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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城故事(1)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正是浅江该涨潮的季节。

她知道,如果等天色晚些,退了潮,沙地里一定会留下大小不一的钉螺。那是她的家乡,她在那儿闻过金黄的稻花香,戴过清香的荷叶。只要她一闭眼,眼里就是那片盛开的紫云英,在她离开的那年,沿着一路,开得醉人。

下了火车,拖着行李箱,天气有些热。抬起头,明晃晃的阳光刺痛眼睛,她本能地伸手挡住双眼,瞥过头,眼风一转,看见路边驻扎的小贩,走过去买了一碗绿豆汤,五毛钱。她接过陶瓷碗,碗口还黏着来不及融化的白糖。低头喝了几口,甜,香,浓稠至极。

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把碗还给老板。

老板是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臃肿的身躯藏在纯白的汗衫下,颈上挂着条毛巾时不时撩起来往脸上狠狠地抹一把。一会儿工夫,跑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梳着两挂羊角辫,一把抱住男人的腿。男人将她递过去的钱随意却迅速地塞进胯间的帆布包,弯下腰抱起小孩,亲了一口。

她回头拉起行李箱杆,顺势揉了揉眼角。就低眉抬手的片刻,身后隐隐传来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这汤真解渴。”

她上了一辆烈日下四处揽客的黄包车,懒得回过头看。人世间美好的事情这么多,却未必每一件都值得让你频频回首。

就像记忆里那条长长的石子路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她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轻易地就让麦田将她的整个视线染黄,溪边的桐花簇簇,绛紫微白,溅满枝头。那时,偶尔还是能看见田间农家人生火时的袅袅炊烟,划过青黛色的天空,温软如缎。

从厂子里下班的父亲,载着她回到家门口,灯帽搁在电线杆上,像极了一根黄豆芽。

杳杳经年,事实是,脚下的石子路早就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她丧失了记忆里的颠簸感,于是什么也都看不见。

车夫很快就把她送到了一家旅店。领了钥匙,上了水泥台阶,她咬着牙,鼓起腮帮,拎着厚重的行李箱颇是吃力,楼梯里有三三两两的人上上下下,大多是看客,偶尔侧身让个道,没人会伸出援手。

因为不会有东西比人心更坚硬。她比谁都清楚。

跟着父亲去大城市生活的时候,她也只有9岁,家乡的口音很重,穿着土里土气,没人待见。挽起裤脚趟在河水里摸鱼的日子是再也不会有了,托着圆鼓鼓的腮帮坐在青石板上盼望母亲归来的想法也不会再有了。坐在教室的一隅,她每天只能很认真地听课,肌肤相抵,正午的阳光将课桌晒得滚滚烫。

晚上等待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厂里回来,换掉工作服,然后神奇地变出一桌子饭菜,可她还是不知道,她嘴里津津有味咀嚼着的,是一个父亲的生命和精血。

当天花板上的涂漆一点点地脱落。

她终于触摸到了岁月的痕迹。人生不是一出戏剧,一场电影,屏幕一暗就能换了人间,主人公的辛酸落寞一笔带过,从此以后,精彩情节粉墨登场。真实的情况往往是,贫穷、孤寂和不甘无时无刻不销筋蚀骨,当故事终于能开始,主角早已面目全非。

外表温存,内心凉薄。不是谁生来就会这样。

多年后,她还是会时常记起那一幕,他阔步从她身后踏上楼梯,迅速掠过她手里沉重的负担,她以为遇着歹人,本能地用力夺回,张嘴正要大叫,他只回眸轻轻一笑:“小孩,我帮你。”

她想起古龙说,世间无人能挡江枫一笑。

大抵如此。

打开门,简陋的房子,冗长的光线从门口逼入,细碎的微尘在空气中漂泊。窗外,是一条狭窄的江流,远远望过去,就能看见大片绿色的浮萍。

靠着木枢,推开窗户,隐隐的异味扑鼻而来,她顿了顿,“啪”的一声,用力撞开了所有的窗户,然后五体投床,无比心安。梦里光影交错,她一会儿行走在城市的霓虹中央,来往人群戴着牛头马面的面具行色匆匆;一会儿又赤着脚在老家的门口踱着方步,灰黄的墙面落满了凹凸不平的小坑,上面挂着巨大的红色横幅,内容促进城乡一体。她拿出捡来的粉笔头,在红布上写一二三四,画娇艳的白花。

醒来的时候,天光温暖,她睡了足足十六个小时,耷拉着迷迷糊糊的脑袋,下了楼,去吃茶点。

他正坐在四方桌的一边,翻看着镇上的小报,间或品一口茶。听到动静,抬眼,四目对视,微微一笑。那年,《大明宫词》轰动了全国,长安城夜色如魅,花市似昼,年幼的小太平掀开来人的昆仑奴面具,也是那么清浅的一笑,惊扰了大唐公主孤寂的魂。

巨大的遮阳伞下,她坐在他的对面,招手要了碗白粥,撒上细细的葱花。吃了一半,开始往里面添油加醋,瓶瓶罐罐发出声响。他果然问:“小孩,这样好吃么?”

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他笑了笑,眉角有细细的纹。

“你也是来旅游的吗?”一嘴的怪味,她鼓着腮帮问。

他微愣,也点点头。

喝到碗底,看见一朵青色的莲。

远处卡车滴滴叭叭地驶来,驮着冰柜电视木凳方桌,一家人坐在车后笑容晴朗,眉目开明。她微哼,撞上男人闻声而来的目光。车子开过,扬起漫天风尘,她捂紧嘴巴起身进了旅店。

之后的三天,她都没有见过那个人。第四晚,她在浅江滩上站了许久。直到身后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昔日清军兵临城下时,钱谦益的爱妾柳如是劝他投水自尽以保气节,钱答:池水冰冷,投不得,因此决意降清。”她诧异地回过头,他在月光下唤她一声,小孩。

他一点不老。逆着夜光看过去,眸色极深,眼角微微上翘,睫毛细长,浓密,如同一纸小扇。

她低下头,抿紧嘴。一时间两人静默良久。细细的晚风吹散了白日的热气。九月。秋老虎。

“我21岁了。”她绞着手指,神情局促。他讶然笑道:“你看上去好小。”

“我参加了四届高考。”她回头对上他的目光,“只考一所学校。到死为止。”

他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哈,真是个小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走出家乡,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他问,“喜欢听歌么?”

她摇摇头。她的生命里没有一切娱乐活动,她不需要。浅江在月光下静默地流淌,像是雅鲁藏布空灵的雾霭,他的声音就那样传来——

我思念的城市已是黄昏

为何我总对你一往情深

曾经给我快乐也给我创伤

曾经给我希望也给我绝望

我在遥远的城市陌生的人群

感觉着你遥远的忧伤

我的幻想

一曲终结,他吸一口气,拍拍胸脯,自嘲地笑道:“真是老了。”他拍了拍她发愣的肩头。

“小孩,也不知道给点掌声。”

风路过的时候没能吹走,这个城市太厚的灰尘。多少次的雨水从来没有,冲掉你那沉重的忧愁。

她勾起唇角,缓缓抬起右臂,靠近无端潮湿了的眼睛。四那天晚上,她又做了一个梦。她9岁的家乡,浅江的水清凉可人,漾在小腿上传来细微的压迫感,她提着塑料桶跟在一个年轻男人的后面拾了半桶小蟹。回家后,父亲会逐个剥掉小蟹柔软的蟹壳,扔进锅里,爆炒葱姜,味道诱人。如果父亲心情好,她就调皮地喝掉溢到杯口的啤酒泡沫。梦中人高瘦利落,皮肤黝黑,手指纤长,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

醒来时,她伸出手指细算。回家五日。离乡十二年。母亲出走十六载。十六载,解放军可以把小日本赶出国土两次,杨过和小龙女都能执手相看。回过头却只剩她无语凝噎。

吃过早点,她撑着花阳伞在镇上乱走。沿路的小贩占满了白杨树道。她问了很久,走了许多岔路,终于站在熟悉的铜漆铁门前。朱颜已改,岁月如刀,刻满了风霜。她用力推了推,多年沉寂的铁锁,发出喑哑的嘶鸣。意兴阑珊,她拍去手上触碰到的锈迹灰尘,正欲转身,邻居忽然开门,一盆水洋洋洒洒地浇在地上,溅湿了一脚。她“呀”了一声,看到从门栏里探出一个人头,彼此一愣,对方迅速将门关上。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苦笑着弯腰拂了拂脚上的水珠,转身而去。

时间真是最好的遗忘药。当年,她的母亲和入乡支教的教授私奔,在媒体尚未发达的时代,这真是村民们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闲话。转眼十多年过去,再精彩的恩怨情仇也成了被岁月风干的古老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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