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发觉自己思路清晰,所有的疑团都烟消云散,也重新评估了下自己虚弱的身体。手脚都抬不起来,他几乎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甚至他都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瞬间清醒的那一刻,让他觉得他的肉身只是轻轻的浮在灵魂上,他的意识告诉自己,他的灵魂正在走向黑色终止线。他知道结一切都快要结束了;知道亲眼所见的红色的那人,这位来往与世界与世界之间的信使,绝对是真实的;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活着把这个信息带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也许它和自己的世界的一切都截然不同,但它或许已然在开始等待人类的聆听,或许在一万年前的呱嗒康纳尔岛中心,它就开启了等待模式。巴西特决心搅扰一下古恩,把他叫到旁边,在面包树的黑影里,他同这位魔鬼医生讨论余下生命的安排,进行肉体在寄留的世间最后一次探险。
“老古恩,我晓得规矩,”他总结道。“不管谁,只要不是部落里的人,但凡瞻仰红色的那人都不可以活着。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你让你的人把我带到红色的那人面前吧,让我瞻仰一下他吧,听一听他的歌唱,然后,老古恩,让我死在你的手里吧。最起码三件事得以实现:未触及律法,满足我的愿望,还有你做好一切准备所等待的,你可以立即拿到我的头。”古恩非常赞同,补充道:“这样再好不过了。一个不可能康复的病人,多苟活那么一小会儿有什么意义啊!而死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却是有益处的。巴西特你早该这样做了。不过现在不算晚,我真是幸运能和这样一位聪明人聊天,但是有好几个月了,我们几乎都没怎么讲话。反而,你窝在脑袋房子里,像一头要死的猪一样哼哼着,要不就是用你的家乡话大呼大叫,我根本就听不懂。对我来说,这一直是个疑惑,因为当我在烟雾中扭转那些脑袋的时候,总喜欢思量光明啊,黑暗啊这类大事。你发出的声音着实打搅着我的思绪,影响着我辞世前一直在酝酿的大智慧。而你,现在已经被黑暗笼罩,你现在死了倒好。我保证,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在烟雾里转动你的头时候,部落里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老头子我可是个智者,到时一定告诉你很多很多秘密,你的头定会让我脑中的学问大放异彩。”
不久后大家就做了一副担架,六个男人用他们的肩膀扛着担架,就这样巴西特向着最后一次探险进军,对于他,这次是为生前所有的探险画上一个句号。拖着几乎不存在的身子,甚至连疼痛都觉得累,但是他有一个明了的脑袋,为他提供绝对清晰明了的思路,用平静掩盖内心的欣喜若狂,他躺在左摇右晃的担架上,看着走过的世界渐渐远去,魔鬼屋前的面包果树,丛林树木交织的屋顶下的昏暗白日,兵刃相见的两座山峰间的忧郁峡谷,那堆生石灰,还有黑火山土堆砌的平顶山。
在那个大坑附近,下了盘旋路,他们的行为使他恼火,抬他在光彩艳丽的红色的那人周围绕圈儿,貌似他又要五彩斑斓了,又要歌唱甜美的歌声了,又要雷鸣般的呐喊了。在祭品的白骨和木头神像上,悠荡着其他活着的祭品的恐惧,环绕着三脚架,盘旋着中心柱。
在古恩和巴拉塔的帮助下,巴西特来到了这儿,他无力地坐起来,无力地挪动屁股,清澈、专注、敏锐的眼神投向红色的那人。
“老古恩,最好,”他说,眼睛仍旧盯着抖动的烁烁生辉的外壳,壳子上或者壳子里樱桃红让空气变得没有缝隙,一直寻寻觅觅,振动着自己化作声音,化作丝绸般的,银笛般的,金弦般的声响,那是精灵国轻柔的歌声,是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圆润。“我等着,”长时间的停顿使古恩提醒他,毋庸置疑,那把长柄战俘牢牢地握在他手里。
“老古恩,最好,”巴西特重复说着,“让红色的这人张张嘴,那样我既能看,也能听了。等声音停止了,我会抬手示意,与此同死,将脑袋往前伸,我得在脖子上给您的斧头腾点地儿啊。还有,老古恩,我,自己打算在这光中失去意识,如果能在红色的这人的美妙声音中永久的睡去,能在他的美妙的歌涌进我的耳朵时死去,我会万分欣喜的。”
“我保证,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脑袋比你脖子上那个治疗得还好,”古恩承诺,同时发信号告诉部落成员操纵挂在中心柱上的推进绳。“它会是我所有医治过的脑袋中最杰出的作品。”
看着老家伙的自负,巴西特只是不出声的微笑,这时,最大的雕刻木桩从四十英尺高的空间拽回来,突然松了。下一秒他便沉浸在突然爆发的雷鸣般的呐喊里。这巨响!是宝贵金属乐器共同融合的圆润。是天使在里面讲话;它是世上最雄浑,最美妙的声音;它是生活在别的星系里恒星上的超然智慧;它是上帝的声音,诱惑和统领着一切。这来自星际的金属是永远的神话啊!巴西特用自己的眼睛注目一种又一种颜色幻化成声音,直到匍匐在他面前的庞然大物,变得让他兴奋不已,模糊不清,以至于他甚至都分不清面前的是声音还是颜色。这物质中融合,孕育,传递着力量,而就在这一刻,这一处,红色的那人是属于他的。时间不会停止。最终不耐烦的古恩还是把陷入痴狂的巴西特叫醒。巴西特几乎忘记还有这么一个魔鬼。可他的嗓子却鼓出一声强有力的笑声,一个念头闪电般的划过他的脑子。枪就在他旁边,就在担架上。他必须这样做,拿起枪,对准自己的头,只需轻轻扣动扳机,让自己的脑袋开花,让这一切都化为乌有。可下一个念头就是,他为什么要骗他呢·这个猎头人,吃人肉的野兽,人类的祖先不也是这样嘛,只是在巴西特看来,老古恩只不过加倍的残忍而已。可在古恩自己看来,他是道德的先驱,是规矩的订立者,是人类中最细心,最懂得伦理的。巴西特决定,不能这样做,如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欺骗一个老者,那不仅是一种可怕的遗憾,更是一种不光彩的行为。他的脑袋是属于古恩的,何况古恩的脑袋能医治他的脑袋呢。巴西特伸出一只手示意,像之前约定的那样,把头向前伸,大方的露出拉近骨骼,忘记巴拉塔,她只是个女人,只是个他不爱的女人,仅此而已。尽管看不到,但他知道,锋利的小斧头已经在他后面被高高举起了。就要结束了,就在结束的前一秒,他觉得这个未知物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他想象,这就像倒塌的墙垣又重新耸立。几乎同时,他感到斧子在下降,就在这个金属物件碰到肉体,碰到神经的那一刻,他好像看见美杜莎那张平静的脸,真的就在眼前。接着,斧子迅速划过脖子,他想象着,仿佛看到自己的脑袋在面包树旁的魔鬼屋里,慢悠悠的旋转,旋转。
火奴鲁鲁,威基基海滩
1916.05.22
注释:
[1] 暗塔,布朗宁的名篇,《罗兰公子来到了暗塔》。(译者注)
[2] 震颤性谵妄, 在<5%的患者身上会发生震颤性谵妄(delirium tremens), 通常出现在停止喝酒后的3-4天内,患者没有接受治疗的 致死率是15~20%。(译者注)
[3] Bêche-de-Mer](西南太平洋岛群人们买卖时所说的)洋泾浜英语,混杂商业用语(= beach-la-mar)。(译者注)
[4] 面包树,面包树俗名面包树、面包果,原产于马来半岛以及波利尼亚,如今因人类传播而分布玻里尼西亚,印度南部,加勒比地区等热带地区。果实可食用,风味类似面包,因此而得名。(译者注)
[5] 金鸡纳碱,医疗上应用它的几种盐类,作为解热与及防治各种疟疾,但愈后容易复发。副作用不少,主要为耳鸣、重听、头昏、恶心、呕吐等,统称金鸡纳反应。(译者注)
[6] 磷光现象,在激发原因停止作用之后可感觉到的具有特征衰减率的发冷光现象。(译者注)
[7] 所罗门群岛,所罗门群岛位于太平洋西南部,在南纬5°—12°、东经155°—170°。由瓜达尔卡纳尔、所罗门群岛、新乔治亚岛、马莱塔岛、舒瓦瑟尔岛、圣伊萨贝尔岛、圣克里斯托瓦尔岛、圣克鲁斯群岛和周围许多小岛组成。属美拉尼西亚群岛,共900多个岛屿。最大的瓜达尔卡纳尔岛面积6475平方公里。境内多火山、河流,地震频繁发生。(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