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木鱼声嗒嗒嗒嗒,像是被反复拉长的呼唤,在这单调的乐声中,尘年旧事让记忆的闸子上紧了重重的锁——可总有些往事不容许被封存在遗忘的一隅,它们爬出来,和着沥沥的雨,化在袅袅的烟香与水汽里……
已是暮年的僧人停下敲打木鱼,掩门的片刻风雨湿了他的脸。在这样的天气里总会浮现那个人蹁跹而去的身影,不知她现在正坐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里浅浅歌吟,她还在等她的心上人吗?
僧人又坐回了蒲团,念诵了一宿的佛经,而他脸上的雨水也一宿未干……
一
“将军,我们到了。”有士兵来报。前方隐约可见一座巍然高耸的城门,朱漆的“胤雍”暗沉成血。我点点头,转向身边的副官,“传令下去,让大家在此城休整五日筹备一些需用物资。五日后继续往南,必须同杨将军他们会合!”
副官领命而去,士兵们井然有序的入城。我骑着乌骓马停在原地,虽说胤雍城作为边陲重城其繁华不亚于帝都,但是我并不想进去。我自小在帝都生活,见惯了雕楼画栋朱阁玉宇,看惯了喧嚣闹市车水马龙,对这些已经厌倦了。
听斥候说,往东四十里外有一座名为“向阳”的城,在栩梁、蒙安两国未开战的时候由于地处接壤是商队的必经之路,各方人物鱼龙混杂热闹不凡却依旧保持着当地的民风,不过现今因为战事而变的冷清孤寂安静成幻。我虽然已经随军队南征北战了四年,却还没有去过向阳。于是我决定一个人驱马过去瞧瞧,毕竟这可能是我一生唯一一次到向阳瞧瞧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我现在想找一个地方静一静,比起胤雍,向阳就是这么一个合我心意的地方。
我骑在马上,踏着夕阳的余晖慢慢步入向阳城,几番询问后找到了当地唯一的酒楼。盖酒楼的人应该是见过世面的,每一处的用心不亚于高官们的住宅。我在小二的引导下进了三楼的一个雅室,几样小菜和一壶酒摆上来,忽听门外一个女声道:“客官要听支曲子吗?”
请进。
门开了,一个蓝衣女子以琴掩面缓缓走到雅间内的屏风后头,略试了几个音后她复又开口:“客官的口音是外乡人,不知外面都有什么好的曲子,我担心……”
拣你拿手的弹就是了,你弹什么我就听什么。
屏风后的人笑了一声,轻柔若落地的羽毛。《姣花落》的旋律在室内飘荡,我不由得坐直了。此乐是四十年前在栩梁国有的“国音”之称的乐师杜明笙所作,讲述的是尚辰国的一个年轻琴师因得罪高官而被迫逃往栩梁国,途中因受伤昏迷在雪山里,后来被一采药少女所救,两人朝夕相处情愫渐生。琴师痊愈后携少女一同去了栩梁国都永辉城谋生。琴师因琴艺高超很快在永辉扬名,被栩梁国君誉为全国第一同时得到了大量赏赐。琴师春风得意打算风光无比的迎娶少女,却不料筹备婚事期间的某天傍晚国君微服游城,邂逅了当时在绸缎庄挑选衣料的少女,一见难忘竟至于横刀夺爱,并将琴师囚禁在牢狱中。少女再三求情方才换得琴师自由,待得知琴师离开牢狱后少女投井自杀。杜乐师以此事为蓝本创作《姣花落》,后被降罪逐出栩梁国。该曲意境复杂感情多变,除了蒙安、尚辰两国国都的名家(因为该曲子在栩梁国遭禁)少有人能将曲子的意境和情感表达完整,然而这个小城女子却能将之驾驭的如此得心应手,实属难得。
谁教你弹的琴?
“家父。”
令尊大人是琴师?
“过去是。”
有如此琴艺,为何不去帝都一展风采?
“家父喜欢这座城,我理应奉养父亲。”
音乐很轻很柔,缱绻的像是缭绕的烟气,想来弹琴的女子定有颗细腻的心。我想都没想就端起酒杯走向屏风后面,想看看有如此琴艺的人生着副怎样姿容。
琴声戛然而止,她慌张地将头扭向一侧,嗓音含颤:“公子是……”
抱歉。我打断她。在下唐突了,失礼之处还请姑娘宽恕。
我回到座位上自斟自饮,弦音涩涩再无方才的流畅。我已无心听下去了,屏风后面的人清丽的如一株空谷幽兰,矜持自好间柔婉淑静。我打小在帝都生活,因出生在将领世家的缘故自襁褓起便有人登门说媒,曾险些结下一门娃娃亲。这些年也没少见过美姬丽人,可她们全在那位坐在屏风后面的少女面前被比了下去,那位少女犹如不小心坠落到凡间的精灵,虽无绝美的容貌仍令我一见倾心。
“公子还要听什么曲子?”少女轻声问。
你喜欢什么就弹什么吧。
我强迫自己把心静下来,集中精神去听琴。其实此刻的我根本没有欣赏音乐的心思,我只是想知道她喜欢什么罢了,哪怕只是知道她喜欢什么曲子也行。可就算知道又能怎样……这样美好的姑娘怕是早有婆家了。
我仰头狠狠饮下一口酒,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磕。真是笑话,在帝都见了那么多佳人才女,却还是被一个小城姑娘弄得心神不宁。
房间里又是一阵安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磕杯子的举动给屏风后的少女造成了极大的不安,何况我曾冒失地绕过屏风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结果……想到这里我赶忙道歉。
“公子不必多礼……只是不知刚才的那支曲子是否中听?”
“曲子很好,我只是有些想家。”我撒谎掩饰道。我的酒壶空了,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你继续弹,我再去添些酒。”
我掩上门,也掩上了心中蹦跳的悸动,我只是这座小城的一个过客,即使遇见了美丽的风景也唯有将它收在眼里,埋进心底。属于我的是大漠荒烟血色残阳,不是这边城野镇的清雅安和。
掌柜的正在计帐,我给了他一枚金铢。对方抬眼看了看三楼,目光停留处是我之前坐过的屋子!我正疑心那姑娘是不是这位掌柜的女儿时却听对方问:
刚刚老朽听见《姣花落》平白无故断了一会儿,是弦断了么?
我垂下头说:不是。只是我不小心吓到她了。
老掌柜的眼里涌动着一丝锋利,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才让他收回了那种含混着警惕与敌意的目光。他长舒一口气,像是在自语:那就好,我以为又有什么浪荡子图谋不轨!
浪荡子?图谋不轨?我心头一紧,不由得问:之前可发生过什么事?
两年前还没同栩梁国开战的时候,向阳可是商队的必经之城,那一阵人也多,三教九流的都有。这闺女本来是替街坊洗衣服来换取柴米油盐,可她爹病了,很重,她只好来我这里弹琴伴宴好给她父亲抓药。她来这儿伴宴的第二天被一个纨绔子弟拽着,对方喝多了借酒闹事,一定要这女孩子陪酒……
“什么?”我攥紧了拳头。“那孩子哪儿肯依呀——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就往喉咙刺去,幸亏有人及时拦住……把那纨绔也吓住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偏偏现在又打仗,客人少了,城里的青壮年都应征了,我这酒楼开不下去事小,这仗要是打不赢,多少孤儿寡母生活无着啊!”老掌柜语气悲切。
她当时一定很怕吧?我心里只想着那个为我弹了一曲《娇花落》的女孩。她一定怕得要死,被人强迫着陪酒,唯一能做的却是以寻死的方式自卫……
我默默无言,骑马离开了向阳小城。回到胤雍城,副官为我端来饭菜。我挥手示意不用,只是说:“明天我要再入一趟向阳城,军队你先替我管着。”说完,我解下兵符丢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