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像一个漠远而荒古的梦,用恐怖的灰色的翅帷,压盖着人们底心,永远不敢去掘发,让它的灵魂在孤寂里生锈,沙漠是多么沉默,静穆,粗野,而又纯洁沙漠是世界圣洁的面容。
——永远奔扬着原始的生命力
沙漠,大地原始的衣。而今,古老得已失去温疆,草莽像囚犯头上蓬蓬的长发,沙窝。如老年人干涸的深陷的眼瞳,贮满阴郁与困厄,用疲倦失色的光泽寻探着生命的泉流。而沙漠,多少年代生命寄托给干涸的河流,希望。永远在寂寞的岁月中埋葬着。
这寒寂的沙漠,干涸的河流,在悠悠的世代里也曾哺乳民族的妻儿,文化的硕果;在寒冷的风沙里燃着希望的热情,在濛濛地幽暗中瞅见上帝描绘出未来,河流也会激荡出洪波,像理想的眼睛,翩翩地穿着风沙,洒向行人,而又呼啸着耀向太阳,沙漠用先驱的步伐,领着祖先们仁慈的精灵,喂养出无尽的希望和生命的花朵。它涨滚着,用壮阔的波涛把整个民族涌起,胜利而骄傲地站着,把生命交给人类和土地,于是人类的文化像野花开放在田边,而它却渐渐的衰老了……
沙漠,民族底衰老的母亲!
它,连结着人类的心,燃着原始的爱。
当沉重的天色坠到耳边,步阳滚下沙野,斜晖用未来派的红色抹出希望,牧民以落日唤回牛羊,纯洁的歌声让风卷向天野。像海鸥的轻歌掠过海波——
伊呵朗,沙漠!
贝伦河边草茫茫。
钻风涉水牧牛羊。
肩扛着太阳和月亮。
沙漠,我的亲娘!
搬下欢乐的种子
在这土地上——
唔啊,姑娘,
让野火在寒夜
点燃起热情高涨;
歌吧!姑娘!
火焰的金箭穿过太阳,
同听着的冰河欢唱,
翘望那红云追着黄风变幻
唔呵,沙漠我的亲娘……
沙漠上,没有路,也投有足迹,路有如灾难的流星飘落在天野:只有自己才会走出路痕。……
赶驼人坐在驼背上吹出沙哑的歌声
金钉铛,银钉铛,
钉钉铛铛过天山
吵米赛不过伊犁河的芙蓉香
狐皮裳,软马鞍。
格啊登凯,鼻烟杆
嗨呼嗨呼伊里朗……
黄昏,帐幕前的草地上,少女用灼热的胸膛,亲切地贴着大地,静静地谛听着牛羊的归来,老人们呷着奶茶拉着低哑的声调,像一支膨笔,那纯朴的语句,构出沙漠的光彩,悲哀,希望和生命的线索。
几千年来,战争的野火在沙漠上点起又熄灭,祖先们用自己的血写红沙野,而又被风沙淹没了,多少次,草原变成生的斗争的战场。留下毁灭后的荒凉,战士们将战马套上耕犁拓荒。
当长夜在沙野睁开睡限,朝暾在山岗撕去睡衣。牧民们又蠕动在漠漠的风里,山歌,羊鸣,马啸,铎声。谱一曲沙漠的新歌……
而今,敌人生怕沙漠的灵魂锈成泥,用炮火敲碎那远古的长梦。
毒的火舌。挟着血色的烟云,像风沙驰遍沙野,它,燃起久埋在沙地的烽火,烧醒久睡的沙漠的号手。
牧民们,荷一支短铳,骑着马,迎着扑面的风火,让铁蹄牙扣着沙野,那声息是怨尤,是愤怒,是希望。
牧民的心永远连着沙漠,系着牛羊……
风沙埋去烧毁的篷帐,埋去火的鞭痕,烙印……
烧毁旧的便是新的呵!
牧民俯视那沙海连着天字的线癯,跨上战马,在战斗里踏出一条生的血路,拾起苏醒的历史。
当春风吹起黄沙香,当雪山流下山洪,当白雪埋葬的冬日,在每分每秒的时刻中溶化,那棕色的人,棕色的马,棕色的沙漠在战斗里成长着……新的生命在阴寒里出芽,在风沙里开花。
沙漠没有老,春草,野花偎依着它。
沙漠醉了,从来没经过这般的快乐,然而它没有昏迷,它要比往日清醒得多。
沙漠,在亚细亚的大地上站起来了!
它最高……
1941年,天水
[后记],上面的散文诗《沙漠》,是我十七岁时在天水写的。
我并没有去过沙漠。当时由干活得寂闷,常常梦想到一个广阔的没有樊篱的境界去解脱自己的心灵,我想象中的沙漠在冥冥中为我展开了生命可以驰骋的天地。几乎是同时,还写了一首长诗《草原牧歌》。《沙漠》里片片新断的情景早在童年时就闪现在我多梦的头脑之中了。两曲民谣,是我编写的。其中的有些词语,不做解释读者是无法理解的。“炒米”是我的家乡走口外草地的人,上路时带的粮食,把小米炒熟,饿了就抓一把吃,或者泡在奶茶里当饭。也有把小米与步量的面粉和在一起,做成饼状,用刀切成小方块。在锅里焙干,闻起来油香油香的,叫作“炒刺”。“格啊登凯”。是蒙语长统毡靴,我的译音可能不准确,我故乡的家里就有这种毡靴,是曾祖父穿过的。还有,我为什么突然写了伊犁河?记得我们村里有走伊犁的穷人,也有走迪化(今鸟鲁木齐)的。一辈子只跑一趟,至少去十年八年光景。家乡人把迪化叫红庙,不知有何根据?1986年我到乌鲁木齐,询问过“红庙”这个称谓,都说不大清楚,只知道乌鲁木齐河畔有一座缸山,山上有寺庙,可能当时有人叫它“红庙”。我远远地望见了那个庙,但没有上去看看。现在真有点懊悔。伊犁河是我童年梦的世界里最远的地方,因而也最有魅惑力。
《沙漠》写的散乱,粗糙。但我不作修改,仍保留原先的幼稚本色。也算是童年牧歌中的一曲。
这篇散文诗,发表在西安谢冰莹编的《黄河》上,笔名牧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