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半夜里我睡得正香,忽然听到电话响,接起来一听,是高源打来的。
他先问了问我的胳膊怎么样,我又主动地跟他说起了李穹的事情,他恨恨地说了一句:“他妈的,这圈儿里的都是他妈大粪。”我没忍住,就嘿嘿地笑了起来。
高源又说起了他上次在国内得奖的那个电影,他说拿去了柏林参赛,已经获得了最佳导演的提名。他说起来声音的,我听了却格外兴奋,一下子困意全无,点了一支烟,抱着电话坐在地板上听他说话。
高源说他最近老睡不着,烦,脑子里很乱。他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的,说起话来也是东一句西一句的没个主题。我说要不我明天去天津看看你吧,他就说不用了,你还是找时间多跟奔奔聊一聊吧。
我就知道,这小子肯定因为这件事在烦,我心里明白,他把这事情看得很重。我在天津的那几天,基本上已经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高源现在的父亲,那个著名的物理学家,到现在还不知道高源不是他的儿子,高源也是大学毕业之后的一次体检当中偶然知道了他爸和他妈不可能生出他这个血型的孩子来。高源的爸妈都是A型血,高源的血型是AB。
高源说那时候他刚大学毕业,心里想着这件事,想问他父母又不敢问,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妈,说是不是当年在医院里抱错了孩子,他们家老太太才流着眼泪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老太太和诗人是邻居,两家父母都是高干,诗人的父亲还是部长,两个人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就在两个人准备结婚的时候,诗人的父亲被打倒了,由于罪行特别严重,连高源的姥爷一家也受到了波及。在革命力量的驱使下,诗人与高源他妈一刀两断,高源的姥爷也特别支持这一举动,一个月之内就把高源的妈妈介绍给了自己的一位部下的儿子,就是现在高源的爸爸。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高源说他妈特别不愿意再提起这些事情,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并不是个人的错误,听起来却更让人心酸。
电话里,高源幽幽地说,他对诗人没有感情,毕竟这三十年来精心养育他的是他现在的父亲,毕竟老头儿没有丝毫的准备。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人受伤,高源自己倒宁愿是他们家老太太,他说老太太比老头儿坚强。
说起与诗人的相识也很有趣。高源从大学毕业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的亲生父亲是另外一个人,却从来没想过可以去寻找。直到他毕业三年之后,在一个电影学院同学的聚会上,小雨带着诗人也去参加,最后所有参加聚会的人在一起拍了一张合影,高源拿到合影之后就随便地放在他们家他一直空着的房间里。
忽然有一天他妈给他整理旧东西的时候发现了那张照片,发现了照片上的人,于是把端坐在中间的一个清瘦的戴眼镜的学者指给高源看,并且告诉他这个才是他的父亲。高源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是在天津他住的宾馆凌乱的房间里,他说得特别平静,他说他知道了以后当时觉得血管里的血汩汩地流动发出一种声音,让他整夜整夜的不能安眠。连续几天,他·来覆去地想,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就给小雨打了一个电话,把事情本本跟小雨说了。在小雨的安排下跟诗人见了一面,他很尊重诗人,可是并没有多少激动。诗人比他还要平静,他们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在一起聊天,像朋友一样坐在茶馆里。高源说他看得出来,诗人那天特别高兴,临走,诗人也像哥哥一样指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还是保持朋友的关系,不要走得太近,因为他自己没有尽到养育高源的责任。
高源说他对诗人没有多少感觉,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兄弟姐妹的缘故。当我跟他说起奔奔的时候,他感觉到血液在身体里缓缓地蠕动,提醒他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最后,高源在电话里叮嘱我:“试着跟奔奔谈谈,说话要到位。”说话到位的意思我的理解就是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看着像在摇头的点头,或者看起来像在点头的摇头一样。
白天起来,出版公司打来电话要跟我签合同,我打车到了东四的一个胡同里,这里是好多中央部委干部居住的地方,搞不好高源姥爷家以前也住这边。胡同比较宽,能并排行驶两辆出租汽车。街边的房子都开着门,一家又一家的小商店和小吃店,也不知道现如今住在胡同里的人们是不是还像我小的时候那样每天早晨在院子当中的水池子旁边刷牙洗脸,是不是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到公共厕所倒痰盂。我想,可能这样的生活只属于我自己小的时候,是我现在想来很怀念的岁月。我现在住在北京的北部,周围大学林立,中关村繁忙而浮躁,新建的高楼鳞次栉比,道路上的汽车川流不息。我是在什么时候熟悉了这一切而忘了我珍贵的童年、少年时代呢?胡同里安详浓重的生活气息让我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的地方,住在四合院里的人们比在高楼里封闭空间里的人们更有人性。我这样想着,走到了胡同的尽头,找到了电话里说的出版社,是很大的一家出版公司。
见了编辑,他介绍了一些出版社的背景之后,又跟我谈起了约稿的事情,好像没有签合同这回事儿。我有点儿生气,问他:“不是说签合同吗?”
他才急急忙忙地拿出合同叫我看了看,我简单地看了看那些条款,就在上面签了字。编辑邀请我一起吃饭,我指了指胳膊,说我得早点儿回家休息了。
我跟他告了别,在出版公司门口遇到了小B,很多日子没见她,她显得苍老了许多,我想,她新增加的那些皱纹当中也许有一些是关于正负极。
“哟,初晓,忙什么呢?”
“我。我跟这谈点事儿。”
她看见我的胳膊:“怎么啦你?真是的,最近忙,我也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聊聊。一会儿咱们出去坐坐?”
我想了想,拒绝道:“还是不了,我现在做什么都不方便。”
“别呀,说真的,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可巧今天就撞上了。”她看看表,“你等我一会儿,我进去找个朋友,就说两句话,咱就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喝两杯咖啡,你等着我啊。”说着,她进了我刚才签合同的房间。
我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等着她,不知道她找我又有什么事。
果然,过了五分钟,她从里边出来了,我才注意到她最近好像瘦了很多。上次她给我介绍了一种美国产的减肥药,说她自己正用着呢,效果特别好,看来是挺好的。
“瘦多了啊你。”我打量着她,“那美国进口的减肥药效果真显著。”
“幸亏你没吃,那药特他妈操蛋。”她从包里掏出车钥匙,“看我现在瘦多了吧,嘿嘿,我告诉你吧,做手术了。”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什么手术?”
“上车。”她打开了车门,让我上了车,然后自己也坐了进来,趴在我耳朵边上特别神秘地跟我说,“我刚做完的吸脂手术,怎么样?苗条多了吧。”
她撩起上衣让我看她的肚子,那伤口像两只大大的眼睛,瞪着我看,吓得我直哆嗦。小B得意地看着我:“吃什么减肥药啊,减肥茶啊,都他妈的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还是手术,立竿见影。”
“不疼啊?”
“没事,过两个星期就好了。”她发动了汽车,带着我在胡同里绕来绕去的,好容易绕到了二环上,她问我:“想去哪?”
我想了想,先给奔奔打了一个电话,约她中午一起吃饭,她刚睡醒,老大不情愿地说了一句:“好吧,找一个离我近的地儿啊。”
我就跟她约在了贾六第一次带我见到奔奔的那家粤菜馆里。
奔奔还没到,我跟小B闲聊着。
小B想找我一起开个演出公司,她说:“初晓你看,这帮圈里人哪个不整点儿副业呀,开餐馆儿、办酒吧、弄个什么俱乐部。最次的,人家也弄个自己的工作室什么的,咱现在有的是大把的机会呀,弄个演出公司,到北京、上海、广州这几个大城市来回着,顶不济了,咱到地方去啊,凭你老公现在的名气,和我前夫现在在演艺圈儿的地位,咱挣钱还不跟玩儿似的。”她说得特别有激情,仿佛地方人民欠她几百万似的。
说实话,我对开公司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早先,高源在国外的那个同学跟我商量过,要把“姜母鸭”兑给我,说反正也不耽误我搞创作,时不时过来看看就成。每天的流水就上万,我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倒不是我不喜欢钱,我真是操不起那份儿心。先别说工商税务部门隔三岔五来找你的麻烦,就光说社会上杂七杂八的那些小组织就能把你烦死。是个人你都不敢得罪,你不知道人家是哪个庙里的神仙。就算是个小鬼儿,你都得把人家当爷爷供起来,你知道他的后台是呀!
北京这地方就是这样,有钱的拿钱砸死你,没钱的用权玩死你。说来说去,做点儿小买卖,要不你就得装孙子,要不怎么都离不了一个死字。我这人惜命,还是最喜欢自由自在地混日子,同时也寄希望于高源,希望他早点儿出人头地,我也就夫荣妻贵了。
见我不乐意,小B咂咂嘴:“你说得有道理啊,顶不济你还有个依靠,有高源呢,我现在是什么都得靠自己了,人老珠黄,唉!”她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不再提开公司的事了。
“你还别这么说,小B,”我从她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她给我点着了,“这年头儿可什么事都难说,高源要真出息了,还不定怎么样呢,除了狗,还能对人那么死心塌地呀!”小B一听就哈哈地大笑起来,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在看她。
奔奔来了,穿得像个模特,走路一摇一摆的,像在表演。看见我胳膊上的绷带,她也意外地叫起来:“怎么着姐姐,几天没见怎么这打扮啊?怎么弄的?”
打从我从天津回到北京,我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这一句:“哟,怎么弄的?”问得人不觉得烦,他们每人都只问一次,可我得一遍一遍回答呀,真他妈够累的。
我又受累告诉了奔奔一次:“没事,我自己摔的。”
奔奔坐我旁边,抬眼看了看对边的小B,尖叫起来:“哟,姐姐,你这变化可有点儿大了啊,我差点儿没认出来。”我以为奔奔也看出来小B最近是变得苗条了许多。接下来这厮一说话,别说小B了,连我都觉得脸上挂不住。着小B的笑脸,奔奔吧唧来了一句:“姐姐你那些皱纹可是够深刻的,才几个月没见呀,就说你自己·了船,怎么着也赶不上你妹妹我闹心吧。他妈的局子里就是摧残人,还好我溜得快。”她自顾自地说完了,扭头招呼服务员,“嘿,妹妹,添点儿茶。”
我看看小B,脸都绿了。也是的,就奔奔这水平,知道的是中学没毕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大学中文系出来的呢。至今,我也没想过用“深刻”来形容的皱纹,“摧残”这词我非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敢乱用,这厮把世态炎凉和对人民警察的讽刺一起带出来了,我真怀疑她有着很高很高的文学天分。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忽然想到她是诗人的女儿,我更加笃信她本来就是有着很高的文学天分,来自于遗传。
小B气得要死还得给奔奔陪着笑脸说话:“奔奔,上回的事姐姐对不住你了,今天姐姐请客,千万别往心里去。”
“姐姐你这话说得对!”奔奔喝了口茶,坐正了身子,压低了声音,像模像样地跟小B说,“你知道你妹妹我是做哪行的,你守着我,自己出去找鸭子,你这不是砸我的招牌吗?我都没法不生气,先不说别的,我给你介绍的,肯定都是专业的,干净,漂亮,最要紧是安全。顶多顶多也就是多跟你要点儿服务费,完了事也不找你呀。”
“奔奔,奔奔!”我低喝了两声,对面小B的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西红柿,“奔奔,你一会儿再聊,赶紧点菜。”
“不着急,不着急!”奔奔把我递过去的菜单往桌子上一扔,“真的,姐姐,下回你再那什么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你放心,你放心。”奔奔拍着胸脯,特别仗义的表情,“你放一百个心,你是初晓的姐妹儿,就跟我奔奔的亲姐姐一样,一样一样的,真的,你别看咱年龄差距有点儿大,我了解。”
小B坐不住了,噌地站了起来,阴沉着脸:“初晓,我还有点儿事,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说着就往外走,我赶紧两步追了上去,我说小B你别往心里去,丫奔奔就那样,千万别往心里去。
小B迟疑了片刻,点点头:“这丫头嘴也忒他妈狠,想想也是,上回她挺无辜的。要是我,我也生气,你们吃,咱下回再约。”我回到座位上,奔奔正教给一个服务员倒茶的学问,挺腼腆的一个服务员特别虚心地听奔奔讲。可能是店里没什么客人的缘故,一会儿另外一个服务员也围了上来。奔奔做了一次示范,把茶壶递到她们手里,叫两个人按照她教的各做一次。第一个听奔奔说话的服务员很轻盈地拿起桌上一个还没用过的杯子,在空中展现了一个优美的弧度之后,将杯子轻轻放在桌面上。一只手拿起茶壶,另外一只手扶在上面,先在杯子里一点儿,然后微笑着看了奔奔一眼。“对了,这就对了,一次,两次,三次,哎,对。”奔奔很欢喜地说,“这就是凤凰三点头。知道了吧,还有,记住喽,倒茶七分满,三分人情在。去吧去吧。”两个服务员也欢喜地离开了。
我想,会不会奔奔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接受高源这样一个哥哥或者诗人这样一个父亲呢?
我不知道,我要跟她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