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张萌萌一走,我就把他从病床上轰了下来,我自己躺了上去,听着音乐,看着漫画书,高源坐病床前张萌萌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给我削苹果。乔军大骂我无耻,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摔上门出去找那俩老太太了。
“她干吗来了?”我一边大吃大嚼,一边问了高源一句。
“你瞧你现在这德行,跟个蝗虫似的!”高源拿我欠他八百块钱的眼神特藐视地看着我,瞧那意思欠的还是美元。
“我就问你她干吗来了?”
他从茶几上又拿了一块苹果塞住我的嘴,“你现在怎么这么不自信哪!”感慨着,“这回在医院住了这么些日子,我想明白了好多事儿。”他一拍大腿,“其实都是今儿早上想明白的。初晓你说,你说人跟人之间什么最重要啊?”
“情。我觉得情最重,别的都是扯。别人我不知道,咱俩之间情最重,我要不是看在这么多年跟你一起的情分上,早把你甩了。”我说的都是实话,经历了这些事,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真是长大了。其实我跟高源都是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小很多的那类人,我俩豁出命在家里打得天·地覆那会儿,也不会想一想打完了怎么办。不想,打完了就好了,顶多我不解气,再把他拎过来一通暴打,之后总不忘给他揉揉。“高源我跟你说实话吧,前几天我在我爸妈跟前把话撂下了,不管怎么说,我今年都得把我自己嫁出去,要是这回咱俩真掰了,前脚你滚蛋,后脚我立马找个替补,我爸妈挺不容易的。我肯定还想着你,咱俩好歹好了这些年,我是为他们。”我自己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流下来了,自己都觉得特煽情。
高源闷着头不说话,他现在也变得越来越不像他自己了。以前他喜欢说话,让别人听,现在他喜欢听别人说话,小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智慧,我喜欢,发自内心地看着欢喜。
“嗯,此屁有理。”他想了一会儿重重地点了点头,“你终于长大了,孩子。”他拍了拍我的头,像个父亲一般,说得语重心长。“小北跟李穹离婚,我自己出的这个车祸,你又给卷到小B那破事里头。最近事儿还真不少。”他总结了最近一段时间这些大事,我心里暗暗地想,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高源把头搁在我腿上,长长舒了口气,胡子也不知道多久没刮过了,足足有半寸长,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鸟窝,越来越像鲁迅了。我看着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还别说,高源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有点儿像80年代的大学教授!整个一个猛男!”我一边说着,趁他不注意,拔下了他一根胡子,这小子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哟哟,你干吗呢!”眼睛立刻瞪了起来,张牙舞爪的。“别生气,别生气。”我赶紧哄他,“你瞧你瞧,说急就急,我不是跟你闹着玩嘛!”我拽着他又坐回来,把他像狗似的搂在怀里,手在他乱发上来回摩挲着。
“初晓,跟你商量个事儿。”
“说。”
“你以后能不那样吗?”
“怎么样了我?少他妈找我麻烦,我觉得我挺好的。”
“我是说,脾气,改改。”他在我怀里把头仰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我,那种眼神特像一条野狗,好容易被人带回了家,死也轰不走的。
这一刻真安宁,也不说话,我感到心跳有点儿快,高源也是,我觉得这才是真正恋爱的感觉。
“又该给我买袜子了,夏天的衣服也都是旧的,鞋也该换了,还有回头你给我买新的保龄球,说好了,等我出院跟乔军一帮客户到锡华打比赛。”
我差点儿没晕过去,每当我刚感觉到一点儿浪漫,找到点脸红心跳的感觉,他肯定把我拖回到活生生的生活当中。
一巴掌打在高源脸上,我没好气地从病榻上跳下来,“我不管,出院之后自己买去!”
“有小费!”他立刻用经济来诱惑我,说明他真有点儿了解我了。
“一套范思哲!你可有日子没给我花过钱了。”
高源立马掏钱包,往我跟前一扔,“拿去!信用卡在呢,你随便花!”装得特像个爆发户。
“少拿你那信用卡吓唬没吃饱的俗人们!”我白了他一眼,“还没见过钱哪。”我又蹿回床上,“先睡一觉再说,估计你妈快回来的时候叫我啊,跟她相遇就是我的噩梦。”
高源对着我屁股打了一巴掌,也爬上床,跟我一起睡。很久没在一张床上睡觉了,高源枕着医院的脏枕头,把我搂在怀里,我枕着他的小细胳膊,把脸埋在他胸口的地方,听得见他心跳。
做了个梦,梦见我在大学里,高源站在我宿舍楼底下,用河南话扯着嗓子喊:“安红,鹅想你,鹅想你想得睡不着觉,错错错,是想睡觉。”我一听见高源这么喊,光着脚丫子就往楼下跑,半夜里,冬天,我穿着背心裤衩,冻得直哆嗦,我一直跑,一直跑,却怎么也跑不到楼底下。那个看公寓的大妈,在我的梦里特健康,面色红润,根本就没什么半身不遂的毛病,在后边追我,叫我回去睡觉,手里用红布托着一个像耗子一样大小的东西,一边追一边喊:“初晓,初晓,你的孩子,你的,你的。孩子。”我就停下来,等她追上,往她怀里看,果然有一个小孩子,像耗子那么小,粉红色的皮肤,瞪着两个小眼睛,手指头放在嘴里吮吸着,一见我看他,忽然笑了,挥舞着两只小手,喊我妈妈,特快乐,兴奋。我感觉自己心跳加快,然后有一点儿恐惧,我大喊高源,高源,那个孩子忽然跳进我的怀里,哭着说:“妈妈,妈妈,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我一下子就惊醒了,一头汗。
高源还搂着我,不断喊我名字:“初晓,初晓,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
我愣愣地看着高源,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那些爱情,我忽然感到很难过,我想了一会儿,跟他说:“高源,我梦到你了,还有。还有我们的孩子,他跳进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一个劲儿的央告我,说妈妈你别丢下我,妈妈你别丢下我。”我跟高源描述那个孩子的模样,我说:“他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很瘦,小眼睛。”我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梦里那个孩子的模样,双手学着梦里的样子缠绕在他的脖子上,不停地重复那句:“妈妈,妈妈,你别丢下我。”
最后我没心没肺地嬉笑着说:“真逗!好玩!”
高源的脸色忽然之间就变了,一眨眼功夫眼泪就流了下来,把我搂得很紧,说初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想要那个孩子。
我背对着高源,他就那么抱着我,听我给他讲我做的梦,讲到孩子,我的眼泪默默地流下来,嘴里却说:“没事,没事,不就是一小崽子嘛,赶明儿咱要是闲下来,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窝一窝地生!”高源哭得特别可怜,一个劲儿的检讨:“我不好,我不好,要是我那个时候同意结婚,他就不会跑到你梦里求你把他留下了。”最后我还是没忍住,转过身打了高源一巴掌,我说都赖你,都赖你,最后我们抱头痛哭。
关于那次怀孕,的确是个意外,那个孩子在我们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到来了。我在最快的时间里做出反应,我跟高源商量结婚,如果我们结婚的话,我就有勇气把他生下来了,不结婚我也想生,高源不让,死活不同意,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能使的办法都给我使出来了,最后为了保持我们纯洁的同居关系,我屈服了。
我们正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听背后我妈说话的声音:“作孽呀你们俩个真是。这么大的事,你们都不跟家里说,你们,你们真是作孽呀,两个祖宗。”
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看见我妈和高源他妈,还有乔军,三个人站在门口的地方,老太太气得直打哆嗦,脸色蜡黄,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再看看高源他们家户主,也没了那股子嚣张劲儿,眼圈也红着,看得出来,她强忍着没落泪,乔军怵在门口像根木头。
“哟哟哟,俩老太太都够煽情的啊!”我赶紧跟她们打哈哈,走过去,把我妈眼角的眼泪给抹掉了,搂着她肩膀说:“这我得批评你两句了啊,你也忒脆弱了。”
我妈甩手给我一大嘴巴,把我打蒙了。看她下手这么狠,不是一般的恼,我捂着脸,站在一边,没喊疼也没哭,什么也不说,房间里安静地像个停尸房。
我妈给了我一个嘴巴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让我当着高源和他妈的面儿给他们一个交代,为什么叫一些不三不四的小流氓开车把高源撞成这样。
我一听就明白了,肯定是高源他妈跟我们家老太太探讨了这件事情,并且着实把我们家老太太奚落了一顿,我妈这么要强的人,她一辈子光明正大地做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奚落她。高源他妈这招还真狠,既打击了我们家老太太的气焰,叫她在自己面前横不起来,又激得我妈恼羞成对我下手。真他妈狠!当年皇军什么样啊?
在人前,我妈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跟她顶撞,我知道她心里窝火,又刚好听到了我跟高源的对话,心肯定在滴血,我什么也没说,坐在病床上耷着脑袋。
我妈又逼进了一步:“你跟沈老师说,初晓,你要不把这件事情交代清楚了,你就别回家。今天我就要你一句话,‘是’还是‘不是’。是你叫人干的,妈把你送到公安局,不是你干的,你跟妈回家。你爸妈养活你一辈子。”
“你是个不分黑白的混蛋!”我听我妈这么说,心里实在难受,跳起来打了高源一巴掌,之后又对他妈说:“你也是。”说完了,我着我妈的手,我说,“妈,我跟你回家,不是我。”我妈一听,眼泪又下来了,伸手在我脸上刚才她打过的地方来回地摩挲着,问我,“疼不疼?”我搂着老太太肩膀,实话实说,“疼,我回去就告诉我爸。”
“初晓。”高源一下子蹦到门口,堵住我们的去路,“别走!”他使劲拽我的胳膊,往自己怀里,我使劲挣扎着,“初晓,你听我说,我知道了,不是你,我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我怀疑你,我知道不是你。”
他说得特肯定,仿佛已经得倒了答案。
“张萌萌。”几双眼睛一齐盯着他,高源蹦出了这三个字,“她今天来,就是跟我说这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