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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床在女病区的最尽头,这间病房条件好一些,而且由于外面无人过路,显得更安静。胡刚坐在小雪的床头,看着似睡非睡的她,轻轻念道:“我睡醒了。”
小雪半闭着眼,嘴唇动了动,然后发出声来:“我睡醒了。”
胡刚脸上掠过惊喜。几天来,这是小雪第一次对他的话作出反应。
胡刚又说:“我睡着了。”
小雪说:“我睡着了。”
就这样,在睡醒了和睡着了两句话之间反复了若干遍之后,胡刚有了信心。
他说:“一马当先。”
小雪说:“一马当先。”
他说:“万马奔腾。”
小雪说:“万马奔腾。”
他说:“马是徐悲鸿的画。”
她说:“马是徐悲鸿的画。”
接下来,胡刚用极快的语速念这句话,小雪也跟着快念起来。突然,胡刚出其不意地问道:“画在哪里?”
“画在灵慧山上。”小雪紧跟着他问话的尾音便答了出来。
“在山上哪里?”胡刚穷追不舍。
“在山上哪里?”小雪又开始重复他的话。胡刚摇了摇头,又耐心地从“画在灵慧山上”开始念起,在小雪重复了若干遍之后,他突然再问:“在山上哪里?”
“我带你去找。”小雪的话让胡刚无比惊喜。
从以上的对话中,胡刚发现,小雪的意识已处在忽明忽暗之间。语言的滚动可以让她的意识闪亮一下,而环境的触动也可能有这种作用。这样,带她去山上,她定会将那幅画找出来的。
第二天一早,胡刚和小雪已出现在秦医生的办公室。胡刚说,他申请的以陪伴协助治疗的方式有了效果,他认为小雪的病情已减轻了许多,准备接小雪回家疗养,如继续好转,就来办出院手续。如不行,则返回来继续住院治疗。
秦医生有些犹豫,准备对小雪作一些测试后再定,他先随口问道:“邹小雪,要回家了,你愿意吗?”
“愿意。”小雪的回答清晰而明确。
秦医生有点吃惊,小雪的自觉意识恢复得真是不错。他转头对胡刚说:“可以回家观察治疗,我开些口服药带回去。不过她的病情反复会很大,要注意观察。”
胡刚站起身,一边表示感谢,一边把一个信封塞进了秦医生的抽屉。秦医生说不行不行,胡刚说一点心意嘛,不成敬意。
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行驶在通往灵慧山的路上。胡刚开着车,他左手臂的伤并没伤着骨头,现在已无大碍。胡柳和小雪坐在车的后排,小雪低着头,并不看窗外的风景。
汽车开始盘旋而上,不久便停在了灵慧山脚下的停车场。三个人下了车,胡刚对小雪说:“灵慧山,这里是灵慧山了。我们,来这里,找你爸留下的那幅画。”
小雪看着胡刚,没有说话。站了一会儿后,她转身向停车场外面的树林中走去,胡刚和胡柳跟在她的身后。进了树林,小雪一边走一边东看西看。胡刚心里有些激动,但无法想象一幅画怎么可以藏在树林里。
小雪在一棵大树前站了下来,不走了。胡刚转到她面前问:“画,画在哪里呀?”小雪的目光呆滞,突然伸了一下舌头,还用双手做了个上吊的姿势。胡刚吃了一惊,糟了,这片树林和这棵大树,唤起了小雪关于那个女官员上吊的记忆,那个和小雪爸爸有染的女官员疯掉后,就是在这片树林里上吊的。
外在环境既能唤起小雪关于画在哪里的记忆,也能把她带向歧途。胡刚赶快把小雪带出树林,回到停车场后,他继续在小雪耳边反复提那幅画的事。不一会儿,小雪开始向山上的灵慧寺走去,胡刚心想,这就对了,一幅画是不可能藏在树林里的,它一定是在某个坚实、安全和让画不受到损坏的地方。
灵慧寺门前的空地上,妙玄和尚正挥着大扫帚扫地。看见胡刚他们三人走来,便放下扫帚合掌说道:“施主有请,阿弥陀佛。”说完后,他竟盯着小雪看了一眼,胡刚对此有些诧异,不知这和尚是觉得小雪似曾相识,还是他的法眼看出了小雪的心智正处在迷雾之中。
小雪抬头望了一眼寺庙的大门,并没向里走,而是向空地旁边的长廊走去。这建在山崖上的长廊可以让人眺望满山苍翠,也是胡刚和小雪开始见面的地方。他们曾经坐在这里仰望星空,谈生命、死亡,谈宇宙和哲学。小雪进入长廊后,走走停停,然后便坐了下来。这里空空荡荡,绝不是藏画的地方。胡刚皱了皱眉头,知道小雪来这里是因为被唤起了另外的记忆。胡刚心里焦急,走到小雪身边,反复对她说起那幅名画的事,想以这种干预把她的记忆扭转过来。可这次他的努力没有效果,小雪像是没听见他说话,眼睛也不看他,而是一直呆望着廊外的青山。胡刚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对她有强行要求,否则她仅有的一点意识又会被恐惧击垮,任何记忆都会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没办法,只能耐心等待。胡刚退到不远处胡柳坐着的地方。胡柳望了一眼在长廊尽头的小雪,低声对胡刚说:“你确信那幅画藏在这座山上?”
“当然,这是小雪在朦胧状态,也就是说在被催眠状态下说出的话,真实性百分之百。”胡刚说完后得意地看了胡柳一眼,为自己在大学时选修过精神分析学而感到满意。
胡柳说:“记得吗?这就是你初次认识小雪的地方。要是你当初多努力,也没后来这么多折腾了。尤其是你那次假装出国又在机场退掉机票,你说你已经把她完全征服了,可接下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胡刚不高兴地说:“别说这些丧气话了,要不是皮贵那小子一直从中作梗,我早让她就范了。不过,这小子还是翻不出我的掌心,自投罗网地进精神病院了。”
胡柳说:“皮贵单位里的人来证明他没病,会接走他的。”
胡刚冷笑了一声说:“没病?没那么容易说清吧。如果没病,他就是闯入医院偷运病人的坏人。不管怎样,等他们把这团乱麻理清楚,我们已经大功告成并且玩人间蒸发了。”
胡刚看了看时间,中午已过,他走向小雪,对她说道:“吃饭,我们吃饭去。”
小雪这次对他的话有了回应,重复了一句“吃饭”,然后便站了起来。
胡刚和胡柳带着小雪去佛堂后面的饭堂吃饭。饭后,小雪把碗一推便趴在桌上睡起觉来。胡刚也打了一个哈欠,昨夜一夜未睡,此时真是眼皮发沉。可是,此时不是睡觉的时候,胡刚要胡柳从包里拿出纸和笔来,他摇醒了小雪,在她面前写起字来,他写了“马”“奔马”,然后说:“我们去找那幅画。”小雪看着这些文字,慢慢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胡刚大喜,立即招呼胡柳跟着小雪向外走。这天不是节假日,天气又不好,天空阴云密布,气象台已经发布了暴雨橙色预警。因此,偌大的寺院里空无一人,偶尔见和尚的身影在回廊或殿堂外闪过。小雪慢慢地走着,登上高高的石阶后进了一座大殿。这里烟火缭绕,供奉着好几尊佛像。小雪进去后便一尊一尊地看佛像。胡刚走到功德箱前捐了一些钱,守在佛像脚下的和尚便敲响一声钟,算是对施主的回应。
出了大殿,小雪沿着侧面石阶继续往上走,不一会儿又到了一座大殿。小雪走进去,仍然是慢慢地看。这座殿里没有和尚值守,除了神态各异的佛像外,殿堂里显得冷清而空旷。胡刚和胡柳坐在进入大殿的门槛上,看着小雪在里面像木头人一般慢慢挪动。胡刚打了一个哈欠,睡意再次强烈地袭来。他对胡柳说:“你坐这里看着她,我去小卖部买点可乐,这东西既解渴又有点兴奋作用,不然我坐这里也要睡着了。”
胡刚去寺院的大门处买了可乐,在回来的半路上与胡柳迎面相遇。胡柳满脸惊慌地说:“糟了!小雪不见了!”
胡刚大惊,忙问是怎么回事。胡柳说她坐在门槛上看着小雪时,恰遇妙玄和尚经过,妙玄和尚问他们是否需要在此住宿。胡柳说现在还定不下来。和尚说,要住宿的话得早点登记,今天这天气没有人来,等一会儿他要去佛堂念经去了。胡柳表示会尽快决定。妙玄和尚走后,胡柳回头往大殿一看,小雪不见了!她大惊失色地叫了几声“小雪”,没见任何人影,只有大殿里响起一串“小雪”的回声。胡柳拔腿便向外追去,半路上遇见了胡刚。
胡刚来不及责怪胡柳,说了一句“快追”,便和胡柳一起向外奔去。他们一口气跑到寺院大门外,外面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一些树叶被风吹着在地上打旋儿。
胡刚叫了一声“完了”,便和胡柳一起像泄了气的皮球在门槛上坐了下来。胡刚说:“她会跑,如果她有这种意识的话,说明她的分裂程度没有我们看见的那样严重。”
胡柳心烦意乱地说:“别说你那些理论了,赶快想法找她吧。她若跑掉了,事情就全部乱了套,后果很严重。”
胡刚急得站起来,拍了拍脑袋,突然说道:“我们是急傻了,她并没有向外跑,若是那样的话,会被我迎面撞上的。”
胡柳也拍了一下大腿说:“对对对,我们向外追,真是没头苍蝇。”
两人赶快返身进庙里寻找。好在四处空空荡荡,任何人影都不能逃过他们的视野。就这样,他们已返身搜索到小雪失踪的那座大殿门前,两人跨进殿里,在巨大的佛像脚下,人显得很弱小。这些佛像凸着大肚子,双耳垂肩,脸上的笑容仿佛在笑天下可笑之人。
胡刚又沮丧地说一声“完了”,然后在大殿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他纵身跃上了放置佛像的高台,扶着佛像的身子探头向后面望去。这一望,胡刚兴奋地叫出了声,原来小雪正躲在佛像后面呢。他大吼了一声“小雪”,可小雪没有逃跑,也没有动弹,她背靠着佛像坐在那里,还发出轻轻的鼾声。
胡刚又气又急,一把将小雪拎了起来。小雪揉了揉眼睛,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胡刚说:“让你找画,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小雪重复着说:“找画,找画。”
胡刚突然有所醒悟。他立即蹲下身来,细细察看佛像背面的情况。胡柳也已经上来了,胡刚对她说:“在佛像背后藏画,真是好地方,我们认真查一查。”
两人将佛像的背上和基座下面的每一寸地面都看过摸过了,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小雪站在一旁,闭着眼,又要睡过去的样子。
这时,殿堂里突然有人大喊:“施主不得无礼!”
胡刚大惊,带着胡柳和小雪从佛像背后出来,又从平台上跳下去。殿堂正中站着一个年长的和尚,他合掌说道:“佛祖金身,普度众生,攀爬不得。阿弥陀佛。”胡刚急中生智,也合掌念道:“我辈无知,佛祖恕罪。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