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先说明白,这篇文字,不是童话或寓盲,也不是借题发挥的杂感,是根据我的一次经历写的。其中有一些玄想,也许超越了物质世界,现成的语言难以规范它的不定型的内涵,只能如实地记下当时的感悟。
十年前,正值亚热带火辣辣的夏季,我有过一回海南岛之行我忘情地徜徉于五指山下,无意中闯入了一大片(事后估计面积有一平方里)野生的含羞草。本来是想越过它到远近望见的一条溪流去冲冲凉,万万没有料到竟侵入了一个属于圣洁生命的世界。事后人们对我说,我践踏丁含羞草。由于受生物学命名的影响,我一向莫名其妙地把含羞草归人生物界的女性类。因此,冒犯了含羞草使我真正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一生不能原谅自己。
当时,在我的面前展现出一色茸茸的青草地,它的袒露而静穆的,非人间的气度,一下子将我镇住。我感劐它似乎不仅只是一片蒽郁的草野,而是我求索多年的幻梦中的境界。我它神秘的胸怀之中。而那条在远远的前面用明亮的眼瞳召引人的溪流,我已完全忘在脑后。当我踏上这陌生的境界的第一步的刹那间,觉得脚下有异常的动盛。近于蠕动或震颤。“这草地舍动!”我几乎喊叫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晃悠着,像是触及到什么动物的有弹性的肌肤。为了不致使躯体和心灵失去平衡,我本能地仰面躺了下来,并且舒适地把四肢伸展开。我高声地叹了口气,甚至想唱一支山歌。但是我的沉重的头颅、肩背、腰身,以及体内的所有器官,有着微微向下沉落的感触,我顿时惶恐不安,正如科学哲学家渡普尔说的,想摆脱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我想立即站起来,当时以为站着比躺着要安全。可是挣扎几回都未成功。草并不高,脚底却踏不到实处。这种异常的感触,我曾经历过一回,那还是70年代初,深夜从向阳湖的草丛中走着,陷入一片隐秘的沼泽地,几乎送了命。遇到这类危难,只能猛跑,一站定人就陷落下去。我终于从含羞草不平静的胸怀里站立起来,我头脑发懵,不是朝外踅返,而是着了魔似地向含羞草的腹地跑去,跑了很远,仍没有摆脱掉脚F的沉落感。偶尔回过头望望,在我刚走过的梦境般的草地上,赫然地出现一个个洞穴似的踪迹,有如凹印上去的,再往前看,我躺过的地方,深深地还躺着一个大大的人形,仿佛我将自己的躯壳留在那里。确切地说,它是我的生命的轮廓,我居然有那么庞大!我恍偬沉迷在梦游中。几十年来,我一直患有顽固性梦游症,我下意识地感到可能又犯病了。我在含羞草的领域一定舞跑了很久很久。
当地一个牧童把我喊叫了出来。他指着面前的被我践踏得千疮百孔的草地说:“这地方不好随便进去,连牛都不肯进去。”
他的口气十分严肃,他又解释道;“牛低头想吃它,用舌头什么也卷不上来,草叶从牛的嘴边鬼,样溜了!”难怪附近的旷野上只有这一大片草地既平坦又丰美,像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土。
我的脚踪,我的人形,过了几个钟头仍烙印般地呈现在含羞草的肌肤上。我羞愧地垂下头,我的罪恶的踪迹对这一片圣洁的草地的分割有多么地深重啊!草叶的眼睑仍闭合着,不愿意看见我这十丑陋的粗人。嫩绿的草茎仍朝直坚韧地弯曲着,忍受着我给予它的伤痛。我羞愧得抬不起头。
古羞草在风险丛生的太自然界,抗争命运的坚毅不屈的精神,令我无比的钦佩。古羞草哪里会在侵犯者的面前现出丝毫的含羞的表情?“含羞”是人文世界的语言,跟认定的含羞草毫无干系!含羞草的历史是悲壮的,它的生命是智慧而不容侮辱的。
那一年我对古羞草(姑且沿用这个名字)作了深入的思考,想写一首诗献给它,终未完成。我的自然知识有限。上中学时生物老师说,含羞草为什么会“含羞”?因为它的叶片一旦受到外界的侵扰,叶脉中流动的永份就会回流到茎部,叶片因失水而萎缩地闭合起来,是古羞草生存的本能。这说法是否合理我无法判断。不久前我的外孙女对我解释过含羞草的奥秘,我觉得也有道理,可以补充上面的说法。她说,含羞草本是热带植物,热带多雨,亿万年来,这种平凡的草类由于经常遭到暴雨的袭击,叶片被击打得残缺不全,影响了它的生存。经过无数万次教训后,产生了对暴风雨抗争的本能,叶片的闭合成为它生存的本能了。动物有条件反射的本能,植物似乎也有,我相信。
现在,回到我写这篇文字的初衷,我是怀着愧疚的心情而为含羞草辩诬的。“含羞草”这个名字固然美妙,而且使侵犯者的罪过不但得到解脱,而且还可从弱者的苦痛之中得到意外的美感,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经科学家的证实,含羞草并不含羞,为什么不能为它更换一个符合它本性的名字?我真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