让人心碎肠断的《长城谣》。
眼看人群越挤越多,娃娃停住吹奏,老练地咳了一声,清了下嗓子,雄气彪彪地昂起脑袋,挺起搓衣板似的胸膛,将唢呐在腰间一系,双手抱拳打了一拱——后来高军武等人才知道,这是四川袍哥见面时的礼节,谓之“丢拐子”——用尚带童稚的嗓音大声说道:“各位大爷大妈大哥大嫂大姐妹儿,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一根田坎还有三截烂,在下邹喜子,眼前遇上过不了的坎,还请你们听完我这首曲子,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助我邹喜子和老娘过这个难关!下面再听我一首四川人的小调。”
说罢,只见他又抽出腰间的唢呐,用脏兮兮的汗巾子揩了揩,摆开架势,摇头鼓腮,一曲川味十足的《槐花几时开》四散开来。
唢呐声声悠扬,曲调婉转,围观的人都听得如醉如痴,仿佛真有纷纷扬扬的槐花飘飘荡荡,洒落天地间。
余音缭绕,围观的人群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起拍起巴掌,不少人纷纷开始往邹喜子脚下的破草帽里丢钱。一会就把草帽填满了。邹喜子感激涕零,又一抱拳叩谢围观的人:“多谢大爷大妈大哥大姐。邹喜子我本是江津人,妈生了我弟兄四个,自小跟着我老汉四乡八寨吹唢呐混口饭吃,后来,我老汉生病死了,三个哥哥也都当了壮丁,大哥刚战死在山西,二哥又战死在长沙,三哥最干脆,还没等到开上前线,连船带人就在长寿白鹤梁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沉了,可怜八百个新兵,连日本人的面都没见着,全都去了鬼门关。政府进川以后,农民税重得不得了,辛辛苦苦干一年,地里产的东西一大半都被搜刮走了,乡下没法活,我和我妈跑到这重庆城里来要碗饭吃。没想进城后在下回水沟的桥洞洞里头才睡了几天,我妈就病倒起不来了,我想救我妈,才独个儿来吹唢呐赚几个钱给我妈治病。难得大家发善心帮我,我邹喜子拿不出啥东西来报答你们,就再吹段曲儿,替大家讨个喜吧。”
他将唢呐一举,喜庆欢快的一曲《百鸟朝凤》又婉转而出。
挤在一边看热闹的高军武等人被邹喜子的一番话打动了,年龄最小的付永志甚至眼里都泛起了泪花花。龙鸣剑用胳膊肘碰碰高军武:“军武哥,我们不会只是看热闹吧?要钱没钱,同情人家又帮不上忙,光看热闹不大好吧?”
高军武摆摆手示意龙鸣剑不要作声,等到曲终了,他大踏步走到场中间,也像邹喜子一样冲着大家一抱拳:“各位父老乡亲,刚刚在下听到这位小兄弟的一家遭遇,深受感动。我们兄弟几个一路从北平来到重庆,希望投军报国,可惜现在报国无门,又身无分文,只有凭点拳脚功夫给大家凑个兴,大家看了要觉得看得过去,看兄弟薄面,再帮这位小兄弟一把!”
说着,高军武便舒展拳脚,干净利落的表演起了一套拳法,身形时疾时徐,虎虎生风。等到他徐徐站定,按捺不住的观众喝彩声此起彼伏。更多的纸币飘到了邹喜子的破草帽里。手里提着唢呐的邹喜子站在一边,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瞪大了眼睛,崇敬无比地望着眼前这个英武高大的“下江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几个旁观的弟兄纳闷地看着高军武,付永志悄悄嘀咕:“大哥不会以后也打算卖艺讨饭钱吧?”
练完这套拳脚,高军武又一抱拳:“诸位父老乡亲,在下高军武,老家在北平。前年卢沟桥事变,鬼子打到北平城里,容不得我们再呆下去。如今重庆成为战时首都,万众民心所向,我和几个弟兄一道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只希望投军报国,杀尽鬼子兵。奈何现在人生地不熟,投军无路,只求各位指点一二,我在这里给大家谢过了!”
弟兄几个这下明白了大哥的用意,这个方法完全可以吸引人注意,说不定立马就招来个肯帮忙指路的呢。于是,呼啦一下围到高军武身边,一起拿出在北平游行的架势,振臂高呼:“投军报国,把日本人赶出中国!”
围观人群中顿时产生了不小的躁动,高军武利用个子高的优势,大臂一挥,开始讲起自己亲历北平沦陷,日军横行的种种情况,讲到激动处,大声疾呼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他慷慨激昂的演说才打住,一个清脆的声音即刻响起来:“你们要当兵打仗,杀日本鬼子,我可以帮帮你们!”
人群的眼光一下又被吸引到了一个年轻女孩子身上:她大约十七八岁光景,齐肩短发,白布衫,黑裙,白袜,平底皮鞋,布书包拎在手上,显然还是个学生。
一个大爷不等众人开口,就发出疑问:“人家年轻人尽忠报国,你一个小女娃娃,不要觉得好耍,随便开口,帮不上忙,还耽搁人家大事。”
女学生身边闪出一个身材矮壮,穿浅蓝斜排扣洋布滚身的姑娘:“你这个大爷不要把人看扁了,我们萧家小姐都帮不上忙,恐怕这重庆城就没几个人帮得到忙了。”
“萧小姐?”几个年轻人一愣。
女学生颔首一笑:“我父亲是萧紫石,我叫萧玉。看你们参军心切,希望能帮上一点忙。”
“啊,原来是萧老军的女儿啊!”人群一片惊呼。
萧紫石——萧老军的大名,如雷贯耳,大中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辛亥元老,中山挚友,参加过广州、武昌起义,后被南京临时政府委任为蜀军北伐总司令。不久南北和议达成,萧紫石任蜀军第一师师长驻扎重庆。
“二次革命”爆发,萧紫石与杨庶堪成立讨袁军,被公推为四川讨袁总司令。
继后参与蔡锷、唐继尧讨袁护国之役。袁暴卒,萧紫石任川军总司令兼重庆镇守使,摄四川军民两政大权,被国民党“一大”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官拜上将军。全面抗战爆发后,已近花甲之年的萧老军毅然率部出征,淞沪大战,台儿庄之役,功勋彪炳,此时正担任着第九战区副总司令之职。
一听眼前的女学生竟是萧老军之后,高军武也不由得一惊,大家都纷纷郑重而好奇地细细打量起她——萧玉来。
高军武鼓足勇气道:“萧小姐,我们四人都是军人之后,刚从北平逃到大后方来,打算投军杀敌。初到重庆,人生地不熟,既然令尊就是正带兵征战的萧老将军,如果小姐引见,能得老英雄帮我们指点一条从军之路,我们感激不尽。”
刚刚还和老大爷辩解的丫环小芸赶紧热情地抢着说:“小姐,现在老爷不在重庆,找找程先生吧,他老汉不就是政府的兵役署署长,专管征兵的事么?眼下程先生天天跑到府上来没话找话说,就图讨你张笑脸,你随便给他打个招呼,这事还不马上解决了?”
萧玉不由脸色一沉:“小芸,你现在话是越来越多了,找谁不找谁,莫非还要你来教我?”
小芸挨了小姐教训,赶紧闭了嘴。
萧玉继续对高军武等人说:“像你们这样出身军人家庭,又是大学生,部队里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人才,还怕报国无门吗?我给你们指指路,只怕都抢着要呢,你们就等着顺顺当当地穿上军装吧。”
小伙子们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围观的群众简直像看了一场精彩表演一般,又一致鼓起掌来!
愣在一边的邹喜子一下清醒过来,上前拉住高军武:“大哥,好人有好报,谢谢你!我邹喜子最恨日本人,有机会我也和你们一道参军,别丢下我啊。”
萧玉在一边笑着对他说:“小兄弟,不要急,先给你娘治好病。你要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我家住在江家巷,我会帮你的。”
邹喜子喜笑颜开:“谢谢大姐,谢谢大哥!回头我来找你们!”
萧玉看着邹喜子走远,回头对高军武等人说:“走吧,先去我家,我帮你们联系好,马上就送你们去当兵!”几个人赶紧跟着萧玉往江家巷走去。
萧玉比他们还心急,干脆吩咐小芸叫来几乘滑竿,让大家都坐了上去。
四个北方小伙子何曾见识过这种独特的交通工具:两根滑溜溜的竹竿之间绑上一把简单的竹椅,再悬一块脚榻。他们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脚夫刚一直起腰,小伙子们便悬在空中惊叫起来,担心摔下去。走了一会儿,他们才体会到滑竿真是个不错的玩意,随着两名脚夫一唱一和、节奏感极强的拍子和步伐,颤悠悠走街过巷,山水之城的韵味体会无遗。
一到江家巷里的萧家花园,也算见过大场面的小伙子们傻了眼:中西合璧式的高大门楼巍然耸立,显出名门望族的不凡气魄。挎着驳壳枪的卫兵恭恭敬敬地向萧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马上推开了嵌着许多精致铁花的欧式圆顶铁栅门。
在萧玉带领下,他们往主楼走去,沿路经过了专门为萧家孩子设的幼稚园,里面传出若干台钢琴清脆的奏鸣声——萧家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特聘的音乐、美术、体育老师。矗立园中的人字形屋顶的主楼坐南朝北,彰显出世家风范的不俗气派与庄重。宽敞的客厅全用红木铺就,地板光可鉴人,来自于国外的地毯色彩素雅,饰有抽象的几何图案和简单柔和的花纹,显示出主人地位的厚重不凡。
日本人到来之前,他们在北平城里曾经生活在也算物质优越的环境里,可看到萧家的排场和萧玉竟然有大大小小近20个妈妈和五六十个兄弟姐妹,他们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同是中国的将军,北方的佟麟阁与四川的萧紫石在家庭生活上竟然有着天差地别。
萧老将军在中国历史上有名,不单由于他在旧中国军阀混战史中的重要地位,更因为他那具有传奇色彩的私生活。大大小小的太太,萧老将军当时就娶了近20个。
对此,他自有一套理论:“中国文化,自来崇拜强权,历朝皇帝,哪一个不是三宫六院,嫔妃三千,臣子百姓除了羡慕他有能耐,哪个还敢从道德上去谴责于他?入据了紫禁城的袁世凯,不也大大小小讨了十几个老婆?山东的张宗昌,官不过一省都督,却一口气讨了42个老婆,其中竟然还有20个金发碧眼的欧洲洋婆子。我萧紫石一人讨十几个姨太太,应该是让我部官兵大长志气,有了效法的楷模。英雄美女,自古皆然,看到自己的长官锦衣玉食、美女如云,岂不是也给了兄弟们一个美好实在的奔头?懂得穿上了这身二尺半,便只有军前效命,建功立业,方能加官晋爵,尽享人间荣华富贵。”这番言论虽流布于肆,鉴于他的战功,反倒现出名士风流、英雄本色,让人无话可说。
到客厅一落脚,萧玉紧跟着一个电话,便将四人当兵的事情轻轻松松办妥当了。虽然萧紫石远在前线,可他在重庆城身居要职的老部下对他的千金“玉”驾亲征,没有不给脸面的。
放下电话,萧玉对高军武等人说:“没问题了,我刚才找了过去在我父亲手下当过混成旅旅长的重庆卫戍司令唐叔叔,他一听说你们几个人的来历,欢迎得不得了,满口答应。催着我快带你们去。我父亲过去的一个叫邵青阳的老卫士现在正在张自忠的59军当副营长,在第5战区鄂北一带作战,前些日子被派到重庆接兵练兵来了,唐叔叔让你们到邵青阳那里,受训完后就跟他一起到张将军手下当兵。”
张自忠是台儿庄一役中涌现出来的抗日名将,更是29军的老人,能跟着这样的将领沙场杀敌,几个小伙子真是摩拳擦掌,高兴得要命!对弟兄们有了交代,高军武心底更满是对萧玉的感激,暗自发誓有机会一定好好谢谢这个热心的姑娘。
这个独特的大家庭用餐的场面让几个小伙子大开了眼界。
吃午饭时,宽敞的饭厅里,萧玉和她养母田太太单设一桌款待高军武几人,虽是国难时期,依然是餐具精美,菜肴丰盛。
萧玉的另外十几个大妈小妈和几十个兄弟姐妹加上老师围坐十来张大圆桌用餐。萧家的太太一个个温文尔雅,雍容华贵,几十个儿女也都彬彬有礼,显得极有教养。吃饭前,儿女们先要对着正襟危坐的众位妈妈唱《萧氏家歌》,音乐教师弹起从维也纳进口的三角钢琴,孩子们垂手而立,毕恭毕敬一齐唱到:“感谢爹爹,感谢妈妈,给我们饭吃。我们要听教训,学好人,才对得起爹爹妈妈的抚育之情……”
听萧玉说,这首歌的词是她父亲亲手所撰,曲子则是父亲花重金请青木关国立音专大名鼎鼎的刘雪庵先生谱的。
高军武明显地感觉到性格温和的长房夫人田太太在这个大家庭中并没什么地位。真正统管“后宫”的是七姨太郑丽卿。
第一次出现在他眼中的七姨太,个子高挑,蓬松的头发梳成个乌黑的大发髻吊在脑后,胸前开了个水滴造型口子的锦缎旗袍配上玻璃丝袜、黑皮高跟鞋、耳环、钻戒、金表等,虽然是徐娘半老,可看上去依然是身段丰腴,光彩照人。
七姨太一进饭堂,不单家仆杂役,连萧家的大小太太以及众多儿女全都争着上前问安打招呼。
七姨太待人倒是热情有礼,见饭堂里今日单设一桌,款待几位生客,赶紧满面春风地过来寒暄应酬,依次敬客人一杯酒,言谈举止之中掩饰不住居高临下的味道,让高军武很不习惯。
午饭后,萧玉和魏小芸亲自送他们去新兵营。刚走到大门口,就见一辆黑色锃亮的小轿车驶了进来。
魏小芸眉头一皱叫道:“小姐,程先生又找你来了。”
萧玉还没来得及开口,轿车轻盈地停在了她跟前,一个蓄着时髦的拿破仑头,西装革履,长得蛮精神的年轻人呼地从驾驶室蹦出来,堵在了萧玉前面,兴冲冲说道:“小玉,莫出门,今下午‘国泰’有美国新片《摩登时代》,卓别林和宝莲·高黛演的。票好俏啊,我专门打电话让况经理给我们留了两张。”
萧玉漠然地回道:“嘉陵,谢谢你了。不过,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得出去帮这几位北平来的朋友办件重要的事情,没时间看电影。”一边说话,一边脚不停步地往外走。
高军武等人看出此君分明是个不受欢迎的角色,也加快步子,跟着萧玉出了大门。
小伙子在后面追着嚷:“唉,唉,小玉,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介绍你这几位朋友?有啥重要事,我也可以帮着办嘛!”
萧玉完全一改平素的温和可亲,头也不回地应道:“小事一桩,就不麻烦你了。”
连傻子也能看出,这位叫作“嘉陵”的时髦先生,无疑是萧玉的一位狂热追求者。
萧玉把他们送到了设在离萧家花园不远处较场口的59军新兵营。此时尚是午休时分,从附近区县集中到这里的新兵们有的在操场上打篮球,更多的则围在场边当观众。四处赶搭起来的房子里,也乱纷纷地飞出歌声和乐器声,其中还有为数不多的女兵。
由于事前唐司令用电话特意打过招呼,新兵营的马主任对他们热情得有些儿过分,还把邵青阳副营长也叫到主任办公室来同他们见面。
邵青阳三十五六岁,长得矮壮敦实,厚嘴唇,酒糟鼻,圆圆的脑壳剃得锃亮,皮肤糙得像块脚板苕。其貌不扬,但上了战场却绝对是把好手,单凭他是从淞沪战场和台儿庄尸山血海里一路冲杀活下来,并获得了六等“青天白日”勋章的一名川军军官,就让人不能不对他打心眼里既敬又畏。
眼见昔日老长官的千金小姐亲自把这四个长得敦敦实实的年轻大学生送来当兵,邵青阳拍着胸口豪气冲天地对萧玉说:“小姐,既然他们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邵青阳的朋友,你放放心心把他们交给我,有我在,没人敢给他们半点苦头吃。”
一切都显得如此的顺利,然而紧接着战争就显露出残忍的面目,让高军武他们刚刚参军就接受了一场严格的洗礼。
那天正是5月3日下午一点钟后,日本飞机突然飞临重庆上空的时刻。
马主任和邵青阳、加上高军武四个年轻人正把萧玉和魏小芸巴巴结结地送到新兵营大门口,警报声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
那一刻,新兵营里出现了一片混乱。虽然这些青年男女穿上新军装后大都已经接受过防空演习,但在骤然临空而至的死亡威胁之下依然显得混乱不堪。他们惊慌失措地从每一幢泥墙草顶的房舍里蜂拥而出,向着山崖脚下早已挖好的防空洞狂奔而去。
邵青阳冲着大家叫了一声:“快往崖脚下跑!那儿有防空洞!”话音刚落,将身一屈,把已经被吓呆了萧玉猛地背在宽厚的背上,大踏步向着崖脚飞奔而去。马主任、魏小芸和三个年轻人也本能地逃向了防空洞。
可是,只有高军武没有躲避,作为经历过北平炮火的军人之后,面对硝烟他还能保持比常人更足够的镇定。
那短短的几分钟给他的刺激令他血脉喷涨!痛心疾首!
这场惨烈空战留给他的印象是,中国空军的飞机仿佛全是用竹片编成的。紧接着,日本人的轰炸机开始投弹了,一团团火光在军营和附近的民居地冲天而起。
当日本飞机丢光炸弹掉头飞去后,一直在防空洞口目睹着他的独特表现的男男女女一拥而出,向着他飞奔过去。让他们既惊奇又欣慰的是,高军武一点也没有受伤,只不过炸弹的硝烟,已经将他熏染成了一个黑人。
新兵们认为他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奇人。
而邵副营长却冲高军武肩上重重地擂了一拳头,叫道:“狗日娃娃,不单仪表堂堂,胆气过人,眼里还透着一股子慑人杀气,哥子我刚才掐指一算,笃定你娃是个当英雄好汉的种!”
刚回过神来的萧玉不由自主地抬起双眸,眼光匆匆扫过高军武的脸,凑巧和这个年轻人还冒着怒火的眼睛碰个正着,惊得她赶紧低下头来,心一阵猛跳,白皙的脸上红了一片……
“笛——”邵青阳跃上操场旁边的阅兵台,用力地吹响了哨子,四处脚步杂沓,教官和新兵们闻声从防空洞和临时藏身之处拥出,片刻工夫后,便整齐地排列在操场上。
邵青阳扬手向外一挥:“狗日的小日本天良丧尽,居然往中国平民百姓脑壳上丢炸弹!各队立即出发,哪里火大就往哪里冲,给我扑火,救人!”
黄色的队伍像潮水一样“哗哗”拥出了营房门。
高军武看着萧玉着急地问:“小姐,我要去扑火救人了,你和小芸怎么办?”
萧玉杏目圆睁:“你们扑火救人,我和小芸还能隔岸观火?我跟你一起去!”
当他们冲出新兵营大门,看到整个市区已经被黑烟烈火所笼罩,成了一片火海。烈火熊熊,烟尘遮天蔽日,晴空万里的景象如同幻觉一般瞬间消失了,人们到处呼号奔走,整个市区如同人间地狱。
无数老百姓的吊脚楼房子全用竹木搭架捆绑而成,见火即燃,迅速蔓延开去。被炸断手、炸破头的市民,在血泊火海中挣扎惨叫。一时间到处墙倒屋塌,血肉模糊,连大街两边的树上、电线上,也挂着不少血淋淋的残肢断臂。救护队急急出动,来回频繁奔走,担架所过之处,鲜血竟流成一条条乌黑的粗线。
一队消防队员推着喷水车赶来了,可是,自来水设施已经遭到严重破坏,龙头拧开,一滴水也流不出来。
眼看着火是没法扑了,急得青筋暴凸的邵青阳大吼一声:“弟兄们往里冲,还有口气的全给我弄出来!”话音未落,他第一个冲进了难民所。高军武和弟兄们紧紧跟上,竭尽全力地把每一个还在惨叫、呻吟的人救出来。
高军武一边救人,一边挂惦着萧玉:不知道这个文弱的娇小姐有没有被吓得昏过去?当他回头看时,不由吸了口凉气,心底暗自佩服起两个女子来:萧玉和小芸一个扶着个老人,一个抱着孩子,正从火堆里冲出来,两张脸也都被浓烟熏得黑糊糊的。
直到太阳落山,夜幕下垂时,新兵营附近的大火才逐渐熄灭下去。
由于电力系统遭到严重破坏,重庆城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精疲力竭的萧玉和魏小芸脸也没顾得上洗,抹了两把,赶着要回家了。
邵青阳一听,马上说道:“外面黑灯瞎火的,满街都是死人,高军武,你带几个弟兄,把萧小姐给我平平安安地送回屋,伤着根头发,我赏你50军棍。”
高军武听罢,赶忙喊道:“古良、龙鸣剑、付永志,跟我去送萧小姐。”
一到较场口街上,他们看见灯笼、电筒胡乱晃动,无家可归的男女老幼一堆堆坐在马路当中,两旁的不少房子仍在“噼噼剥剥”地燃烧着,不时有一排排楼房“哗啦啦”横倒下来,灰尘扬起老高。火场里燃烧着尸骸,发出阵阵恶臭。行道树的残肢断臂上,挂着布片、破帽、血染的肉块和滴沥的肚肠。
一进萧家花园大门,几个护兵打着电筒迎上来,惊喜地叫道:“哎呀,谢天谢天,小姐回来了!日本人的飞机炸得那样凶,一大家人全都进了防空洞,就不见小姐的影,都快把田夫人给急死了。”
进了小楼,闻报后一股脑儿迎出来一群人,抢在前面的大太太急声吩咐家仆,“把蜡烛举高些,快让大妈看看小玉伤到哪里没有。”凑近一看,蓦地尖叫起来,“哎哟哟,小玉,你看看你,都快变成块黑炭了,赶快进去洗洗!”不由分说,推着萧玉就往屋里走,大群丫头老妈子也一拥而上,萧玉只得尴尬的回头冲几个小伙子一笑,随着家人进去了。
几个小伙子立在原地,傻傻的互相笑笑,高军武拍拍大家:“好了,完成任务。早点回去歇着吧。”
第二天下午五时左右,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而且比前一天的轰炸更为惨烈。
“五三”、“五四”两天的轰炸,几乎毁掉了大半个重庆城区。繁华的陕西路和商业场、小什字一带的街道,大半变为废墟,从通远门到都邮街一带,原有的栋栋高楼大厦两日之间变成瓦砾一片,商铺、银行也大都成了瓦砾场。无数铺面和民房大火连日未熄,烟尘蔽日。
街上市民伤亡惨重,残缺尸体到处都是。从砖石堆中挖掘出来的死人,有的头颅被压扁,有的四肢被炸断。古老的罗汉寺、长安寺也被大火吞噬;外国教会及英国、法国等各国驻华使馆,连挂有纳粹党旗的德国大使馆也未能幸免。
晚上,重庆全市断水断电,在漆黑的夜幕下,除了受灾地区的火光烈焰以外,许多街巷的瓦砾堆边都闪烁着祭悼亡灵的香头烛光。
这仅仅是一场漫长苦难的开始,从此长达5年多的时间里,日本人的飞机便开始长麻吊线地前来轰炸,重庆的生活也从这一天开始变得日益提心吊胆,警报一响,红气球一升空,大人小娃便没命地往防空洞里跑。
邵青阳幼时在合川华蓥山老家上过几年私塾,打了点旧学底子,后来在旧军队里当了几年兵,练得出口成“脏”。加之又在大军头萧紫石身边当过几年卫士,耳濡目染,从长官身上偷偷学得些儒将派头,说起话来引经据典,雅俗混杂,脏话连篇,但时不时又会冒出几句“之乎者也”,常常让他手下的学生兵忍俊不禁。
不过,邵副营长对高军武等人的特殊关照是显而易见的,四个小伙子刚刚换上新军装,编入新兵队,他便宣布高军武担任新兵班班长。新兵营里的训练要求对这四个军人后代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一上操场,他们便显露出了高出一般人的能力。不光身体素质好,训练有底子,一言一行都来得比其他人有想法,肯动脑筋,进步非常神速。高军武所得评价最高。
邵青阳一直赞叹:“格老子,喝过洋墨水就是不一样,真他妈一块当兵的好料子!”
前方形势吃紧,新兵仅受训短短20天便要开往前线。
此时,长江以北的大别山、桐柏山一带中日两军正打得炮火连天,杀声震地。
日军攻陷武汉后,此番再次集中重兵进犯鄂北的随县、枣阳地区。在武汉的长江上游沙市以西一段长江江防、鄂北、豫南、皖东大别山区划归李宗仁将军的第5战区。
第5战区地处政府中枢门户的川东要冲,这一地区拥有相当优越的地形条件。大别山雄峙于东,桐柏山横卧在北,西依荆山,南濒长江,大洪山虎踞其中,汉水之险贯通南北。该战区进可袭扰平汉线威胁武汉地区,退可屏障川陕大后方,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第5战区虽然所属部队系统庞杂,战斗力参差不齐,重武器相当缺乏,但仍依托有利地形,不断地袭扰日军。
自1939年4月开始,第5战区为配合统帅部制订的“4月攻势”,命令各部从东西两侧频频袭扰平汉线南端,尤其令武汉日军不安的是,中国统帅部为加强第5战区实力,不断主动出击,进一步将6个师的兵力移往枣阳,加强对日军的袭击。李宗仁麾下的30几个师,在靠近日军第一线的随县、枣阳一带构筑阵地,窥视近在眼前的武汉,这支大军恰如一把高举着的铁锤,随时可能砸到冈村宁次大将的脑袋上。为此,日本驻武汉地区部队制订了深入第5战区作战的计划,企图先发制人打击中国军队主力,使其丧失战斗力,解除西北方面对武汉的威胁。
从4月开始,冈村宁次便调兵遣将,配备大量火炮、战车和飞机,使用三个半师团兵力,发动奔袭战,分进合击,企图运用两翼包围和中央突破的战略,将中国军队主力消灭在桐柏山与大洪山之间的随县、枣阳一带。4月30日,又集结三个师团和骑兵13万兵力,配以轻重火炮200余门,战车100余辆,对第5战区发起了全面进攻,凭借强大的水陆空火力一举突破5战区防线,占领了随县、枣阳地区。
中国统帅部判断出了日本的企图,李宗仁将军立即停止向日军的攻势,转入对敌之攻势防御,并根据敌人的进攻态势做好周密的战役编组,具体部署各部队的防御任务和作战方案。
5月中旬连续几日的车载舟行,由重庆匆匆赶来的23000名新兵陆续在宜昌码头登岸。
小小的宜昌城早已人满为患,特别是靠近码头的怀远路一带,沿途篾棚列阵,物资器材堆积如山,挤满了从上海、江浙、安徽、两湖拖儿带女等待乘船入川的逃难者。
邵青阳率领的这1000名新兵集中住在宜昌文庙里,当天下午,一辆黑色的小卧车和一辆坐着几名警卫的吉普车来到文庙里,小卧车里下来了59军军长张自忠将军和陪同军长前来向即将奔赴火线的新兵们训话的38师师长王维纲。
张军长一身戎装,腰悬中正剑,将星闪耀,浓眉大眼,相貌堂堂,极具英雄气概。他的讲话,也给初上战场难免有些忐忑不安的川军新兵心中燃起了一把滚烫烈火。
他充满感情地说道:“我知道你们中有从沦陷区逃到大后方的青年,更多的则是优秀的天府儿女。坦率地讲,过去有不少人看不起川军,说川军都是双枪兵,肩上一杆步枪,腰里一支烟枪。川军士兵抽鸦片,是历史原因形成的,他们也是受害者,哪能简单地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我张自忠对川军,是充满敬佩的。去年在台儿庄,就有幸指挥过川军作战。王铭章将军率部血战滕县,至死不退,你们四川的金钱板也唱道,‘台儿庄,打胜仗,四川出了个王铭章,王铭章,守滕县,五千子弟英雄汉’。可以说台儿庄是中国人民的胜利,更是川军的胜利,因为从此以后,川军打出了声威,打出了光荣,再也不容任何人小视。”
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张军长有力地挥动着手臂,提高声调继续说道:“眼下大战在即,国家养兵就是为了打仗,打仗就会有伤亡。人总是要死的,多活20年少活20年转眼就过去了。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像你们四川的李家钰、饶国华、王铭章将军为国家为民族而死,就重于泰山,否则轻如鸿毛。国家到了如此危亡地步,我等若贪生怕死,国家就亡定了,我等若抱定为国捐躯之决心,国家则定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本人相信,只要我等人人抱此决心,我们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绝不至于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献身之决心,海不干,石不烂,绝无半点改变,本人愿与诸位共勉!”
全场官兵,热泪涟涟,人人禁不住振臂高呼:“为报国仇,万死不辞!”
高军武在下面听得同样热泪盈眶,豪情满怀。
晚上下了一场持续时间很长的暴雨,天气一下子凉爽了不少。次日一早,一队美式十轮大卡车把这批新兵赶送到汉水前线,补充进了已与日本人激战数天伤亡惨重的部队里。
中午过后,车队在汉水东岸的紫云镇镇口被堵住了,一名手执小红旗的军官跑上前对坐在第一辆车里的邵青阳说,往东岸火线上抢运弹药辎重,往西岸运送伤兵的汽车和逃难的老百姓太多,为了减轻浮桥压力,所有运兵车在此停下,新兵们一律步行过桥,徒步赶到火线。
出现在高军武眼前的是一片像波涛一样起伏的丘陵,山不如四川的高大,也不如四川的陡峭。沿途公路两侧到处可见成片的野战帐篷,各种各样的火炮阵地,还有纵横交错的堑壕与大大小小的地堡相连。
暴雨过后的汉水江面陡然增宽了不少,上游肯定有不少地方遭了涝灾,滚滚洪涛上不时漂过牲口和浮尸,还有衣柜、房梁、桌子等物。
过了浮桥,邵青阳带着队伍顺着抢修出来的战时公路与往西逃难的大批老百姓逆向而行。
沿途看到的情形,令高军武胆战心惊。
由于政府实行“焦土抗战”,鼓励沦陷区的老百姓撤退疏散,但又无能力作任何安置,对流离失所的难民没有稍加援手,任其乱跑乱窜,自生自灭。
漫山遍野都是难民大军——铁路公路、工矿职工及其眷属、流亡学生与教师,难计其数的军眷,溃散的散兵游勇以及不愿做奴隶的热血青年,男女老幼汇成一股汹涌人流,随着沦陷区的扩大,愈裹愈多。他们对敌军并无什么杀伤力,对自己的军队却碍手碍脚。道路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从手推车到汽车应有尽有,道路两旁的农田也挤满了人,践踏得寸草不留成为一片泥泞。车辆不是抛了锚,就是被坏车堵住动弹不得。难民大军所到之处,食物马上一空,当地人民也惊慌地加入逃难行列。
入夜天凉,难民烧火取暖,一堆堆野火中夹杂着老弱病人的痛苦呻吟与儿童啼饥号寒的悲声,沿途到处是倒毙的肿胀尸体,极目远望看不到一幢完整的房屋,人人都不禁坠入悲痛惊愕的心境,无论如何刚劲之气都会随之消沉。
这样的惨景,对军心士气而言实在是一种不小的打击。
踏着一地泥泞赶到上峰指定的目的地秦家村,邵青阳才知道他原来所在的营打得只剩下了四成,排以上的军官阵亡了一半以上,连营长也都殉国了。五大三粗的邵青阳当着他原来的部下和刚带来的新兵蛋子的面,像个痛失了亲人的娃娃似的捶胸顿足大哭了一场,然后师长宣布他这副营长依序晋升为营长,立即指挥队伍分配阵地,准备抵抗日本人随时可能发起的再次攻击。
月亮升起来后,炊事兵把饭菜挑到了阵地上,士兵们全蹲在地上围着菜盆吃饭,六挺捷克式轻机枪和两挺“马克沁”重机枪架在战壕边上,用柳条儿和稻草遮盖着。月亮很大。高军武端着碗还没吃上两口饭,一大盆菠菜便被战友们五抢六夺地消灭光了。他只好倒点菜汤在饭碗里,将就着吃。
突然,“啪嗒”一声枪响,蹲在对面的一个士兵双手往后一仰,饭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和饭碗同时摔在地上。这个正在吃饭的士兵被不知躲藏在什么地方的日军狙击手一枪毙命。
高军武离死去的士兵顶多只有一米,几颗饭粒砸在他的脸上,这个士兵是他参加国军开赴前线后眼睁睁看着死去的第一个战友。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多大年龄?什么都不知道。
他下意识地挪动身子,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又说不出来,因为四周几乎没有多大的骚动。不知道是被近日来沿途所见随时死人的景象麻木了,还是克制着尽力表现出作为军人的坚强,没有人对死去的弟兄表示出正常的悲恸,反而是一种反常的镇静和漠然。连长喊来两个士兵,把尸体抬到边上掩埋,其他人转过身,又蹲在地上继续吃饭。
高军武却吃不下去了。一个刚刚还在同一口锅里抢饭吃的同伴,一条活鲜鲜的生命,就这么瞬间消失,如同迅速滑过的流星,甚至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将饭碗搁到一边,坐了下来。望着远方迷蒙的黛色山影,脑海中不断涌动着许多场景:血腥杀戮后的大红门、拖儿带女的流亡人群、大轰炸后的废墟残尸、眼前这位刚刚被抬走的弟兄滚落在地的饭碗……他不禁想到了自己。如果自己就这般命丧黄泉,所有的国仇家恨,20年来的鸿鹄之志,不也就这般灰飞烟灭了么?
断不能如此!我高军武岂能苟且,死得如此下场!他不禁握紧了拳头,往地上狠狠一捶。
邵青阳正好过来,看他坐在那里发愣,忍不住将他当面一推:“格老子,发啥子呆?喂饱了脑壳就去歇着,养好精神打小日本!小心一枪过来,你娃就上阎王那里销号了!”
高军武不知哪来的劲头,学着他的口吻,用四川话粗粗的回了他一句:“老子晓得!”
这把邵青阳逗得一乐:“嘿,小白脸,敢在长官面前充老子,有种!”
虽然高军武给邵青阳打了招呼,希望能把三个铁哥们分在他的班里,可古良仍然被分去了机关枪连,只有龙鸣剑、付永志被分在了他手下。7个新兵加上原来剩下的6个老兵,他这班里总共有13个人。
高军武带着自己的班正在离前沿阵地大约有两千米远近的一座山坡后面的平坝上打桩子立帐篷,一个瘦小的身影突地闪到他跟前,大叫一声:“大哥,你还认得我么?”
高军武高兴地嚷道:“唉呀,邹喜子,你还真的当兵来了!”
“嘿,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我娘见我老爹和哥哥们去了,就剩我一个了,我就当兵来啦。”
龙鸣剑与付永志也奔了过来,争着和邹喜子打招呼。
邹喜子个头实在太瘦小了,肥大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就像罩在根竹棍上,风一吹就会飘起来。军帽扣在头上,遮住了小半张脸,腰带上,仍插着那支黄铜唢呐,显得十分滑稽。
龙鸣剑戏谑他:“听老兵说日本人厉害得很,你这副样儿,能杀得了日本人?”
邹喜子当胸一拍,豪气冲天地回道:“我邹喜子个头小点不假,可现在上阵杀敌靠的是西洋进口的玩意儿,又不是像古代那样使刀使矛靠蛮力。再说了,我会为自己准备上一枚手榴弹,真到了要命的关口上,我就拉,死,老子也要把本儿挣回来!”
“噫,这个娃娃兵人小志气大,本营长对你倒是应当刮目相看了哟。”一旁突然响起了洪亮的声音。
邵青阳手里提着根马鞭子,正带着两名勤务兵四处巡察,听见高军武等人的说话声,便大步走了过来。
一见营长驾到,新兵们赶紧干活,邹喜子转身想溜,却被邵青阳叫住了。
“龟儿子,见了长官要敬礼,咋个连军规也忘了?我问你,你是哪个班的?”
邹喜子赶紧转身敬礼:“报告营长,我叫邹喜子,是3连3排1班的。”
“3排?你们排长是麻哥吧。”
“报告,排长的确一脸大麻子,但他姓黄,我们新兵都叫他黄排长,只有老兵才敢叫他麻哥。”
“哦,那当然,长官可以叫,老兵也可以叫,叫起来亲热,你们新兵嘛,还是得叫黄排长。这麻哥啊,可是个军中奇人,死在他手下的日本人至少不下十个,还在汉口救过本营长的命。淞沪会战、武汉会战他全都赶上了,跟着本营长一路从尸山血海里冲杀过来,你们在他面前,可得放规矩些。”
邵青阳毕竟有经验,他带着勤务兵登上前边的布满树林的山坡顶上用望远镜向东面观察了一会儿,便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说道:“不好,我们的屯兵处没挖避弹洞,日本人的炮火一延伸,炮弹就会砸在我们的脑壳上。马上传令下去,各连立即组织力量,在背东的山脚下开挖避弹洞。”
苦差事接踵落到了新兵们头上,头一天在山壁上赶着挖好了三孔庞大的避弹洞,第二天拂晓时分,高军武所在的两个排的新兵们又摸着黑被派到前沿阵地赶挖战壕。
这是桩极其艰难而又危险的工作。由于前天夜里刚下过一场暴雨,土壤非常潮湿,工具上沾满了滑溜溜的泥土,沉重了许多。挖战壕的地方又在日本人的步枪射程之内,有些突前的地段,与敌方战壕的距离不过四五十公尺。
新兵们分成许多小组,带着军用铲十字镐等掘壕工具立即赶往前沿,在原来的战壕里先竖着往前挖出一条通道,再往两边横展开去,与相邻的战壕连接为一体。没有一个人敢抬头,隐蔽得很好的日本狙击兵的枪口正在对面耐心而认真地寻找着目标。新兵们把挖出的湿漉漉的泥巴扔到前面,人全缩在战壕里,手脚难以施展开,一个个很快成了泥猴。战壕挖到一点四公尺深、一点二公尺宽,经作战参谋验收后才能交差。
天亮不久,前沿阵地上忽然出现了难得的好天气,白色的雾团涌涌荡荡在山岭谷地疾速的滚动,密密实实地遮隔了天地,十步以外就看不见人影。人们像在水里移动,一个个浑身上下水湿淋淋。来自对方的威胁消失了,士兵们兴高采烈地爬出战壕,将身子坐得高高地谈笑着,高军武等新兵们也抓住这难得的时刻,争先恐后地拥出战壕,四人一组地将螺旋铁柱拼命地往地里拧,然后再飞快地把带刺铁丝网绞在一根根铁柱上。很快,一道长长的铁丝网就立起在了战壕的前面。
已经累得快虚脱的新兵们争先恐后就地躺下了,许多人的双手打满了血泡,痛得龇牙咧嘴,叫苦连天。
浓雾直到临近中午才开始消散,高军武看到远远近近的绿色山岭像小岛一样从雾的汪洋大海中浮露出来,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清晰。天非常蓝,太阳明亮得耀眼,巨大的雾团一动不动地凝固在一道道低凹的谷底,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像琥珀般的棕红。
邹喜子的唢呐也响了起来,吹的仍是那支给高军武留下了极好印象的《槐花几时开》。高军武情不自禁地随着悠扬的曲调哼唱起来:“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
“哎,”看着眼前美丽的景致,他忍不住对龙鸣剑、付永志叹道:“要是不打仗该多好啊!”
当天夜里,高军武就生平第一次经受了战火的考验。
在此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地渴望过这种真刀真枪与敌拼杀时刻的来临,并且相信自己即使当不了英雄,也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贪生怕死的逃兵。可万万没有想到,呆在后方的想法是一回事,上了战场与死神辟面相遇时又是另一回事。当英雄或者当懦夫,并非单单取决于自己的主观意愿与决心,更大程度上是由当时所处的环境与氛围来造就的。
这是一个皓月高悬的夜晚,经过一天劳累后早已疲惫不堪的两个连的新兵回到屯兵处,只见四下里已是一片紧张的气氛。远远近近到处响起了“赶快”的口令声——这是各就各位的意思——上千名士兵悄然无声地从隐蔽壕、避弹洞以及帐篷里爬起来,纷纷向着前沿阵地上开进。杂沓的脚步声,叩击着刚刚从前沿阵地上归来的新兵们的心房。
就在5分钟之前,邵青阳已经接到了团部命令,根据情报,敌人很有可能会在今夜发起全线进攻,他马上把大部分兵力派到阵地前沿严阵以待。
刚刚回到帐篷里的两个排的士兵们受到优待,吃了点干粮,就和衣枕枪地入睡了。
但是,没有多少人能安然入梦,大战前的恐惧让他们一个个心惊胆战,辗转难眠。
高军武让这样的情绪搅得心烦。他提着枪出了帐篷,钻出了这片松树林。
万籁俱寂,夜宁静得出奇,一点听不到战地上常有的那种嘈杂的声音。
田野充满了甜美而富有活力的气息,清新宜人的空气里洋溢着树木的香味,微风从正在吐翠的树枝间轻轻拂过。
宁静的夜,原本应该使他心旷神怡。但想到第一次即将真正面对战场上打响的第一枪,他的心完全无法平静。他开始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让滚烫的心稍微放慢一点跳动。
喉咙是干涩的,他索性在被夜露浸湿的地上坐下来,拧开水壶,咕嘟嘟灌了一大口,抹着嘴角,开始抬头端详牛奶般温润的月色。一个含着淡淡微笑的少女的影子徐徐升起他脑海中,心跳开始放缓下来……
邵青阳出于多年打仗的一种警觉感,一直保持着清醒,离午夜还有半个钟头,他已经睡不着了,于是索性走出了帐篷,一个人在静静的营区里巡视。许多帐篷都空着,睡着士兵的帐篷里也不时传出压抑着的说话声。
虽然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但他能感觉到战争的恐惧已经在新兵中间蔓延开去。要指挥这一支仅仅接受过20天军事训练的青年人为主组成的部队与训练有素、如同嗜血野兽一样凶残的日本人作战,对于战斗的胜负,他其实也是没有多少把握的。
离战场稍远的地方,在树梢上方闪亮又泯灭的信号弹,使人消除了浓重夜幕造成的宁静和平错觉。
邵青阳凭经验猜测到就在不远处的夜色中,十有八九隐蔽着一支威力强大的日本人的炮兵部队。
月光洒满原野,遍地浑浊浩大的鼾声与蛙声、蟋蟀声交相起伏,形成独特的混响。
他突然镇定的发出命令:“赶快给老子起来,带上枪杆子集合,注意,小声些,不要吵。”
所有留在屯兵处的中国官兵几乎在一眨眼间不声不响地排列在邵青阳身前。
邵青阳目视着这一排排黑压压的身影,热血即刻在血管里猛烈奔突,如火烧燎,使他陡地亢奋起来。
山风疾猛了,吹得树枝“簌簌”发响。邵青阳打了一个寒战。紧跟着他发出了命令:“日本人就要攻过来啦,快点离开这里,全都给老子进避弹洞!”
三孔避弹洞,很像中国北方的窑洞,只不过在进口处拐了一个大弯儿。
通风口开得不错,洞里温暖而不觉气闷,几支烛火照耀着一张张迷惘地等待随时准备迎战的脸膛。
在这种情形下,邵青阳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大将风度。他借着两支蜡烛的微光做出非常镇定的样子叫道:“麻哥,给弟兄们讲讲,大片刀砍进日本人颈子上的感觉怎么样?”
居然有鼾声响起。那是老兵油子麻哥,他蜷缩在地上,头靠着墙壁已经酣然入梦,在这样的情景下,鼾声听上去非常诱人。
“看见没有,麻哥才是真爷们!”邵青阳正好拿麻哥的沉着镇定来给新兵们打气。
这鼾声终于使大家头脑中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渐渐地,有不少人也排遣开心中的恐惧感,睡了过去。
高军武眼睛紧闭着,艰难地强迫自己入睡,脑子里却一直处在似睡非睡的浑噩状态之中。他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坠胀感弄醒了,要拉肚子!他赶紧把步枪靠在墙上,站起身取下背包,匆匆往洞口走去。
他撩开双层布帘,走出洞口不几步,立即闻到了一股令他恶心的臭味。
眼前一团迷蒙。高大的松树枝条舒展在苍茫的夜空中。他的脚下忽然踩着了一团稀软的东西,差点使他滑倒。他俯下身去,一股新鲜的臭味直冲鼻孔。“哎呀!”他气恼地叫了一声。
前面一笼矮树丛后面忽地站起个人影,提着裤子笑着向他说:“高大哥踩到金字塔了么?哈哈,屎带财,算你运气好。”
“你也不离远一点屙。”看清是邹喜子,他生气地斥道。
“不是我屙的,那是付永志刚才屙的。你不明明看见我在这边屙嘛。”
邹喜子一边辩解着一边往避弹洞去了。
高军武小心翼翼地往前摸去。他在松林子边上蹲下了。这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见坡顶上的一个哨兵,因为他的身影恰巧融在青白的苍穹上,成为一道优美的剪影。
突然,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有两道亮光飞快掠上天空,在天顶画出两道巨大的圆弧,转瞬间亮光消失,空中出现了两颗红色的熠熠闪亮的星星,飘忽悠袅地向下缓缓坠落。
顿时,犹如千万个雷霆一齐在天顶炸响,巨大的火团在山岭上滚动,天空被一道道亮光撕碎,炮弹爆炸的声音是如此的震耳欲聋,使高军武的听觉完全丧失了功能。他看到天空和大地全都摇晃起来。当一排排炮弹触地爆炸时,高耸的山头开始了持续不断的抖动,宛如汹涌波涛上的几叶飞舟,然而爆炸的声音在由无数的音响混合成的这一团巨大的嘈杂喧嚣中,只不过等于轻微的耳语而已……
高军武顿时毛骨悚然,前所未见的情形展现在眼前,带给他强烈的震撼:固体的大地,在他眼前已经变成了沸腾的泡沫,大树被拦腰劈断,跃入空中,好像是舞蹈着的精灵。发生在他眼前的仿佛不是炮击而是一场强烈无比的大地震。地表上的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体皆不能幸免。他紧紧地抓住身前的灌木林丛,惊怕得忘了站起来。他非常清楚地看见那个哨兵像木偶似的突然飞上了天空。当掀起的烟柱散去,那山坡上什么也不存在了。
他呼地站起来。烈性炸药那股呛人的气味使他“吭吭”猛咳,他记不清过了多少时间。他由于受到过度的刺激抑或是恐惧而全身颤抖。他连系裤带的力气也没有了。所有的理性,所有的素养,都没有战胜这份突然袭来的恐惧。他吓痴了,他已经记不起军人的勇敢,北大的教育。现在,他只是一个被动物本能支持着在寻求安全庇护的可怜巴巴的小兵,尿流了出来,双脚再也承受不住身子的重量。他跪了下地,高耸着屁股把头钻进了灌木丛里……
他的脸在发烧,喉咙干得冒火,水壶里有水,他却忘了取下来喝上一口。一颗炮弹落在避弹洞上方,在山壁上炸出一个大窟窿,泥土溅落到他身上。他这才清醒过来,连屁股也顾不得揩,提着裤子不顾一切地往避弹洞里狂奔。
呆在避弹洞里的战士们全都木桩似的立在地上。没有一个人因为他的出现而改变脸上凝固的神情。
邵青阳恰似鹤立鸡群,嘴里吐出一句:“奶奶的,来吧杂种!”
然而,几分钟后,连高军武自己也很惊讶的是,他居然很快适应了这极其恐怖的景象。勇气又回复到了他身上,他开始渴望着有所行动,渴望着还击。
一串炮弹落在洞口处,巨大的冲击波将洞口厚厚的双层布帘撕落在地上,灼烫的气浪冲进来,把所有的烛火瞬间扑灭。呆在洞口附近的人扑爬跟斗地往里拥。有人没命地哭嚎。有人绝望地大叫起来:“冲出去!要死也痛痛快快死在明处!”
全都给我蹲下!谁再乱跑,老子打死他!麻哥将枪一抡,天神似的横堵在洞口。
一瞬间静了下来。只有垂死者在拖声断气地哀叫。
烛火又亮了。龙鸣剑和付永志抓起布帘,重新挂上。
邵青阳沉吟片刻,忽然说道:“不能这样呆在洞子里,我们一点也不了解外面的情况怎么行?要是日本人上来了,前面的弟兄们被打散了我们怎么办?”他命令黄华云,“麻哥,带上个人出去,看看前面怎么样了。”
高军武一拉邹喜子,挺身而出:“黄排长,我们跟你去。”
洞外的情景,令他们不寒而栗。日本人巨大的探照灯把前沿的山坡树林一片接着一片地照成光亮的画面,空中仿佛有一万列火车在发疯似的开来开去。大量的炮弹滚滚而来,夷平了堑壕,炸毁了中国人的炮兵阵地,把树林炸成一块块跳荡的碎片。被猛烈的炮击摧毁了理智的大批士兵纷纷跃出战壕,拼命往回逃跑,可是,日本人的炮弹像长了眼睛似的追着他们炸。地裂山崩,无数的巨响汇成了翻江倒海的狂飙。
邹喜子双腿打颤,凄惶地问:“我们……去哪儿?”
麻哥一言不发,转身跑进了另一个相邻的避弹洞里。高军武和邹喜子也不顾一切地跑了进去。
毒气弹!
毒气弹爆炸的声音与普通炸弹是完全不同的。一声闷哑的爆炸后,紧跟着便是无数“咝咝”的声响。透过双层布帘,邵青阳仍然嗅到了同雾的潮湿气味混在一起的难闻的芥子气味。
他惶怵地向着洞里狂吼:“毒气弹!日本人发射毒气弹了!快捂紧布帘!”
毒气透过布帘,大量地涌了进来,把士兵们的眼睛刺激得生疼。毒气呛得他们猛烈地咳嗽,偏偏倒倒像喝醉了酒。很快便有人惨叫着死去。死去的人嘴唇发紫,嘴巴大张,眼珠子鼓凸得快从眼眶里蹦出来。
由于巨大而接连不断的震动,用以支撑洞顶的圆木被挤压得“嘎嘎啦啦”地尖叫,有的地方塌下一大片一大片的泥土,砸在士兵头上。
“洞子快垮了!大家逃命啊!”有人尖叫着。
士兵们拉掉布帘,拼命地向洞外冲去。
漆黑的夜空被曳光弹拉出无数道雪亮的口子。天穹碎裂了,烧红的钢片铁块四处飞溅。士兵们痛苦地嘶叫着倒下。毒气呛得人又咳嗽又呕吐,踉踉跄跄地在林子里乱窜。
“冲啊!杀啊!”这群没有真正经历过战斗炮火与鲜血洗礼的士兵们在极度的恐惧中开始叫喊起来,他们用疯狂的奔突与啸吼来麻醉自己的神经。另外两个洞子里的士兵被这一片吼声惊动了。他们以为日本人已经冲了上来,正在洞子外面与战友厮杀,也拉掉帘子,像两道汹涌的急流喧嚣着奔突而出。
邵青阳毕竟镇静得多,他高举着手枪,拼命叫喊:“弟兄们跟着我,全都到前沿阵地上去!”
他和一大群士兵像瞎了眼的豹子一样在田野上冲撞。一条软绵绵的东西猛地砸进邹喜子的怀里,将他打得坐到了地上。他用手一摸,怀里竟抱着一条血淋淋的手臂。他突然狂嚎起来。麻哥夺过断臂扔在地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在他脸上猛扇了两下。邹喜子这下清醒过来,赶紧站起来,一边跟着队伍往前狂奔,一边哭嚎。
邵青阳率领战士们一鼓作气冲上火线,跳进战壕时,他看到许多战士正在拼命地向着已经冲上前来的日本人开火。他的心几乎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他踩着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那是一个死去的士兵。他赶紧跳开,一边挥舞着手枪高呼着为弟兄们打气,一边往前跑去,满地断臂缺腿的尸体使他跑起来犹如在绷床上弹动。
天色熹微时分,发生了料想不到的事情,风向变了,毒气被吹回了日本人的阵地上。
浓雾又开始在山头缭绕。
高军武趴在战壕里,伸出脑袋,一个劲地用眼睛向着对方搜索,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青白的晨光照耀着起伏的山岭。难道真的是在打仗吗?
我可是什么也没看见。一切仿佛都和平日一样……然而,眨眼工夫,他就知道刚才只不过是荒唐的幻觉。
日本人突然出现了!
头戴钢盔身穿黄色军装的日军士兵潮水一样地拥出战壕,扑进了眼前的开阔地。骑兵高踞在步兵头上位置,经过装饰的鞍具闪闪发光。他还看见了他们高举的团队旗帜。远远望去,景象壮观,气势恢弘。他们大踏步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排着整齐的队伍,高举着旗帜向中国军的阵地挺进。
天啊,仿佛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他们前进!
这时候,他听见幸存下来的中国军队的大炮开始起劲地射击。一发接一发的炮弹越过他们的头顶向前飞去,落在了日本人的队伍中,掀起一股股冲天的烟柱。
眼前的情景简直令他难以置信。他发现那些几秒钟前还不可一世的进攻者仿佛突然在地面上消失了。
这太神奇!他几乎怀疑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或者是做了一个梦。
他的劲头上来了,兴奋地向左右的战友们喊道:“准备好手榴弹,等这些狗娘养的冲上来,就炸死他们!”
当一个矮胖的日本人从烟雾中丧魂落魄地奔出来,突然发现自己跑错了方向而撒腿往回逃去时,高军武愉悦地叫了一声。他看到日本人身上背的东西“咣哩咣啷”乱响,他觉得真是好笑。他伸直手臂瞄得准准地向那个家伙开了火,日本人张开双臂往前扑了下地,但却并没有立即断气。
他正注视着日本士兵垂死挣扎的样子,突然间,无数的日本人再度像恶魔似的从硝烟与浓雾中冲了出来,他开始战栗起来。手中的武器频频射击。跑在最前面的骑兵离战壕已不过30公尺左右。
所有的轻重武器一齐开火,中国军人一梭子弹接一梭子弹地猛烈射击。根本不用瞄准,只要能打中地球就能击倒目标。无数挺轻重机关枪像飓风一样向着战壕前沿横扫,无数的骑兵从马背上栽下来,无数的步兵倒在了地上。第一次上阵的新兵们杀得兴奋起来,人的思维也不复存在。汩汩流淌的鲜血使这支仓促组织起来的队伍士气高涨,欣喜若狂。无论多么善良的人此刻也变成了凶神恶煞。
太阳升起,雾岚散尽。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搏杀的人类。
很快,刚才发生在日本人身上的悲剧又一次在中国人身上重演了。
一场大屠杀在眼前展开。
日本人强大的炮群开始实施第二波轰击。中国人的前沿阵地立即被笼罩在黑色的硝烟与褐色的尘土之中。空中,高爆炸弹爆炸时腾起的棕色的、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烟团像绚丽缤纷的巨大花朵。等待炮火延伸后,日本人立即冒着中国军人的枪林弹雨再次呐喊着发起了疯狂的冲锋,前面的许多匹战马嘶叫着蹒跚倒下,骑手张开四肢从马背上重重地栽下地。但是,军旗仍在猎猎飘扬,黄色的步兵仍然无所畏惧地向前涌动,整个队伍在燃烧的天空下,颤动的大地上一如既往地向前挺进……
中国人的防线终于被日本人撕开了无数道口子!
一场不折不扣的大溃退开始了!无数失去指挥乱成一团的中国士兵会合在一起,像一道道灰色的河流越过山冈平原向着后方拥去。可后方也不安宁,日本骑兵组成的一支支突击队像尖刀一样趁乱冲到了溃兵的前面,追杀着中国士兵和老百姓。到处是火光、枪声与狼狈逃窜的人群。
这时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太阳正辉煌。日本人的远程大炮越过邵青阳带领的溃兵的头顶飞向远远的后方。沿途随处可见被炸死的士兵的尸体,容貌狰狞,有的尸体成了一具空壳,花花绿绿的五脏六腑飞在一旁。
由于已经远离了追兵,溃逃的队伍变得缓慢起来。没有一个人奔跑。
饥饿与疲劳使他们变得像一群被饿蔫了的绵羊,可怜巴巴地向着后方慢吞吞地挪动。拉着大炮的马车“嘎啦嘎啦”响,骑兵紧紧地伏在马背上,形容枯槁疲惫不堪的步兵把枪挂在脖子上,懒懒散散地拖着步子……前面发出一声巨响,一团黑色的烟云冲上高高的空中,那是工兵们在炸毁自己的弹药库。
许多老百姓也加入到这支沮丧不堪的队伍里,有穿着黑衣黑裤迈着三寸金莲的老太太,有推着手推车的弯腰驼背的老头儿,有脸上抹着锅烟灰的年轻姑娘,有装着母鸡、猪崽、家具、孩子、被褥以及乱七八糟的破烂东西的牛拉大车。怏怏不乐的牛被牵着,背上不时受到主人的鞭打。
溃兵们跟随着熟悉道路的当地老百姓插下公路,走进了一大块长着已快成熟的麦子的平原。这是一条通往浮桥的近道。
突然,附近的树林里出现了一队骑兵,军刀在晴空里画出一个个闪亮的光环。
“日本人!”不少人惊叫起来。
队伍大乱,士兵与老百姓在田野上四散奔逃。
邵青阳注意到,日本骑兵并不多,大概四五十人。他们只不过因为气焰正炽而显得势不可当……真是奇怪,马匹一奔腾起来好像力量和人数都增加了许多。几乎没有人反抗,骑兵在肆无忌惮地追杀溃兵与老百姓。军刀劈开脖子,猛力一拉,脑袋耷拉在背上,可身子仍在往前奔跑。鲜血四处飞溅。
“卧倒!用排枪射击!”邵青阳冷峻地发出命令。溃兵们开火了。第一排枪声响过,起码有十个日本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不要打人!对准马打!”高军武在一段短短的实战中已经很快总结出了经验,他颇为老练的伏在地上,频频开火,几乎是弹无虚发。
邵青阳在一旁看大声叫好。
中国溃兵的机枪响了,田野上人仰马翻,可是仍然有三个骑兵冲进了老百姓中间。所有的火器忽地停止了射击。他们不能对自己的同胞开枪。
溃兵们从地上跃起,呐喊着冲上前去。
日本人扭转马头逃跑了,又有两匹马被乱枪击倒,翻滚下地的骑兵立即被刺刀戳成烂肉。
高军武抢到一匹黑战马。一跃而上,向着落荒而逃的敌骑追了上去。
他开了一枪,由于马的颠簸他未能打中,他突然将枪高高举起,当黑马渐渐接近敌骑时,他大吼一声,猛一挥臂将步枪投了出去,刺刀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直直地插进日本人的后背,将他掀下了马背。高军武赶上前去抓住奔马的缰绳,然后跳下马来,拉着两匹马,向正在挣扎的敌人走去。
躺在地上痛得抽搐的日本兵咻咻地喘着粗气,瞪眼看着高军武走近,眼神中流露出原始的绝望和悲怆。高军武心中不由一动,出于一种本能的善意放慢了脚步,原本凌厉的眼神转化为了痛苦的怜悯。就在这神光交错的刹那,日本兵以惊人的毅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手扣动扳机……但邵青阳比他更快,日本兵的太阳穴旁随着清脆的“啪嗒”声,立马爆出一朵血花,鲜血随着枪声汩汩而下,尸体软软的倒了下去。
邵青阳飞快冲到高军武旁边劈头就给了他一耳刮子:“格老子的不要命了!居然对日本人手软!你他妈是兵!当兵干啥吃的?就是杀人,杀日本人!你娃这个样子还要命不要?当你娃还在北大掉书袋子啊!”
高军武半边脸上火辣辣的,一待回过神来,异常坚决的大踏步走过去,捡起尸体旁的手枪,迅速抬起来,对准日本兵逃离的方向砰砰不停放枪,宣泄着胸中复杂的情绪,棱角分明的脸庞由于过分激动而扭曲变形……
邵青阳率领残部裹在溃败的国军大潮里,夺路狂奔越过汉水,马不停蹄一口气逃到汉水以西的南桥镇才收住了脚步。两天后,待将队伍收容清点,才发现队伍已被打得落花流水,刚刚得以补充完整的一个营,又只剩下了200余人。
队伍在南桥镇休整十来天后,接到军部一个电话“邵青阳大尉另拣任用,立即前往军部报到”。
邵青阳赶到59军军部所在地——荆门才知道,原来军部特务大队在这次大战开始之前便已深入敌后展开袭扰行动,不料遭汉奸出卖,导致全军覆没。军部首脑打算重建特务大队,在征求前方将帅意见时,黄维纲师长力荐由邵青阳当此重任。大家仔细斟酌,都认为邵青阳有勇有谋,作战经验丰富,带兵素有口碑,尽管这次遭挫,并非他个人无能,应该可以担当得起这次重任,遂决定以邵青阳所遗残部为主,火速重建特务大队。
军部特务大队与营虽然是平级,但因为性质比较特殊,完成任务一般都比较艰险,主官的位置也就比野战部队里的营长重要得多,显赫得多。
而且沿袭惯例,特务大队、警卫营长期呆在部队主官身边,容易建立私人感情,这两支队伍的官兵一旦外放,便没个定准,运气好,一步跨它个两级三级也算不上稀罕。
不单特务大队的主官让人仰视,连到特务大队里当个普普通通的兵,也要光彩实惠得多,每月军饷多4块不说,一日三餐的伙食,也比火线上的部队来得丰盈可口。
邵青阳遭此大败不但未受惩罚反蒙重用,自然对赏识自己的黄维纲、张自忠感恩戴德,咬牙切齿要把特务大队建成一支前所未有的精兵。
他一到驻地,第一件事就是把黄埔军校那副有名的对联手书下来,亲自贴在会馆大门两旁。
上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
下联: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字写得和他那副尊容一样,粗拙笨朴,够不上品位,却让每一个士兵感到凛然正气扑面而来。
为了尽快做好这事,邵青阳非常看重将军门第出身又专门喝过“洋墨水”的高军武。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战斗,邵青阳越发信任高军武,直觉自己的眼光没错。
两人反复考虑的结果是:不能将残部全盘端过去,要精挑细选。经过挑选,他们在原班人马中只选出120名或军事技术过硬,或作战勇敢,或身强体壮胆大心细的人前往荆门,其余不足官兵,向上级提出从整个集团军所属部队中推选,但最终得由特务大队自行测试决定。此举得到了上面的大力支持。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此后十来天的时间里,各师推荐上来的候选人员,几乎把特务大队驻地“江西会馆”的大门挤塌。
会馆大门内的宽敞的青石板院坝上,一时成了练兵场。来者踊跃,考官人手不够,麻哥和高军武也一起派上阵去选兵。经过数日测试,最终挑选出200名军事技术过硬,战斗经验丰富,形体剽壮孔武的战士。
虽然仅仅只经历了一次战争,高军武凭他直觉感到兵败的原因和装备差紧密相关,加强武器装备是当务之急,所以他极力向邵青阳献策,尽力争取最新的武器。
居然如愿以偿。不出十天,一支崭新的特务大队便重新恢复起来。在武器低劣的中国军队里,这无疑是让人眼睛陡然一亮的一支精兵。320名剽悍战士,除了仿造德式Kar98毛瑟步枪的“中正式”、德式钢盔,军用匕首。人人还有一支德国造的20响快慢机。一个班就配有两挺口径7.9毫米的捷克式轻机关枪,这种轻机关枪不但作战性能优于日本军队装备的“歪把子”,还有一个重要的优点是它能与中国军队普遍使用的德式枪弹通用。
如此精良的武器配置,令所有在前线参战的陆军部队的官兵不可想象,羡慕不已。
高军武根据自己平常的所见所闻,又向邵青阳建议,队伍要增强战斗力很有必要先归整好风气,狠抓队伍的军容风纪。邵青阳连连称是,说自己也早注意到这个问题,但一直忙于练兵打仗,几乎抽不出时间在这些方面下工夫,现在高军武提到要抓这个问题,实在有点刚好挠到痒处的感觉,立即拍板,专门选出40名作风正派、牛高马大的战士组成纠察队,决定由高军武出任队长。
当邵青阳向高军武下达这一决定时,高军武又提出一个问题:“大队长,国军不少士兵都是抓丁拉夫来的,本来就有怨气,一向纪律差,抢夺民财,强取豪夺的事层出不穷,百姓深受其害。要想让特务大队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就不能徇一点私情,对任何违规违纪之事,应当用严厉的手段来处置。最好能杀一儆百。像我这种刚穿上军装没几天的学生兵,很难镇得住那些奸头猾脑的老兵。不知大队长如何看?”
“按照军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是怕自己官小,压不住堂,老兵们会给你使绊子,就尽管放心,本大队长这就亲自出面,给你撑腰壮胆!”
邵青阳果真说到做到,在朝会升旗时明确宣布:“有人说高军武刚穿上军装就当班长,刚打了一仗又当上了纠察队长,升得太快了,怪我邵青阳偏心,利用职权扶植亲信。哥子我今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姓邵的行伍出身,从来不搞弯弯拐拐见不得人的事!像高军武这种人,北大学生,军人后代,一杆枪指哪打哪,舍得把父母双亲丢在沦陷区跑到大后方来投军报国,头一次上战场就实打实地报销了三个日本鬼子,我倒想问问,你们里面有几个比他更有能耐?他在我手下又当班长又升纠察队长不假,不过,我倒觉得升得还不够,我向大家保证,只要他就照这样儿打下去,我还要揪着他的衣领往上提,甚至让他当副大队长!有的人不服,不服好啊,那就上战场和他姓高的比一比,你要比他强,我就把高军武撂一边,头一个敬服你,利用职权先提拔你。你要没这雄心壮志,又阴悄悄在背后议论人,那就莫怪我邵青阳,两根眉毛搭下来不认人!”
全场犹如凝固一般,连呼吸声也能彼此相闻。
邵大队长的声音继续回荡在院坝上空:“那么多老家伙我都撂在一边,单挑他这年轻娃娃来干,为啥?我就是要借高军武这把快刀,把队伍里的烂肉破疮全给我割得干干净净。我把话丢在你们面前,今后谁要犯到纠察队手里,该咋个惩处,找我这大队长没用,找王师长张军长也没用,只有高军武说了才算!”
队伍里爆出了热烈的掌声。鼓掌的,大多是新兵。
邵大队长这番声色俱厉的警告,吓住了不少人,可也有一帮老兵充耳不闻,仍旧不把高军武放在眼里。
果然,没过多久,麻哥便伙同一帮老兵,事事与他作对。
麻哥本名叫做黄华云,一脸大麻子,因为邵青阳老叫他的绰号,所以认识他的人都跟着叫,知道他大名的人反而不多。对高军武出言不逊的,麻哥算头一个。邵青阳在朝会上的公开警告,他认为他可以例外。他不单是邵青阳手下的老资格,两人还是一起烧香拜码头的袍哥兄弟。高军武破格提拔,他这老资格怎能不恼?更可恨的是他排里那帮学生兵,都把高军武当榜样,反而不把他这顶头上司放在眼里,这又怎能让他不气?
邵青阳和麻哥的关系非同一般,人人皆知,武汉会战时,麻哥救过邵青阳一命。
那时邵青阳是他的连长。撤退时队伍经过汉阳兵工厂,一发炮弹落在离邵连长三米远近的地方,麻哥喊了一声“卧倒”,像只灵猴似的扑上去一下把邵青阳按倒在地,走在邵青阳前面的连副和两个战士被炸成几堆烂肉,麻哥背上也被弹片啃掉一块皮。要不是他经验老到眼明手快,邵青阳也肯定报销了。
麻哥刚满三十,又高又瘦,站起像根电灯杆,但看上去却显得十分精干,是个在旧军队里混了十几个年头的老兵油子。官小资格老,凡事总喜欢使唤人,把全小队的兵,都当成他的勤务员,早上的洗脸水,晚上的洗脚水,脏衣服破鞋子,全归兵们侍候。只能管三十几号人的小队长,架子却像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总喜欢把他当年在上海闸北如何甩开膀子用大片刀对付日本人的刺刀,如何在汉阳舍身救邵大队长的光荣经历大吹特吹。
有了如此的经历如此的靠山故而他的脾气也就不小。谁要是训练时军事要领做不到位,他操起副公鸭嗓子骂人是轻的,当众扇人耳刮子于他更是寻常事。
能够进特务大队的兵不全是生瓜蛋子,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松包软蛋,他们中一半左右的人都知书识礼,有文化,有追求民主自由的新思想,和高军武一样,舍生忘死从沦陷区逃到大后方就是为了以雪国仇家恨主动投军的,哪儿受得了这劣习满身的俗人的窝囊气?加之又从和麻哥一起参军的老兵口中得知,麻哥这人最爱吹牛,他在武汉救邵青阳这事不假,但在上海与日本鬼子拼刺刀根本就没那回事。
当初,他们这支部队从四川乘船加走路费时近两个月才赶到闸北战场后方,预定休息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开到前线接防。他们挤在几个村庄埋锅造饭,炊烟四起,空地上晒满了换洗的衣服,随风飘舞。于是引来敌机,它们飞得几乎要触碰屋顶,机枪乱射,炸弹滥掷,部队连日本鬼子长得咋样都没见到,就伤亡了三分之二的人马。这么一来,这支还未上过火线的部队,又马上扭头下了战场,调到后方进行补充整训了。
新兵们更加瞧不起编造历史,自吹自擂,把自己装扮成英雄的麻哥,但又不敢违犯下级必须服从上级的军规,只好纷纷前来向高军武诉苦,强烈要求把黄华云调走,或者撤了他的职。
对高军武而言,麻哥的确是个烫手的炭丸。自小还没遇到过这号粗放而不讲礼的人物。在秦家村前线初识麻哥时,邵青阳就已经把他和麻哥的特殊关系和盘相告,还说他们在旧军队里当兵时就已经一同“嗨”了袍哥,袍哥弟兄最讲究个“义”字,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所以,因为此种缘故,当他得知麻哥经常在下面捣蛋生事,他也尽量克制住,宽容他,做到息事宁人。
学生兵们告状的多了,高军武不得不认真考虑影响,想来想去,还是强压下对麻哥本能的厌恶之情,亲自把他请来,尽量和蔼的和麻哥推心置腹地谈了一番,说麻哥既然是邵大队长的亲信,凡事就须严于律己,尽量不要让邵大队长为难云云,还叮嘱他今后在士兵面前收敛一些,千万不要把自己弄成个孤家寡人,顺带劝他带头把烟瘾戒掉。
高军武一番好心,万万没想到麻哥非但不领情,还怒火冲天地问道:“高队长,我晓得有几个酸秀才跑到你面前来下我的烂药,既然我两个都是大队长的‘对红心’,那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是哪几个,我马上回去把他们扎扎实实收拾一顿!要不了命,我也非让他几爷子脱一层皮不可!”
高军武心中一腔怒火往上冲,仍强压了下去,尽量委婉地说道:“大哥,还是大人大量些好,你这一队之长,上了战场,总归还要靠当兵的帮你打仗……”
高军武话还未说完,麻哥两只眼睛已经鼓得像铜铃般大,怒冲冲道:
“噫,你娃娃硬是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居然敢当面教训起我来了?我麻哥虽然没得你运气好,没你爬得快,可到底也是枪林弹雨里冲杀过来的货色。老子在闸北抡起大片刀砍鬼子脑壳的时候,你娃还穿开裆裤乱跑呢!大爷我不得怕你。”说着说着,把桌子一拍:“格老子,文的武的,使刀动枪,老子全奉陪!手牵手一起跳崖老子眼都不得眨一下!”
高军武毕竟年轻气盛,让他一口一个“老子”、“大爷”刺激得火往脑门上冲,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剑眉一竖,双眼圆睁,一拳砸到桌上,霍地蹦起来换了一口四川腔怒喝道:“姓黄的,敬酒不吃你硬要吃罚酒,几次违纪,都看在邵大队面上放你过了,今天又想威胁打人,来人呐,给我抓起来,禁闭5天!”
龙鸣剑、付永志一帮纠察队员在门外早等急了,闻令一拥而入,下了麻哥的枪,将他反扭起来。
麻哥又蹦又骂:“姓高的,你敢到太岁脑壳上动土,老子早迟要弄死你狗日的……”
正闹得不可开交,邵青阳闻声赶来了。
“大队长,高军武这嫩水水娃娃,竟敢拿我开刀,你要给兄弟做主啊!”
麻哥一见邵青阳进门便大叫起来。
“报告大队长,”高军武也说道,“黄小队长恶习满身,激犯众怒,2小队弟兄全都要求撤换他。我请他来谈谈,劝他以身作则,严于律己,处理好和士兵们的关系。他竟然说兄弟们告了他的黑状,要回去收拾他们。”
“混账东西!”邵青阳大怒,冲着麻哥暴喝道,“你以为你是大妈生的!这特务大队里还没人能管得了你!我告诉你,你就是我邵青阳的老子,也必须学会守规矩!一队之长带头胡作非为,你让我这支队伍还咋个带?高队长,该咋个处置,你这纠察队长说了算!”
麻哥在禁闭室里呆了5天出来,见了高军武便点头哈腰赔笑脸。但高军武却分明从那阴虚虚的笑脸上感到了一丝寒意。
日军占领随县、枣阳一带后,元气大伤,不得不暂时停止了攻势。中国军队也抓住这一段宝贵时间积极调兵遣将,在汉水东西两岸层层设防,准备抵抗日军的下一轮进攻。
老长的一段时间,前线除了偶尔发生一些小接触,大的攻势则是没有了。
但是日本飞机的轰炸,倒是越来越频繁。重庆上峰转来军统局的情报,说日军在三王铺附近赶修了一个战地机场,从武汉机场转来了几十架飞机。隔三差五地从这里起飞对后方进行轰炸。因为距离太近,中国军队往往连警报也来不及发出,敌机便已经飞到了头顶上。
59军军部所在地荆门自然也是敌机轰炸的重点,随着军部移往陶家湾,特务大队也随总部转移到了离陶家湾20来里的白家嘴水库,住进了水库旁边一所小学校。
大家在练兵之余,邵青阳还让高军武专门定下了读报时间,大家跟着高军武也长了不少见识。高军武更是乐此不疲。
特务大队在浓荫蔽日的小学校里一住就是半年,其间也曾两次越过防线渗透到敌占区袭扰日军,虽然炸掉了几座日军的弹药库,抓了几个“舌头”,处死了几个罪大恶极的汉奸,但战果并不令人满意。
直到1940年4月下旬,当一场中日双方均准备已久的大战即将在鄂西豫东辽阔的原野上拉开序幕时,他们才捞着机会风风光光地露了一回脸儿。
这年4月,15万日军集中到汉水东岸第5战区部队当面的各处阵地,准备向中国守军发动大规模进攻。
大战打响之前,日军已经完全控制了整个战区的制空权,从三王铺机场起飞的轰炸机一日数次飞越汉水,向中国军队的指挥中枢、交通要道、兵力囤积处肆无忌惮地投弹扫射。侦察机也频频在中国军人的头顶上盘旋拍照,给中国军队造成了重大损失和威胁。
三王铺机场离汉水东岸日军防线有13华里左右。李宗仁将军决定在大战开始之前,拔掉三王铺这颗毒瘤。
临危受命的,正是邵青阳的特务大队。
4月12日,邵青阳亲率高军武等4名队员化装成老百姓,带上电台,在军统潜伏人员的帮助下深夜潜入机场左侧的灌木林里,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两天两夜,了解到这个战地机场总共有18架飞机,每天分3次轮流出动轰炸侦察,晚上则集中停在机场上。机场内警戒森严,不仅筑有地堡,建有两座高高的岗楼,四周拉有带刺铁丝网,还有两处隐蔽得好很的掩体。
但让他们兴奋的是日军的一个联队大部分住在4华里外的三王铺街上,担任机场警卫的只有一股百余人的小部队,和飞行员住在机场西北角的一排平房里。日军联队长趾高气扬,根本没有想到中国军队敢到他的眼皮底下进行袭击。
回到陶家湾军部后,张自忠与黄维纲几位将军听取了邵青阳的汇报,对这次行动进行了精心谋划布置,决定特务大队提前三天集中到东岸中国军队阵地,凌晨两三点钟趁日军熟睡,夜色正浓时分批从日军据点之间穿越防线,迅速前往机场左侧的灌木林里集中,出其不意对机场展开袭击。
为策应特别大队的行动,中国军队将在奇袭开始后,向日军阵地实施猛烈炮击,并出动两个团的重兵主动向日军阵地发起攻击,吸引敌人兵力,接应特务大队返回。
15日凌晨两点,邵青阳率领担任袭击机场任务的1中队、2中队率先出发,随后3中队也相继跟进,他们直接前往三王铺与机场之间设伏,阻击三王铺日军主力的增援。
凌晨4点左右,1、2中队摸到了机场外面,邵青阳带着野战背囊里塞满了手榴弹的1中队战士时停时行,避开岗楼上的探照灯爬到铁丝网跟前,用虎口钳在铁丝网上剪出几个大窟窿,全中队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了进去,然后直奔停机坪上的庞大机群。2中队迂回到西北角,阻击住在平房里的日军警卫部队。
几分钟后,西北角上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2中队与警卫部队交火了,两座岗楼顶上的机关枪也响了起来。很快,几发枪榴弹准确地射向空中,岗楼燃起熊熊大火,烧得几个未死的鬼子跳了下来,砸到地上,没一个活的。
机群附近的几个哨兵哇哇啦啦大叫起来,立即便被打倒在停机坪上。
邵青阳大喊一声:“弟兄们快上啊!”
早已在草丛里等急了的1中队官兵一跃而起,有的端着机枪,更多的则提着手榴弹袋子大步冲向机群。第一波手榴弹像冰雹一样地向着机群砸去,随着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好几架飞机燃起了大火,紧跟着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犹如爆豆子般的声响,那是飞机上的机关枪子弹在烈火中炸裂了。
掩体里的日军,还有一支巡逻队狂呼乱叫着向停机坪冲了过来。古良等人的十几挺轻机关枪组成的密集火网立即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他们。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全都趴倒在地上。
高军武第一个冲进了机群里,他灵巧地登上机翼,用手榴弹砸破机舱盖上的玻璃,将捆成一束的手榴弹扔进去后马上跳下飞机。这样的掏心破坏战术卓有成效,也是演练时再三被强调使用的手段。但是,爆炸开来的弹片与破碎的铝板,以及飞机里的零部件仍然击中了不少战士。
大约半个小时后,所有的飞机全部支离破碎,笼罩在烈火浓烟之中。2中队此时也攻进了平房,日军飞行员大部被歼,警卫部队死伤过半,只有三四十人突出包围,向着三王铺方向逃去。
奇袭结束,邵青阳命令邹喜子射出了两颗信号弹,一枪未放的3中队立即撤出预设阵地,有条不紊地向着中国军队的防线飞速疾奔。
等到三王铺的日军乘着装甲车赶到机场时,看到的是停机坪上一大堆废铜烂铁和散卧四处的死尸,早已不见一个中国士兵的身影。
这一仗,炸毁日军飞机18架,歼灭日军近百人,特务大队伤亡42人,其中一半多是在炸毁敌机时被弹片铝板击中所致。
这是国军为数不多可算经典的敌后奇袭战例,上峰喜出望外,给予特务大队的奖励也是空前的。邵青阳身先士卒,指挥得当,荣膺二等“宝鼎”勋章、晋升少校军衔;特务大队荣立集体一等功,人人荣膺“国光”勋章1枚;并奖特务大队1万大洋。
除此殊荣外,来自民间的褒奖犒劳更是汹如潮水。荆门、当阳、宜昌各地商会行帮文教学界纷纷派出代表团,带着红封锦旗猪羊美酒前来白家嘴小学校慰问。军事委员会第三厅政治部也临时组织了由众多著名演员参加的文工团到第5战区慰问,还专门到白家嘴小学校为特务大队的官兵们演了一场。随文工团一起来的,还有《中央日报》、《大公报》、《正气报》的几十位记者。
在慰问团招待会上,高军武见到了自己崇拜的大记者白益。
高军武一听到人介绍“白益”这名字,双目闪光,对这个戴眼镜,斯文中带着刚毅的中年人喜出望外的说道:“你就是写《重庆——世界与中国的名城》的大记者白益先生呀?”
“怎么,你读过我的文章?”
高军武惊喜地大叫起来:“不是读,而是从收音机里偷听的。白益先生,我还能背哩,‘重庆戴上了伟大的花冠,所有的中国人注视着她,所有的中国人向往着她,这是我们无可后退的堡垒,这是我们的耶路撒冷’。”
“哦,你是从沦陷区出来投军打鬼子的。”
高军武顾不得回答白益的问话,回头大喊道:“古良、龙鸣剑、付永志,你们快过来,快来见见白益先生!”
三个军人闻声急奔上前,争着与自己心中的偶像握手。
高军武激动地说道:“白益先生,我们几个都是北平的,正是因为偷听了你的《重庆——世界与中国的名城》,我们才逃出北平,跑到大后方来参军的。”
白益连连点头:“好,好,中国有你们这样的热血青年,一定不会亡!”
看演出时,坐在台下的高军武感到自己那已经封闭许久的感情闸门缓缓打开。长时间以来,忙于战事,心里有许多感受渴望向人倾吐。当初那个生涩的青年已经在短短时间里在猛烈的炮火中迅速成长,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偶尔战斗和训练间隙,萧玉的影子总会意想不到地从大脑里闪现出来,激起一些火花。慰问团唤起了他对重庆的强烈怀念。
突然间,他明白无误地感到觉得自己非常想念起萧玉来了!不是以往的朦胧和不自觉,而是异常地想知道萧玉怎么样了,是在读书,还是在不停地躲飞机?自己炸毁了日本人的飞机该会让她更安全些了吧?忽然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不由又低头在心里自嘲。然而一个念头却又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打定下来。
他匆匆给萧玉写了一封信,写上江家巷的地址,然后,有生以来第一次红着脸,郑重的托慰问团工作人员回重庆后转交萧府。他还特地在信里告诉萧玉,回信时务必注明军邮,这样会快上许多。
能够为前线战士帮一点忙,是每一个慰问团员求之不得的事,大记者白益听说是给萧府的信,一下就将任务痛快的揽到了自己身上。
高军武是第一次生出这样不能清晰讲明的朦胧情愫,加上顾虑太多,信写得非常一般,纯粹是他代表龙鸣剑三人对萧玉当初的帮忙表示感谢。
但在内心深处,他却把这样一封信看得很重很重。他希望萧玉可以从字里行间读出隐含的情感。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感情很是折磨他。
幸好,前线的局势马上让他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之中,可以暂时将这些顾虑放放。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在战斗间歇,他还是掐着指头计算日子,不安地盼着萧玉的来信。
然而他最终等来的却是失望,慰问团回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有收到萧玉的回信。
萧玉和上百万重庆人一样,长期生活在日机疲劳轰炸造成的血雨腥风里。
人的感情与韧性,往往却又让人难以理喻。重庆人最初阶段对大轰炸的极度恐怖,随着太多血腥场面的出现,目睹接触了太多的死人,包括自己的亲人朋友,经历了一次次死里逃生,大家在面对死亡袭来的时候反而显得镇定从容了许多。
重庆是著名的山城,山是一座大石山,整座城市都建在大石山上,自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掘土声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各个部门机关、学校工厂,包括街道全都行动起来,无以计数的防空洞很快便纵横交错密布于这座庞大的城市之下。
日本人持续不断地猛烈轰炸无疑为重庆人提供了最好的防空训练。
每当警报响起,从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到三四岁的小娃娃,都会有条不紊地快速钻进附近的防空洞里,偌大都市,顿时成了一座死城。
萧家花园自然是未雨绸缪,早在日军轰炸之前,就已经挖好了两个防空洞。
萧家的防空洞也是上档次的,四壁用水泥抹得平平展展,光光亮亮,喜欢打麻将的七太太还专门安排工匠挖了一间有20平方米大小的地下室,地面在铺水泥之前特地先铺上厚厚一层油纸,以避潮气。电线,电话线也都拉了进来。地下室里不仅灯火通明,麻将桌椅、三五牌香烟和美制高级糖果、供人临时休息的行军床一应俱全。敌机轰炸时,满城泥石飞溅,墙倒屋塌,萧家花园的防空洞里却依旧是麻将搓得“哗哗”响,恍若置身于世外仙境。
在轰炸频繁的五月,萧玉已经记不清自己跑了多少回防空洞,在防空洞里呆了多少日子。
好在重庆外语学校终于复课了,萧玉回到学校,发现班上少了不少同学,也增加了许多新面孔。打听后才知道,消失的不是死于轰炸,便是投军杀敌去了。而新来的则是外省籍的流亡学生。政府此时也对教育实行了战时政策,所有大后方的大学,部分基础条件尚可的中学,均改为国立,由国家投资,流亡学生得以免费入校继续完成学业,生活也概由国家保障。
这是一个中华民族极端渴望英雄、呼唤英雄、崇拜英雄的时代,快一年多以后,当登载有国军奇袭三王铺机场的报纸送到重庆外语学校时,整个校园顿时沸腾起来。
萧玉一口气读了《中央日报》头版上,由著名记者白益现场采写的长篇通讯《国军夜袭日军机场,18架日机灰飞烟灭》,以及《正气报》、《大公报》记者对邵青阳、高军武等参战官兵的专访文章,她激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禁!
晚饭后,她忍不住把几份报纸重新拿起来细看,对大记者白益采访高军武的文章,看得尤为仔细。字里行间,连她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柔弱女子也可以想象出当时的场面经历是何等的凶险。高军武的形象,也在她脑海里鲜活起来。尽管见面和认识的时间很短,但她对高军武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似乎认识了很久一般。现在读了报纸,更愈发想知道自己介绍从军的年轻人现在怎么样了?她忍不住想到给高军武写封信,可写了信,又往哪里寄呢?
想到这里,她犯难了,忽然一个想法冒了上来:找好朋友徐小曼商量——她胆子大,鬼主意又多。下定了决心,她激动起来,勇气也增加了不少。
没想到刚出校门迎面就遇到了来找她的小曼。
小曼比她大一岁,也是出自将门之女,一副火炮脾气躁得赛过了男娃娃,还总喜欢拿自己当她姐,对她的大事小事都关心,萧玉也从不对她隐瞒。
徐小曼和萧玉都是大美人,但她俩的美丽却各个不同,自有特点。
萧玉文静秀丽,亲和可人,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平常总是素衣黑裙,唯一的装饰是枚永不离身的绿玉坠子。谈笑举止进退有度,文雅得体,男生中对她心存爱慕的人不少,但面对她淡然从容的态度和显赫的家庭,都只有把满腔热情埋在心底。
而同样出身军人家庭的徐小曼完全不像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她有着一双充满激情的大眼睛,活泼健硕,性格开朗,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敢恨敢爱,从不掩饰。她在穿着打扮上也显露出了众所不及的品位。她的衣服并非高档之物,可穿在她身上便熨帖合体,犹如特制的时装。她的发型也是变化多端,一会儿如瀑布般自由地披散在双肩,一会儿又编成一条粗黑的独辫依依地垂在脑后,没几天,她又会变换发型,在脑后挽一个典雅华贵的髻,犹如异国公主。
许多人都能以和徐小曼交朋友、打招呼为荣。去食堂打饭,总会有人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她。倘有人请她去校园大门旁边的咖啡屋坐坐,她也总是大大方方地应邀前往。学校周末的舞会,徐小曼是当之无愧的皇后。她的舞跳得好自不待言,传统的慢三步、华尔兹已不过瘾,下江人刚刚带到重庆的探戈、伦巴她也跳得身手不凡,美感毕现。无论谁请,她都会欣然相陪。面对众多的对她怀有强烈好感抑或是别有企图的男士,她礼仪周到,应付自如。她从不抽烟,也不太喝酒。而每次她一喝醉,就像整个校园全都醉了一样。更让她成为全校师生褒贬不一的焦点人物的原因是她并不囿于传统道德的束缚,追求她的人如过江之鲫,入校两年的时间里有关她的风流韵事也就层出不穷,常演常新,极为人津津乐道。
徐小曼听了萧玉的一番讲述,开了她几句玩笑,回去后不一两天,很快就以她素来利落的风格奇迹般帮萧玉弄到了通讯地址。
满怀欣喜的萧玉回到家,关上门,躲在闺房里,开始给高军武写信。
她很客气的向高军武表明自己原想去送他们上战场,但由于家里一些原因没有办法联系上他们,继而礼貌的回顾了她和高军武认识的过程,诉说当同学们在报纸上看到记者采访他的报道时引起的轰动,为此,作为高军武的朋友,她感到非常骄傲。
最后,她认真嘱咐高军武,回信寄给她最好的朋友徐小曼转交。
折好信纸放进信封,忽然想到那个目光炯炯的年轻人将会在战火纷飞的地方阅读自己的来信,萧玉心底不由泛起一丝欣喜,小小的得意感悄然浮起在微微翘起的唇边。
还没有回味完,丫头小芸就来告诉她,程嘉陵开着他心爱的轿车进了萧家花园,专门接萧玉去他家在南温泉虎啸口新修的别墅过周末。
看着程嘉陵总是在自己面前显出一副殷勤巴结百般讨好的样儿,她的心情十分复杂。府里管家的七太太郑丽卿一直有心极力撮合她和嘉陵,就差威逼了。所以她也不好给嘉陵难堪。只得上了他的车。
实事求是地说,程嘉陵各方面条件都相当不错。出自富贵之家,上过英国的名牌大学,眼下又在外军顾问处当翻译官,人长得也很漂亮。只不过他这副漂亮的容貌漂亮得太特殊,连第一次见着他的徐小曼,也一句话就把他彻底否定了。
那次萧玉和徐小曼在都邮街逛书店,出门时正巧让程嘉陵碰上了,无论如何要请她们上旁边的“沙丽文”喝杯咖啡。
分手后,徐小曼问萧玉:“老实给姐交代,你和他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
萧玉让她逼得没法,只好说:“我和他真的没啥,从小一起长大,熟悉得如同兄妹,你说还能有什么罗曼蒂克可言?”
小曼说:“小玉,你晓得姐的脾气,自来就是快人快语,实话实说。你要是真嫁给这个姓程的,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一堆牛粪上,一辈子都毁了。”
萧玉有些为程嘉陵不平,说:“你也说得太过分了,再怎么样,他也没有你说的这么糟糕啊!”
“嘿,初次和他见面,姐何犯得故意糟蹋他?姐这么说,是对你的人生大事负责。你相貌、地位、权力、金钱、知识,哪样没有?咋能嫁一个倒男不女的东西?”
“倒男不女”,徐小曼一针见血戳到了要害。
的确,程嘉陵什么都好,唯独是个川人所说的“假姑娘”。这样的男人恐怕几十万上百万人里才能出一个,偏偏就让程嘉陵撞上了。“假姑娘”,顾名思义,就是言行举止一切都如女孩儿一般,但生理功能却又是个真真切切的男人。
也难怪性格泼辣,浑若假小子的徐小曼白喝了程嘉陵的咖啡,还要把别人毫无怜悯地糟蹋一番。
其实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萧玉才一直对程嘉陵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车过长江,刚到南岸海棠溪渡口时,从市中区过来的轮渡也靠上了旁边的囤船。栈桥上,下来了嘻嘻哈哈的徐小曼和一帮穿着同样短袖衬衫,同样黄色军裤的年轻人。
徐小曼原本就天生丽质,穿着喜欢标新立异,今天则更是打扮得分外惹人注目,她上穿一件男式无袖网眼衫,下着一条白色折叠裙,修长健美的身体上一切标志着女性之美的部位都在兴奋地隆起,似乎故意要让码头上所有的异性都感受到从她身上焕发出来的青春热浪。
“徐小曼!”萧玉赶紧摇下车窗大声喊。
徐小曼也看见她了,小鹿般蹦过来,看见开车的是程嘉陵,嚷道:“嗬,香车宝马,好摩登啊。程嘉陵,你一个人偷偷把我们的校花带到哪里去啊,莫不是想当人贩子,把她弄到贵州去卖了吧?”
程嘉陵钻出车门,抖着白手套讪讪一笑,温声软语地说:“小曼,我啥时得罪你了?你这伶牙俐齿,咋个对我就没一句好话。”
萧玉也下了车。
这时,一帮背着鼓囊囊德式军用背包的年轻人也走了过来。
徐小曼回头咋呼道:“喂,都过来,都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萧玉,我的同班同学、生死之交。无人不知的萧老军,就是她父亲。”
一张张年轻人的脸上,顿时涌上了惊讶和尊敬的神情。
徐小曼转而介绍她的同伴:“小玉,这是我哥小冬。这几位嘛,都是我哥在陆大的同班同学。”
萧玉早就听小曼说她哥徐小冬在山洞中央陆军大学读书,只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面,礼貌地伸出手去。
徐小冬身材高挑匀称,属于四川人说的那种典型的筋骨人,显得十分利落精神,不单有着很能体现男人气质的高鼻梁,还有着一双鹰隼般锐利明亮的眼睛。他颇有绅士风度地轻轻握了握萧玉的手,说:“常听小曼说起你,把你夸得像仙女一样,今日幸会,果然名不虚传。”
程嘉陵叫了起来:“小曼,我呢?咋就忘了介绍我?”
徐小曼笑盈盈道:“这位程嘉陵先生嘛,是当今兵役署署长程德惠的大公子,英国驻华使馆武官的少校翻译官,我好朋友萧玉的……萧玉的……”
萧玉赶紧接上:“我父亲和程嘉陵的父亲是世交,我们两家有通家之谊。”
徐小冬脸上顿时露出冷漠之色,十分不愿和这个小白脸儿搭话,但出于礼貌,又不得不应酬几句,他勉强地伸出手去寒暄道:“程先生年纪轻轻就已是少校,前途定然无量啊。”
程嘉陵客气地说:“哪里,哪里,还是你们陆大的学生让人羡慕啊,雄姿英发,鹏程万里,日后必定是国军的栋梁之才。”
徐小曼叫了起来:“嗨,你小看我哥了,我哥可不光是个陆大学生,他参加武汉会战时就是排长,打完仗后被挑选到陆大学习的,是和日本人真刀真枪拼杀过的军校生!”
徐小冬对初次见面的程嘉陵印象却十分不佳:一个油头粉面刚刚20出头的家伙就挂上了少校领章,除了出自官宦之家,还能有什么样的解释?同样出自官宦之家的徐小冬最看不起的就是依靠长辈的威风在军队里飞黄腾达的家伙。
徐氏兄妹其实也有着极不平凡的家世。他们的父亲徐楚荪老将军是蒋介石在保定军校时的校友,陈诚、罗卓英等人的老师,出任北伐军炮兵总司令时,在济南惨案中受尽日本人的凌辱后愤而吞枪自杀。
萧玉见徐家兄妹把程嘉陵弄得有些难堪,有意把话题引开:“小曼,你们浩浩荡荡,准备把队伍开到哪里去呀?”
徐小曼说:“我们么,是专门去拜望一位当代奇人。”
萧玉问:“看你神秘兮兮的样子,到底是哪个奇人嘛?”
“张恨水。怎么样,够档次吧?”
“张恨水呀!哎呀,我也太想去了!呃,嘉陵,这样吧,我下次再去你家别墅,今天就先和小曼他们一起去拜望张恨水了。”说罢,便径自去车上拿自己的手袋。
程嘉陵皱着眉头叫起来:“萧玉,这怎么行,我都给家里说好了的呀!”
徐小曼当然清楚萧玉的心思,趁热打铁帮朋友的忙,喊道:“那我们就快走吧,离南温泉还有好远好远的路哩。”
“萧玉,萧玉,你几时回去,到时我把车开到南温泉来接你。”
萧玉回头摆摆手:“不用了,我和他们一路回去就行了。”
程嘉陵仍不死心,紧追着喊:“我晓得张恨水就住在桃花沟,离我家不远,一会我来请你们,中午全都到我家吃午饭好了。全请,说定了哦!”
徐小冬回头说:“谢谢程先生的盛情了。不过,我们野战背囊里带得有吃的东西。要不这么多人拥上门去,张恨水那点平价米还不一顿就给他报销光了。”
萧玉和重庆城的知识女性一样,也是个铁杆“张迷”。
“张迷”迷的就是鼎鼎大名的张恨水。在此之前,张恨水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早已洛阳纸贵,蜚声神州大地,弄得无数贵妇少女为主人翁的悲惨经历苦命姻缘泪飞若雨,落英缤纷。
而这位大作家来到重庆后,一改过去儿女情长凄婉悲绝的风格,写起了大马金刀剑拔弩张的抗战小说。一管细细纤毫,竟能卷起万丈怒涛,让无数身处大后方的中国人读后热血沸腾,欲歌欲哭,恨不得马上跃马横刀浴血疆场,把日本鬼子干掉几个!
萧玉离开了程嘉陵,恰似鸟儿挣脱了牢笼,舒心多了。
一路上她从口音便能听出,徐小冬的这帮陆大同学大都是从沦陷区逃出来的学生。既有江浙一带的人,也有北方人。从这帮军校生零零碎碎的谈话中萧玉才知道,张恨水前些时候应重庆各所大学之邀前去举办文学讲座,其中也去了山洞陆大。徐小冬一帮学员便向张恨水提出,周末想去南温泉拜访拜访他,继续向他讨教。
从海棠溪进山,便入了一条峡谷。沿途景致,煞是诱人。一条上了年代的石板路,傍着水清如镜的花溪河蜿蜒前行。小溪两岸,群山起伏,峰峦叠翠,飞瀑直下,弄得峡中飞珠溅玉,水声如雷。碰上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碑石和著名景致,众人便小憩片刻,纵情于山水之间。
生于保定、长于重庆的徐小冬成了最佳的义务导游。在一名谓“五湖占雨”的去处,徐小冬指着一眼用清条石砌成半圆形围栏的清泉说道:“这泓清潭为花溪河中第五涌泉,状似小湖,故冠名‘五湖’。观‘五湖’水色清浊,便能预测次日天气是雨还是晴。”又遥指远处的碧翠峰巅道,“此峰名为建文峰,海拔500余米,相传明建文帝避其第四皇叔朱棣起兵发难,削发为僧,流落于此峰修行避难,建文峰由此得名。山顶有建文庙,内有让皇殿,还有‘玉泉’,建文帝用此煮茶,故称建文井。”
萧玉心怀钦佩,悄悄对徐小曼说道:“你哥学的是理工科,听上去倒像个历史老师。”
“我哥这人呀,啥书都读,我爸爸生前留下的一大屋子书,都快让他啃完了。”
从海棠溪码头到南温泉有近30华里之遥,萧玉和徐小曼毕竟是女人,一个钟头后,便觉得脚肚子有些发胀,脚掌也火烧火燎的难受得很。萧玉咬紧牙关强忍着,徐小曼则不时喊:“男士们,强烈要求休息一下,休息一下,走不动了。”
徐小冬冲妹妹笑道:“你还口口声声巾帼不让须眉哩,就你这样儿上了战场,还不让日本鬼子给活捉了去?”嘴上虽如此说,行动上倒是很会体贴人,叫了两乘滑竿,让她俩坐了上去。
南温泉以前不过是重庆南郊的一个坐落在绿水之畔、青峰之下的小乡场,抗战爆发后才突然繁荣喧闹起来。因为避难入川的“下江人”像潮水一般拥到重庆,城里的房价立时暴涨,一些囊中羞涩者租不起城区的房子,便迁到了郊区乡间,南温泉也拥进了大量的公教人员。
大学生们逶迤到得南温泉,已是一身大汗。正向人打听桃花沟,一个穿着短褂的中年人说:“你们也是去桃花沟找张先生的啊,我领你们去。我是《大公报》的报丁,张先生那里不管刮风下雨,我天天都要过江来拿连载稿的,路熟得很。”
徐小冬觉得惊奇,问他:“老伯,你说天天都要跑这么远的路来拿稿,难道张先生的连载小说,是一边写一边载的么?”
“是这样啊,张先生是个少有的大才子,他每天要为四五家报纸写连载小说,一天都断不得档的。有时我去,好几家报馆的报丁都在门外坐等哩。”
一行人由报丁领着,径直往张恨水家中走去。沿途看到不少操着江浙口音,戴着眼镜的人挥着锄头在地里忙碌。报丁告诉大家,这些人大都是在城里上班的公教人员,为了减省家中开销,就利用早晚和星期日在花溪河岸垒石开荒,浇粪种菜。
听见小路上的说话声,知道这一天陆大学生们要来的张恨水赶紧出门迎接。
出现在学生们眼中的大作家的乡居,倒是别致。10间茅屋,散落在碧峰脚下,清溪之畔。
大学生们向前给张恨水鞠躬。
徐小冬感慨地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张老师的确有高人隐士之风啊。”
在一帮慕名前来拜望自己的莘莘学子面前,张恨水一点大作家的架子也没有,客气说道:“小徐同学过誉了,我现在是常为五斗米折腰,哪有那样的雅士风情?今天你们是走路来的,也看见这路途的艰辛了,我每逢进城购买平价米,扛着粮袋独自山行,爬坡上坎,大汗淋漓,腰酸背痛。等到把米扛回家,人也累得快散架了。”
张恨水这一年四十有五,脑门宽阔,头发后梳,显得气宇轩昂。
同学拥进屋,马上把野战背囊里的猪肉、米、莲藕、洋芋什么的一股脑儿全拿了出来,把灶台上堆得满满的,弄得张恨水十分过意不去,夫人周南也大声嚷:“这成什么话了?哪有客人自带伙食上门的?”
这时,张恨水把两页稿纸交给了报丁,说:“我今天要待客,所以昨天夜里赶了点工,把几家报馆的文章都提前赶出来了。”
夫人周南早将茶水准备好,客人们身居茅舍之中,耳闻窗外雀鸟啁啾,清风徐来,不消片刻工夫,便将旅途劳顿驱尽。
萧玉看到茅屋夹壁上贴着一副张恨水手书的对联:闭户自停千里足,隔山人看半闲堂。靠窗一张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稿纸。
虽然家里条件很差,这么多年轻的客人上门,张恨水仍然做了精心的准备,他让夫人泡了一大桶黄豆,提到附近的农家磨浆,中午他请大家吃豆花。
师母还没把豆浆磨好提回来,程嘉陵却找上了门。
一进门槛,他就冲着上首位的儒雅长者鞠了一躬,道了声“张先生好”,然后高兴地说:“张先生,你这里好找,好找,我一提你的大名,我家里的人都知道,说张先生就住在桃花沟里。听说我要请你们去家里吃午饭,全都欢迎得很。”
这位贸然闯进门来的不速之客热情地请大家去他家里吃饭,倒把张恨水弄得莫名其妙了:“到你家吃午饭?我准备了那么多豆花怎么办?呃,这是……怎么回事啊?”
程嘉陵说:“张先生,我叫程嘉陵,和他们是好朋友,刚才在海棠溪码头我碰见他们,都已经说好了,请他们,还有张先生全家都到我家里去吃午饭。”
张恨水见此人秀眉细眼,鲜衣亮服,头发梳理得光光生生,脚上穿的也是进口高级皮鞋,不由好奇地问道:“请问程先生,宝宅在何处啊?”
“就在前面虎啸口,离桃花沟三四华里,很近的。”
张恨水神情微微一诧,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
徐小曼大声道:“程嘉陵,哪有你这么请客的?再说,张先生也专门为我们准备了豆花。你这不是请客,是抢客。就算你家里有山珍海味我们也不去,宁愿留在张先生家里吃豆花。”
萧玉一把将程嘉陵拉到门外院坝上,埋怨他:“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懂事啊,刚才徐小冬不告诉你他们自带吃的东西了,并没有答应去你家吃饭嘛。我们要全跟着你走了,师母一会把豆浆提回来,心里会怎么想?”
程嘉陵一脸委屈地说:“我是一片好心来请大家的嘛。”
“好心,好心不识时务也会办坏事。”萧玉思忖片刻,说:“我一个人跟你去不就行了么?”
程嘉陵一听这话高兴了,说:“那,我进屋去给他们打个招呼。”
“嗨,你不是他们这种圈子里的人,自己就知趣点嘛,还进屋去乱晃什么啊?”
萧玉进屋去给张恨水以及徐小曼等人打了招呼,就随着程嘉陵往沟外走去。
绕过一座山峰,只见前面石阶通天,半山绿树葱茏之间,隐约着粉墙环绕的一栋精致四层西洋楼房,让人眼前倏然一亮。
看着门楼上“半闲堂”三个大字,萧玉突然想起了贴在张恨水茅屋夹壁墙上的那副对联:闭户自停千里足,隔山人看半闲堂。原来,张先生分明是有感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