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自了汉
我每一次到庙里去，回家手上总要拿点东西。初春的时候取点花种子。夏初庙里的梅子熟了，好泡酒。和尚打电话给我说梅子熟了，再不来让鸟给吃完了。秋天枣子熟了，我就去扑枣。实在没有东西的时候，和尚就给我带些供果回家吃。我问他：“你供过菩萨了吗？”他说：“供过了，每天有人送新水果来，这个你带回去吃吧！”这一回来当然也是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和尚院子后面养有很好看的紫竹，我想挖一点紫竹回去栽，然后在盆里配点太湖石，放在画台上装装风雅。
和尚养了许多鸟，都不是什么好鸟。有山麻雀，山麻雀的头是红的。一只八哥，还有一只斑鸠。斑鸠是捡来的，有一次刮大风一只斑鸠从窝里被吹下来，他捧回去养，养熟了。他走哪里，斑鸠跟到哪里。每次我去的时候一敲门，这只鸟就飞在他前面出来，站在树枝上歪着脑袋看我，和尚一挥手，鸟就飞到后面的一棵槐树上站着。再一挥手，它就飞到后面山上去了。我问和尚：“它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它在外面玩好了，看看天黑了就自己飞到笼子当中来。”我说：“这个小东西有点意思。”他说：“你想要送给你了，不过你不许把它烧吃了。”我说：“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养吧！”
这几天天热，和尚没穿袈裟，打着一个赤膊，穿着拖鞋，后腰眼插了一把芭蕉扇子。他问我：“吃饭了吗？没吃到斋堂弄点斋饭吃。”我说：“前一段时间天热，没来看你。最近怎么样？”他说：“我有什么怎么样的，活着呗。七十岁的人了，还能怎么样？”
“要审老薄了？”我说：“是的。”“光大证券玩了个大乌龙？”我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没事我上网呀！”老和尚有台电脑，没事上上网。他会看、会刷屏但不会打字。我坐了一会儿。他禅房里养了许多虫子。蝈蝈笼子上有朵南瓜花，他走过去拿南瓜花逗蝈蝈。正说话工夫，从外面跑了几条狗进来。我问和尚：“你新养的？”他说：“不是的，庙里小和尚买来的，养养又烦了，不养了，送给我养。跟在我后面吃点素菜。”说完把剩下的豆腐和空心菜拨了一点给小狗，小狗就呱叽呱叽吃起来。
我问他：“现在你们庙里的和尚文化程度怎么样？”他说：“大部分小学和初中，高中生也有，但是少。今天早上有个小和尚到我这里来被我给骂走了。没规矩，乱翻东西。我那台子上不是有书吗？他一抽结果倒了一大片。”我问他们为什么出家，老和尚说：“混饭吃呗，像这种货色，‘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撮屎’，打工他又怕累，我们称为‘庙油子’。但一个庙，总得要有人吧。不然弄个水陆道场也没气势。结果把这些好吃懒做的货给招来了，末法时代嘛。你还别小瞧他们，比你挣钱多多了。我们这儿有个小和尚才干几年，就在前头那个高档小区买了套房子。我也弄不懂偏有那么一些傻瓜蛋信着他们，供养着他们。有的人还是什么大学教授、博士、大老板、大官，偏这些人让他们给唬住了。这些人的书不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说：“六祖慧能也是不识字的，不照样开了南宗吗？”老和尚大笑说：“是这么一个道理，好像一个菜园一样。小民被大官教授唬，大官被文盲诓骗，这个生态就平衡了，狗咬尾巴似的。”
我说你讲的那个小僧我见过。有一次我来，他不认识我，一路上陪我说说笑笑。夸我长得好，眉清目秀田宅广。又夸我印堂发亮，财帛宫生得好。又夸我手长得好。老和尚说：“你怎么不照着他那嘴给他一拳，打完了再跟他说话。”我说：“这人是不是长得瘦瘦高高的，两眼冒贼光？”老和尚说：“要不是这身衣裳，他就趴在街上要饭，也不见得有人施他一碗两碗的。现在混到庙里，施主跪着，他站着就把钱挣了，这是什么世道？佛家没有算命看相这一说，如果你看一座庙里有算命看相的和尚，那纯粹就是骗子！这个佛如果小心眼成那种样子，拜他作甚？你多施一点钱，多烧一点香，多跪那么几回，佛就对你好，就保佑你。否则就对你不好，那佛不成做小本买卖的了？”
老和尚说：“信仰这种东西，有的人离了它没法活，世间这种人少。大部分人的信仰是随大流，看人家信佛他也信佛，看人家信主他也信主，终生摇摆不定。前一种人坚定，他们信了，就排他。凡不跟我一个信仰就是邪教，就要号召自己的信众去灭了它。你看十字军东征流了多少血，中国历史上也有这种事情。一会儿烧庙杀和尚，一会儿拆道观撵道士。皇上也摇摆不定，有的皇帝前半辈子信佛，活到后半辈子忽然又信起道来。儒家是做人做事的道理，不是一个教，在受教育程度比较高的人群当中有点影响，这个阶层我们通常称为‘士’。‘士’他也不稳固，做官的时候他偏‘儒’一点，下野之后今天信道明天信佛都是有的，僧道两面都有朋友，他们称为‘方外交’。我不是说过去的和尚就好一点，什么时代都不缺坏种。你看苏东坡、黄山谷文章当中就有的是嘲笑俗僧的文章，说明那时骗钱骗名的俗僧也很多。”
我说：“是的，有个士子到山上遇到一个俗僧回来后，气得改了一首李涉的《题鹤林寺僧舍》诗，云：‘又得浮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终日昏昏醉梦间。’”老和尚说：“信与迷信是个相当挠头的事情。所以你别问我如何是佛，我真不知道。”我说：“你可以准备一个棒子，谁来问你什么是佛，你就打他脑袋，如果在吃饭的时候就劈面一碗。”他说：“你那个不是放屁吗，人家不会打110？我能做个自了汉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问他：“如何自了？”他说：“不受人惑。”我问他：“如何不受惑？”他说：“你别管什么教，如果这个教让你给他钱，让你帮他出头拼命，反正对你个人不利的，你都别信他！赶紧转身就走。另外凡教都会打着使天下众生得利的旗号，什么是天下众生？我为什么要使他们得利？没道理嘛！你就是众生，你得利了，众生就得利了！”我说：“是不是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他说：“是那么一个意思。”
我说：“那不是做一个趋利避害的平常人吗？”老和尚说：“你当平常人是好当的？”我说：“我经常遇到一些信徒，信佛的拉着你说信佛能得诸般好处，信神的拉着你说信神能得诸般利益，跟做传销似的，我也很烦哪！”老和尚说：“你要有时间，不妨都信信，必有一款适合你。甚至到头来，什么也不信也没关系。能不惑，不与坏人同流合污也便是了。因为前头我说过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要信个什么教，有的人什么都不信，可能对他还更好一些。这种人他人格当中本来就有很多偏执的东西，如果再加上极端的教义一催化，直接把他导向半疯境地。我到这个庙里也有七八年了，有的信着就信疯了。有的原来半神经，现在弄成真神经了。原来那个要送你毛虫吃的女疯子，本来还不太疯，这几年，在这里做义工，听那些种菜的老虔婆妄说佛法，脑子更不好了。”
他送我出门的时候，指着前面半山的一个亭子说：“等秋凉了，你的朋友里面有没有弹古琴的，如果他有空请他到这里来弹弹琴，我们吹吹牛可好？”我说：“好啊，到时候我带点吃的东西来。”这时有几个从他旁边走过的游客小声说：“这个不知道是哪位高僧大德。”老和尚冲我一笑，我也笑笑。山路上开满了打碗花，小而精致。
文学中的内裤
“她关了吊灯，留下床头一盏小灯，然后就开始脱衣服。他在紧张地脱掉自己的衣服时，眼睛却在看着她。她的棉布内裤廉价得让人同情，她的褐色阴毛让她的金发露了馅，她的腿短，膝盖那里有点粗，除此之外，她还可以，当然她的岁数不大。”
上面这一段是理查德·耶茨的小说《恋爱中的骗子》中的。耶茨很擅长写内裤，他在《复活节游行中》写了一个文艺中年妇女，活得颓丧，活得跑电的那种人。这个女人抽烟，偷偷地喝很多酒，她盘着腿坐在沙发上，露出皱巴巴的内裤，内裤的颜色黄不黄白不白的。这让她的女儿觉得很难为情，只好努力不往那里看。
记得米兰·昆德拉写过一个小说，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书中说一对恋人相遇了，爱之不足怎么办呢？那就做爱吧！男的老是磨磨叽叽不太乐意的样子，女的很着急上火。因为他们很快就要分开，相会无期了。场景很是绝望，简直没办法留下一点念想。男的来自东欧，那里日用品供应不怎么样，为一口蒸锅得排上半个月队。吃尚且顾不上，那就更说不上穿了，能有一条内裤就不错了，样式是根本谈不上的。这样不给力的内裤让他很抓狂，他怕他一脱下来，会让这个见过世面的女人笑场。
一条好的内裤，简直就像一条出海的帆船，被风吹个满帆，斜斜地掠浪而过。一条坏的内裤，足以使人意兴全消。坏的内裤具有所有的坏的因素，比如它长，它肥，它像一个面口袋，颜色可疑。上面印着一些艳俗的小碎花，包裹着肥硕的屁股，像一头河马一样的臀部会扭来扭去。这完全是一个农村题材电影中的镜头嘛！《咱们的牛百岁》里面的男主角都穿这种样式的内裤。比如男的叫李满屯，女的叫张彩霞，割了三亩地高粱，饮了驴，把鸡撵上圈，还有一点余兴。镜头是一个大特写，慢慢推，然后一摇，内裤，凤穿牡丹，满满的花，肥而大的内裤，男主角翻个身，手咸湿地伸过去。女的一把扫开说：“明天早晨要砌猪圈！顺便把坡上的黄豆挑下来。”然后一个大翻身把被子一裹就睡觉了。
内裤这个东西起小就要讲究。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讲究，不然等到成年以后就来不及了。这里面有个习惯的问题，一个事情形成习惯了就不好办了。因为在我这个年龄的人，大部分都是穿家制内裤长大的，简称“平脚裤一代男”。家制平脚内裤具有以下几个特点：大、肥、长，像个面口袋，下河的时候把裤脚一扎，充满空气后可以当个救生衣。三个内裤并排扎，像黄河上的羊皮筏子，人可以横着躺在上面。
家制内裤的布料来源广泛。比如大人做衣服，剩下的布料，蓝、狗屎黄、碎花、藏青、中国红都行，都是好的。卡其、涤卡、棉布、法兰绒、灯芯绒都是好的。怎么不好！嫌不好，你就光着。最操蛋的料子，是呢子的。我有一个同学叫三胖子，他爸在单位当股长，屁股的股。他爸做一件呢子中山装，料子多出一点，给三胖子做了一条呢子内裤，说可以保暖，一条可顶三条内裤穿。三胖子穿上觉得刺挠得慌，经常走走路就在裆部抓一把。他的这种行为，简直没有什么文学性可言。我们班女生经常骂他：“臭流氓！”
所以我们很容易从一个人的内裤选择上判断出他的年龄段。比如我们经常在网络或者电视上看见贪官与情妇在一起的照片，这些人大部分穿着平脚裤，大、肥，像个面口袋。不是他们没有钱，而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如果你不信，你到主席台上把坐在上面的人裤子都扒下来，方知余言之不谬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生人就不一样了，那时有一种针织内裤，好歹比咱们那会的呢子内裤强，但这种倒霉针织内裤会像海带一样缩上去，洗几水，就会变小，紧紧地缠着大腿根，相当磨腿。它的松紧带在新的时候很有力道，肚皮上勒出一圈红印，被勒出的红印又会刺挠着痒，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在肚皮上挠几下。这个动作也不雅观，但痛可以忍，痒不能忍。等到穿个三五年之后，那就很松了，松到走几步就要拽一下。不然就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公共厕所围墙后面最好，把手伸到裤筒里摸鱼一样乱摸一气。运气好时能找到！大部分时候是找不到，内裤像鸟一样飞走了。
一握砂
海水微香的北方海边的，
砂山的海边蔷薇啊，
今年还开着吗？
沉沉的秋夜
在广阔的街道上
有烧老玉米的香气
下大雨的夜里的火车
不住地有水点儿流下来
窗玻璃啊
白兰地醉后的
那种柔和的
悲哀漫然地来了
并不想念什么事情
整整一天
专心听那火车的声音
雪的中间
处处出现屋顶
烟囱的烟淡淡地浮在半空
石川啄木《如梦记》是知堂先生译的，但这本书的装帧实在做得不讲究，粉红的封面上还画了一个宽袍大袖的日本女人。粉红是一种很不好用的色彩，粉色笺用墨笔写俳句却是非常好看，像苋菜配蒜粒儿是绝配。其实《如梦记》不如用比较朴素的封面，或者就和毛边纸一样暗黄色也行。另外在书的左下角来一点逸笔草草的画就更好。比如光琳、竹久梦二的画就很好了，不要做得这样繁。
我很喜欢这一句“专心听那火车的声音”，声音中也有情绪。睡觉睡到夜里，听到屋外的鸟叫。赶紧想这鸟怎么也像是睡得糊涂，嗓子含含糊糊的，像是白天叫多了，嗓子沙哑了一样。赶紧推推老婆说：“你听这鸟叫用什么词比较贴切？”她从被中把头拱出来，就“专心”地听一会儿说：“啾啾。”然后轰然倒下。此处就用“专心”比较好，她是侧着头，把耳朵竖得老高，忽左忽右地转动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