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玫瑰园中的影子 (2)
“我抽约翰·科顿,”他说道,“我得省着点, 那很贵。你知道, 这些案子还在继续, 我就好不了。”
“对,”她说道, 她的心冰冷, 她的灵魂僵硬了。
他动了动, 敬了一个随便的军礼, 起身走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可以看见他的形体, 那个她曾经爱过的形体, 带着全部的激情爱过的形体: 他那坚实的战士的脑袋, 他那优美的身材如今松弛了。并且不是他了。只是使她充满那种难以理解的恐惧。
突然, 他又来了, 一只手放在外套的口袋里。
“您不介意我抽烟吧？”他说道。“说不定我能看东西看得更清楚些。”
他重又坐在她身边, 装了烟。她注视着那双手, 手指优美而又有力。那双手以前总是微微发抖。很久以前, 就使她惊讶不已的是, 这种事竟然发生在这样一个健康的人身上。现在, 那双手动作不准确, 烟丝从烟斗里掉成了一条线。
“我有法律事务要关照。法律事务实在是太变化无常了。我明确地跟我律师说, 准确地说出我所希望的, 可我总不能把事情办好。”
她坐在那儿听他说话。可不是他。可那就是她曾经吻过的那双手, 还有那双她曾经爱过的放着光芒而又奇怪的眼睛。可就不是他。她坐着一动不动, 一声不吭, 恐惧。他把烟袋掉在地上, 便在地上摸。可她必须等待, 看他是否认得她。为什么她不走呢！过了一会儿, 他站了起来。
“我得马上走了,”他说道。“猫头鹰要来了。”接着, 他秘密地说:“他的真名不是猫头鹰, 但我管他叫那个名字。我得走了, 看他是不是已经来了。”
她也站了起来。他站在她面前, 犹豫不决。他是一个英俊而又魁梧的家伙, 一个疯子。她的眼睛在他身上搜寻着, 搜寻着, 想看一看他是否会认出她来, 她是否还能找到他的影子。
“你不认识我？”她问道, 由于灵魂深处的恐惧, 独自一人站着。
他回头好奇地看着她。她不得不承受他的目光。目光在她身上闪烁着, 却毫无灵性。他在朝她走近。
“不, 我确实认识你,”他说道, 目光僵硬、专注, 可是疯狂, 把他的脸凑向她的脸。她的恐惧太大了。强壮的疯子离她太近。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匆匆地。
“花园今天上午不开放,”他说道。
精神错乱者停了下来, 看着他。看护人走到椅子边, 捡起地上的烟袋。
“别落下您的烟, 先生,”他说着, 把烟袋递给了身着亚麻布外套的绅士。
“我正在邀请这位女士留下来一起吃午饭呢,”后者彬彬有礼地说道。“她是我的一位朋友。”
女人转过身子走了, 迅速而又盲目, 穿行在明媚的玫瑰之间, 出了花园, 走过那幢没有窗帘、窗户黑糊糊的房子, 穿过海卵石铺成的庭院, 来到了街上。她匆匆而又盲目地朝前走着, 没有丝毫的犹豫, 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她径直走到房子里, 上了楼, 脱下帽子, 在床上坐了下来。仿佛她身上的一些细胞膜已被撕成了两半, 结果她成了一个无法思考和感觉的实体。她坐在那儿, 眼睛凝视着窗外, 一根常青藤在海风中慢慢地上下摆动。空中, 大海在太阳照射下闪着一种奇怪的亮光。她纹丝不动地坐着, 没有一点知觉。她只是感到自己可能病了, 可能是血液在她那撕裂了的内脏里翻腾。她纹丝不动地坐着, 神情冷漠。
过了一段时间, 她听到丈夫在楼下地板上沉重的脚步声, 她自己没有动一下, 倒留意着他的动静。她听到他那相当忧郁的脚步声又出去了, 接着是他说话的声音, 答话, 变得高兴起来, 然后他那坚实的脚步声变近了。
他进来了, 红光满面, 相当高兴, 对他自己敏捷的身材流露出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气。她僵硬地动了动。他往前走的时候犹疑了。
“怎么回事？”他问道, 声音中透着一丝不耐烦的味道。“你感觉不好？”
这是在折磨她。
“有点,”她回答。
他那双棕色的眼睛变得困惑而又愤怒。
“怎么回事？”他说道。
“没什么。”
他走了几步, 便固执地站着, 看着窗外。
“你碰到什么人了吧？”他问道。
“认识我的人一个也没有,”她说道。
他的双手开始抽动。使他恼怒不已的是, 她对他的感觉和他不存在时的感觉一个样。最后, 他转过身子面对着她, 受了一种驱使, 他问道:
“有什么事情让你心烦意乱了, 是不是？”
“没有, 干嘛？”她不动声色地说道。他不是为她而存在的, 除了做一个令人恼怒的刺激物。
他的怒气上来了, 脖子上露着青筋。
“好像是这样吧,”他说道, 竭力不表露出他的怒气, 因为看起来没有发怒的理由。他下了楼。她静静地坐在床上, 心里的情绪还没有平下来, 她不喜欢他, 因为他折磨她。时间在过去。她可以闻到正在上菜的午饭味道, 花园里她丈夫抽烟的气味。她没有任何的知觉。铃声响了。她听到他进了屋。然后, 他又上了楼。每走一步, 她的心便紧一下。他开了门。
“午饭摆好了,”他说道。
要忍受他在面前, 对她实在是困难, 因为他总打扰她。她无法找回她往日的生气。她僵硬地站了起来, 下了楼。吃饭的时候, 她既不想吃也不想说。她坐在那儿, 心不在焉, 心碎欲裂, 了无知觉。他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最后, 他因为愤怒而变得一声不吭。一逮着机会, 她就上了楼, 把卧室的门锁上。她得一个人呆着。他拿着烟斗去了花园。她对他总是居高临下, 他压抑住自己对她的一腔怒气, 使他怒火填胸, 把他的心都烧黑了。虽然他不知道, 但他从未真正赢得过她的心, 她从未爱过他。她是在容忍他。这使他大受挫折。他只不过是在一个矿上干活的电工, 她比他地位高。他总是让着她。可与此同时, 他心里一直有一种伤害感和耻辱感, 因为她没有认真对待过他。此时, 对她的一腔怒火全上来了。
他转过身, 进了屋。第三次, 她听到上楼。她的心不跳。他抓住把手推门—锁上了。他又试了一下, 用的劲儿更大了。她的心还是没有跳。
“你把门锁上了？”他礼貌地问道, 因为女房东的缘故。
“对。等一下。”
她起身, 转动门把, 害怕他会撞门。她感到一股对他的恨意, 因为他不让她安宁。他进了门, 口里含着烟斗, 她回到床上原来的位置。他关上门, 背对门站着。
“怎么回事？”他语气坚决地问道。
她恶心他。她无法正眼看他。
“你就不能让我单独呆一会儿？”她回答道, 别过脸去。
他迅速而又彻底地注视着她, 带着一种耻辱退缩了。接着, 他好像考虑了一会儿。
“你有什么事情, 对不对？”他语气肯定地问道。
“对,”她说道,“但那根本不应是你折磨我的理由。”
“我没有折磨你。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知道？”她哭喊道, 带着仇恨和绝望。
什么东西叭嗒响了一下。他吃了一惊, 伸手抓住从嘴上掉下来的烟斗。然后, 他用舌头将咬了一节的烟斗嘴往外一吐, 从嘴里拿出, 看了看。接着, 他拿出烟斗, 弹了弹背心上的烟灰。然后, 他抬起头来。
“我想知道,”他说道。他的面孔灰白, 面目狰狞。
两个谁也不看谁。她知道他现在是上了火。他的心在怦怦直跳。她恨他, 可她无法顶不住他。突然, 她抬起头, 面对着他。
“你有什么权力知道？”她问道。
他注视着她。看着他那痛苦的目光和那僵硬的脸, 她感到一阵惊讶。可她的心很快变硬了。她从未爱过他。她现在也不爱他。
可突然, 她又迅速地抬起头, 就像一个想要挣脱的东西。她想摆脱它。那并不是他, 而是它, 某种她曾经套在自己身上的东西, 把她紧紧地束缚住的东西。把这个束缚套在自己身上, 就最难把它取下。可现在, 她痛恨一切, 就想破坏。他背向门站着, 身子僵硬, 仿佛他要永远地对抗她, 直到她被消灭。她注视着他。她的目光冷漠而又充满敌意。他那双劳作的手放在身后的门板上。
“你知道我以前住在这儿？”她开始说, 声音生硬, 仿佛有意要伤害他似的。他作好准备面对她, 点了点头。
“嗯, 我给托瑞府白氏小姐做伴，她跟教区长是朋友, 阿颀是教区长的儿子。”停顿了一下。他听着, 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他凝视着他的妻子。她穿着白裙子, 盘腿坐在床上, 她把裙摆小心地折了又折。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敌意。
“他是一个军官——少尉——后来, 他跟他的上校闹翻了, 便离开了军队。不管怎么说——”她拉了拉她的裙摆, 她丈夫站在那儿, 一动不动, 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血管都快要气炸了——“他特别地喜欢我, 而我也喜欢他——特别地。”
“他多大？”丈夫问道。
“在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还是在离开的时候？”
“在你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
“在我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 他二十六岁；现在，他三十一岁，快三十二——因为我现在二十九, 而他差不多大三岁。”
她抬起头, 注视着对面的墙。
“后来呢？”丈夫说道。
她挺了挺身子, 冷冷地说道:
“我们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 就像订了婚一样好, 虽然没有人知道——至少——他们议论过——但是——不是公开地。后来, 他走了——”
“他把你甩了？”丈夫残忍地说道, 想伤她一下, 以使她回到自己身边。她的心因为愤怒而要发疯了。接着, “对,”她说道, 想使他发怒。他换了一只脚站着, 愤慨地“呸”了一声。一段时间的沉默。
“后来,”她接着说道, 她的痛苦给她的话带上了一种嘲讽的语调,“他突然去了非洲打仗, 而差不多就在那一天我遇见了你, 我从白氏小姐那里听到消息, 他中了暑，两个月后, 听说他死了”
“那是你跟我交往之前的事？”丈夫说道。
没有回答。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他一直不明白。他可怕地睁着双眼。
“所以你一直是在重游往日那些谈情说爱的地方！”他说道。“这就是为什么你今天上午要单独出去的原因了。”
她还是什么也不回答他。他从门边走开, 来到窗前。他站在那儿, 双手放在背后, 背对着她。她注视着他。他的双手在她看来有点粗糙, 他的后脑勺也难看。
最后, 几乎是不情愿地, 他转过身子, 问道:
“你跟他继续了多久？”
“你是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跟他继续了多久？”
她抬起头, 把脸从他身上别开。她拒绝回答。然后, 她说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继续是什么意思。我从第一天遇到他就爱上了他—那是我跟白氏小姐在一起两个月后的事。”
“而你认为他爱你吗？”他讽刺道。
“我知道他爱。”
“你怎么知道, 如果他跟你没有更多的交往？”
长时间的沉默中充满着仇恨和痛苦。
“那你们之间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他最后问道, 声音恐惧而又生硬。
“我恨你那种拐弯抹角的问题,”她喊道, 因为他的引诱而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们相爱, 我们是情人—我们是情人。我不在乎你是怎么想的: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在我认识你之前, 我们是情人—”
“情人—情人,”他说道, 脸气白了。“你的意思是说, 你跟一个军人痛快地玩过, 然后又来到我身边, 让我娶你, 而你已经有过—”
她坐在那儿, 吞咽自己的苦痛。长时间的停顿。
“你是不是想说, 你以前已经—毫无保留了？”他问道, 依然难以置信。
“干吗, 你以为我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她残忍地叫道。
他退缩了, 脸色变白, 跳出了个人的圈子。一阵长时间的、瘫痪了的沉默。他仿佛变小了。
“在我跟你结婚之前, 你从未想过要告诉我这一切,”最后, 他说道, 带着尖刻的讽刺。
“你从未要求过我,”她回答。
“我从未想过有这个必要。”
“那么, 你应该想过。”
他面无表情地站着, 那张脸就像小孩子的一样呆板, 思潮起伏, 心里却痛苦得发疯。
突然, 她加了一句:
“而我今天看到他了,”她说道。“他没有死, 他疯了。”
她丈夫看着她, 吃了一惊。
“疯了！”他不由自主地说道。
“一个精神病患者,”她说道。她说出这个词的时候, 几乎付出了她整个的理智的代价。一阵停顿。
“他认得你吗？”丈夫小声地问道。
“不认得,”她说道。
他站在那儿, 注视着她。他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的裂痕有多宽。她依然盘腿坐在床上。他无法走近她。双方接触对谁都是一种亵渎。事情必须有个自行了断。他们都受了这么多的震动, 他们都已跳出了个人的圈子, 也不再痛恨对方。几分钟后, 他离开她, 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