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深谙英美法诉讼方式的美国律师,也不得不对倪徵诉讼技巧的娴熟运用而暗自赞叹。如果他们知道这只是倪徵的第一次,那他们将更加羞愧了。面对板垣的连续不断的15个证人,倪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理有节,沉着冷静,从容不迫,既不激烈,也不软弱。他的神情总是淡淡的,语调总是中性的。他并不热衷于激怒对手,以使他们在丧失理智、精神崩溃之后破绽百出,他追求的是一种平和中的机敏,理性中的睿智。
就这样,板垣的辩护律师和证人们虽然向法庭提供了大量文件作为证据,但在倪徵的一一反诘之下,不被法庭采信的,高达四分之三之多。
与老奸巨猾的土肥原相比,板垣这个九一八事变的元凶、伪满洲国的制造者、溥仪“执政”时期的高级顾问,更加张狂,但缺少头脑。他一直宣称要“与中国检察官大战三百回合”,因此他没有像土肥原那样放弃自辩权,而是准备了长达48页的书面证词。长篇证词的重点集中在:“满洲国”是根据“民意”成立的。
11月9日,是东京审判最精彩的一天。开始前,大家都很紧张,不仅是板垣,中方检察组人员,就连倪徵也很紧张。私下里,他对同事们说,如果失败,就没脸回去见江东父老了。这是最后一搏。
板垣谈到皇姑屯事件的导火索,是因为关东军与张作霖的东北军相比,明显处于一对二的劣势时所必须采取的自卫行动。倪徵抓住这个荒唐言论,质问:
“关东军在皇姑屯事件前,就已经制订了作战计划,这在你的证词里,是承认的。那么,就你本人而言,你是否同意这个作战计划?”
倪徵在法庭上诘问板垣征四郎
板垣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说:“我有必要向你说明一下,这个作战计划……”
倪徵打断他的话:“你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板垣不甘心,继续辩解道:“如果你仔细地读一读我的口供书,就会明白。我在口供书的前面讲到了,尽管关东军向军部提出许多希望,但军部根本未予采纳。因此,关东军要根据现有的兵力以及各方面的情况制订计划。这是对口供书的正确解释。”
倪徵并不应对板垣的这番解释,他追问:“我不想听你的说明,我要问的是,这个作战计划,是报告给了军部并征得同意了吗?是那样的吗?”
迟疑了片刻,板垣不得不回答:“是那样的。”
对于板垣一再声称他是主张撤退在华军队的说辞,倪徵反诘道:“日本占领广州、汉口,是否在你任陆相后才完成的?”
“是。”板垣老实回答。
“那么,这是撤军,还是进军?”倪徵步步紧逼。
说“撤军”,明摆着是撒谎,说“进军”,又开不了口,板垣进退两难,只能选择沉默。
板垣的答辩词中还涉及到两件事。一是他自辩说,在日政府与德、意商讨《三国公约》《三国公约》:是德、意、日于1940年9月在柏林签订的盟约,其中规定日本承认德国与意大利在建立欧洲“新秩序”中的领导权;德国与意大利则承认日本在建立东亚“新秩序”中的领导权。三国共同保证,当缔约国同其他国家发生战争时,彼此以政治、经济、军事的一切手段互相支援。时,他本人是不主张扩大战事的;二是在苏边境的“张鼓峰事件”“张鼓峰事件”:张鼓峰是一个地名,位于中朝交界的图们江上游20余公里的东岸,是一个海拔约152米的军事高地。“张鼓峰事件”是指在抗日战争时期,1938年7—8月间,苏联与日本在此地的一次大规模武装冲突。最终,日本失败,苏联胜利。长期以来,有人一直认为该事件是由日本人挑起的。目前,有的史学家则分析认为实际上是苏联挑起的,目的是乘中日战争、日本无暇他顾之时,扩张领土,夺取中苏边境的战略要地。中,他是竭力设法就地解决的。对此,倪徵问:
“你是否曾经为此两事,受到日本天皇的谴责?”
板垣有些坐不住了。他怎么能够当众承认他曾受天皇谴责。在他看来,这是军人的天大耻辱。他一直都想掩盖它,却未料到被这个中国人揭了出来。他难堪,他愤怒。于是,他恼羞成怒地反过来质问倪徵:“你如何知道?”
“此时是我在向你进行反诘,不是你来问我。”倪徵的语气不容置疑,“即刻回答我的问题。”
逃避是不可能的了,板垣犹豫了很长时间,干脆就撒谎:“并无此事。”
原本安静的法庭顿时一片哗然,是事实还是谎言,大家都听出来了。倪徵自然不是平白无故这么说的,他有证据。日本元老西园寺原田的日记里,有明确记载。
对板垣的反诘,倪徵持续了整整3天。板垣48页的自辩词中涉及的所有事情,倪徵几乎一个也没有放过,件件盘问、反诘、驳斥。在与板垣的争锋相对中,倪徵的心里还始终惦记着另外一个人:土肥原贤二。早在他得悉板垣将亲自出庭自辩时,新的计划就在他的内心酝酿生成。这是他久久等待着的好机会。
虽然土肥原贤二坚信沉默是金,他是狡猾的、奸诈的,也的确给中方的反诘带来麻烦。但他只是维护了自己,未料到狂妄自大的板垣理解不了他的行为,也不接受他的做法,自以为有充足证据,可以为自己洗刷罪名、逃过惩罚。板垣的出场,让土肥原暗暗叫苦,他很清楚,有很多事情,他和板垣是被拴在一起的,一旦板垣的自辩有漏洞被抓住,那么他土肥原被牵连是必然的。
倪徵的计划也正是如此,他要利用板垣牵出土肥原,一箭双雕。他的目的是,使法庭的注意力不因土肥原不上证人台而游移。“这是artofquestion(答辩的艺术),在质问的时候,这是一种艺术。”他说。如果板垣也像土肥原一样沉默,或许真的拿他们没什么好办法。所以在倪徵的眼里,用上海话说,板垣真的是“杠休休”(缺心眼)。
利用板垣辩护阶段最后的总结陈词,倪徵对板垣和土肥原发起总攻。他在提到“吴唐合作”时,面对板垣,手却指着被告席上的土肥原,问:“你在陆相任内后期派往中国去拉拢吴唐合作的土肥原,是不是就是当年僭充沈阳市长、扶植傀儡溥仪称帝、勾结关东军、阴谋华北自治、煽动内蒙独立、到处唆使汉奸成立伪政权和维持会、显赫一时、无恶不作,而今却危坐在被告席右端第一排第一个的土肥原?”
在这句问话里,有些地方是可以被律师们反对的,比如说“显赫一时、无恶不作”。因为按照规则,控辩双方的盘问都不得带有结论性的、侮辱性的、诱导性的言辞。作为一个冷静而从不失理性的、有较深职业资历的法律专业工作者的倪徵,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呢?——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其实,他所提的这个问题,并不一定要求板垣回答,他不过是在实践他的指东连西的答辩艺术,只是为了加深法庭对土肥原犯罪的印象。即便对方的律师站起来反对,他的话也已说过了,法庭上的所有人也都已经听到了,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板垣很尴尬,他不知道该不该正面回答。土肥原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后,由紧绷变得僵硬了。
对板垣征四郎个人辩护阶段的盘问和反诘,倪徵用了10天时间。他用这10天,彻底击垮了被告的辩护防线,创造了他个人法律生涯的辉煌。他的答辩的艺术不仅为中国检察组赢得诉讼的胜利,也作为法庭经典流传至今。
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倪徵心情沉重,惴惴不安,尽管他的检控证据充分,他的口才无可挑剔,完全当得上精彩完美。但他知道,变革中的政治格局、法官们所代表的各不相同的民族文化和人格背景,以及法官们个人的世界观和人生态度,都有可能影响法眼的判断。这次的审判,并不单纯是法律的,更是复杂政治的。尽管他尽了全力,但他非常明白,有的时候,过程是可以忽略的,重要的是结果。特别是这次审判,结果如何,都不只是他个人的,也不只是中国检察组的,而是他们身后四万万同胞的。如果失败,也是中国人民的失败。这样的失败,他承担不起。
1948年11月4日,判决开始。共有7名被告被判处死刑,其中包括中国人民最为痛恨的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松井石根、东条英机。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决书
想当初,在国际检察局最初确定的被告名单中,检察长季南是反对将土肥原贤二列入其中的,理由是证据不充分,但未获检察官会议同意。这样一个险些漏网的大鱼,不但站在了被告席上,而且经过倪徵等人的艰苦努力,最终被判处绞刑。倪徵难抑心头喜悦,他赢了!中国检察组赢了!中国人民赢了!
倪徵和向哲浚(左)庆祝胜利尽管这7名绞刑犯不服判决,先后向美国最高法院上诉,但迫于强大的社会压力,已经决定受理的美国最高法院不得不宣布不再审理。
1948年12月23日凌晨,在东京巢鸭监狱刑场,7名犯人被执行绞刑。中国驻日军事代表团团长商震应邀参加了监刑。被告们的尸体被焚烧后,骨灰撒于荒野。
至此,历时两年半,开庭818次的东京审判全部结束。
许多年以后,倪徵在回忆录里写道:这场战斗,对我来说,是一场殊死战,因为我受命于危难之际,当时已把自身的生死荣辱,决定于这场战斗的成败。事后追记,历历在目,既有酸辛苦楚,亦堪稍自告慰,有不可言喻之感慨。写到这里,已泪水盈眶,不能平静下来。据说,11名法官在进行判决前的讨论时,意见分歧很大。庭长卫勃主张,将所有的战犯,都流放到太平洋中的一个没有人烟的小岛上,就像当年拿破仑战败后被流放那样。有的法官认为,日本政府应当为战争承担全部责任,而不应当由战犯个人为政府的罪行承担责任,所以主张判他们无罪,全部释放。还有的法官以他们的国家已经取消了死刑为依据,不主张判处绞刑。
除了这11位法官外,一些法律学者也对审判和处罚战犯表示异议。倪徵在东吴法学院读书时兼任教务长的萨莱德,在审判结束后,曾在倪徵的面前抱怨:对战败者进行审判是“不道德的”。尽管倪徵对萨莱德在学术上的非凡成就很敬佩,但他对萨莱德的这种言论颇不以为然,甚至很愤怒。他与萨莱德激烈争辩:“发动侵略战争是对人类犯下的罪行,岂能不罚?”但是,萨莱德听不进去。倪徵分析说:“可能他认为根据武士道精神,打过之后,握手言和,不计个人恩怨。”然而,萨莱德却并不反对欧洲纽伦堡对德国纳粹的审判,原因或许是因为他是犹太人。所以,有很多像萨莱德这样的人,虽然从事法律职业,理性却并不彻底,也做不到客观,甚或还有些自私。从这个角度说,11位法官意见不一致,也就不难理解了。
最终的投票结果悬殊很小:6比5,险胜!我们能够知道的是,中国法官梅汝璈投了处罚战犯的赞成票。至于哪5人投了反对票,出于法官们的保密原则和他们在开庭前的宣誓,将永远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