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在北京一个诗会上。我有幸与诗人云逢鹤相遇。那天到会的人很多,他穿过人群笑着朝我走来,带着只有久别重逢的老友才有的那种热烈而深挚的欢欣。他说早在40年代在桂林出版的《诗创作》上便读到过我的诗,我不知道他读到的是哪几首诗,心里十分遗憾,因为那些诗,只能算作习作,多半是很稚拙的。是我在荒寒的西北高原一座古老的山城读中学时写的。我怀着感激的心情紧紧地摊着他的手,怔怔地望着他的显得很年轻而红润的面孔,我感到他的直射的目光是热的,怎么也不会想到,面前的这个充满活力的人与诗结缘竟然已有半个世纪之久。过了几天,他来寒舍看我,交谈得很畅快t谈诗,谈人生,还谈到我的老同学诗人孙艺秋。他当年非常喜欢孙艺秋的那些略带忧伤情调的幽美的小诗,而我当年的诗却写得很浮躁。我们还以平静的心情谈到几十年来各自的生活经历和遭遇。令我更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也经受过与我类似的困苦生涯。或许由于这种命运的缘分,使我们的心灵能毫无芥蒂,谈得欢畅而投合。如果40年代就与他相识,我们一定会成为授
要好的伙伴。记得一位外国哲人说,苦难和悲痛,常常可以使
两颗陌生的心灵接近。我还想补充一句,当苦难和悲痛过去后,在回忆和警悟之中更容易使心灵之间获得沟通和理解。
诗人云逢鹤返回海南岛后,他那富有血性的形象和激情,不但让我久久不能忘怀,而且还获得了许多有关人生和诗的感悟。
近10年来,在各种场合(有些聚会与文学和诗并无美景),常常意想不到地能遇见几个像诗人云逢鹤这样对诗怀着坚贞不渝的真情的老人,有的如云逢鹤,尽管命途多舛,人却显得仍异常的顽健,笑声如洪钟,我相信他们年轻对一定是乐观的歌手。有的神情黯然,然而一旦谈起了诗,两眼顿时会闪射出奇异的亮光,这一闪的亮光,就是诗。有一个在沙漠之中一片绿洲上生活了几十年的教师对我说:“如果没有诗埋在心里,我早已经死了。”他一定有过寂寞和悲伤,但是,他是一个真正坚强的人,他默默地写了许多诗,一首也没有发表过。他写静纯属心灵的需求。
几个月前,记得就是诗人云逢鹤来看过我的几天以后,我抑止不住内心的冲动,几乎发痴一般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有些古怪,叫《散文这个鬼》。其实把“散文”说成“诗”,把“鬼”说成“神”也未尝不可。在这篇千字文里,我引了荣格的一句话,“老年类似童年。”接着又写了我认为童年与老年之间的区别:“老年人不断地思考‘来’生。并且产生出生命上升的意欲。这个‘来生’,不是什么宗教轮回,而是—个人经历了种种遭遇,获得了智慧的体验和感悟,使老年人生发出生命的魅力与活力……生命能不断地获得超脱与上升,是与再生有着同等重大的意义的,而写诗的人,又是最能体会到这种生命感的。”我的这些对人生的感悟,最初就是从云逢鹤其人其诗给我的感受中引发出来的。
谢谢你,年轻的老诗人!
果然,最近收到了云逢鹤寄来的几首发着青春气息的新作,他的诗的领域和感情的强度,比以往的诗有明显的突破。他的生命和诗正在不断地上升,显示出深藏在心底的创作潜力。其中有一首《水》,诗人没有着重写多雨的海南岛因台风给它带来的灾难,而是更为深情地抒写水的恩泽。水“使世界温柔”,“使颤色灵动”,诗人对生命之源的水的感念是非常亲切而深挚的,把平凡而且流动不息的水,造型为可感的具像的境界,并且隐隐地注入了诗人对大自然和人生的理解。
击退了死亡,站立
也是一种行进
这是引自另一首《鹿树》中的两行诗。10年前我去过海南岛,十分遗憾,没有看到这株令心灵震颤的有灵性的树,它是被猎人射伤而不颓然倒下的一只美丽的鹿这两行格言似的诗,凝聚了生命悲壮的体验,同时也有作者对于追求理想人生境界的热诚的礼赞。
从他寄来的这几首新作,以及《人·鬼·神》中的另一些诗篇,可以明显地看出作者孜孜以求的诗的境界,诗人在创作中尽量捧斥空泛浮夸的语言,而且力图觅寻和发现与他内心世界相应的客体,从而创造出既有个性又形成有空何感的具像。经过几十年的人生冶炼,作者对诗的审美领悟和诗艺深厚的内涵,逐渐有了真切的理解和发现,找到了应当属于自己的语言和精神世界,不能不承认,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作者几乎失去了真正的自己。当然,这不能完全怪他。
在《人·鬼·神》这部诗集里,我很欣赏其中的一些小诗,它们是心灵里闪射出的一束束灵光。这些精巧的小诗,透明而飞动,几乎没有任何剡意的雕琢,自自然然的,如《小鸟》就是从作者心灵里用心血孵化出来的一只飞翔的精灵。它们只不过十几行诗,但是要想生成这样一首小小的诗,我深深知道,其难度无异于创造一个人间从未有过的生命活体。它的诗人的心灵里究竟孕育了多久时间,诗人如何捕捉到这只叫作“自由”和“希望”的小鸟。恐怕连他自己也难以说清楚。我也曾写过一首题作《希望》的小诗,我的“希望”也是一只从我心里飞出去的小乌。真难以相信,我们怎么会在不同的境况中,都在心灵里孕育出一只名为“希望”的小鸟?天空为什么有那么多小鸟在飞翔和歌唱?我相信都是渴望飞翔的诗幻变而成的。人的感情世界是相通的,我相信。我更相信苦难能孕育出会飞翔和歌唱的希望,否则诗将绝种。
我很欣赏《水》的富有哲理的头三行诗:
台风已经过去
整个季节
我们收获了水
苦难已经过去,我们一生收获了一首首沉甸甸的诗。诗和水都是永恒的,永远不能背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