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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换眼记(1)

换眼记

近几年我的视力突然衰退,医生诊断是老年性白内障,而且是“老双白”:两只眼都被“白”蒙上了,这一点儿不冤枉我。几十年来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跟着我受够了罪,伤眼的事儿看得太多了。

现在右眼的视力仅剩下零点零六,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左眼还维持到零点八,勉强可以看书写字。

可是只靠一只左眼看世界,感觉太片面,眼前的东西,总像错了位似的,提笔创作,字总写不进稿纸的格子里。最令我不安的是,走路身子失去平衡。记得十多年前,多次听右眼失明的艾青伤感地说:“人活在世上只靠左眼可不行!老摔跟头,把右胳臂都摔折了。”他不无自嘲地说:“为什么我这一辈子问题老出在右边?”这当然是句笑话。

两个月前,我只好去医院求治,医生劝我住院做手术治疗,说现在不需要等白内障成熟之后再做剥离手术,可以在病眼内植入一个人造晶体,就可以复明。有几个朋友提醒我,应当审慎一点,切不可操之过急;换晶体的手术引进才几年,还带有一定的风险,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安度晚年算了,世界看不清楚,就不看好了。但我考虑到还有不少创作项目没有完成,对人生须作一番交代才能瞑目,于是下决心做手术。这也许跟我的性格有关,有一线光明,为什么不追求呢?

四月二十八日下午,我住进了医院。手术前已做过全身性检查,心脏,血管,还有右眼底,都没有发现问题。在安静的病床上看了《里尔克诗选》和《瓦雷里诗歌全集》。

五月四日,护士把我带进手术室,医生嘱咐我好好配合。

听说这种手术只需半个钟头就可完成,而且晶体一旦植入,当下就见效,说得神乎其神。两只手臂被固定了起来,右眼四周打了麻药。我想,大灾大难都过去了,这么点痛算不了什么,由于是局部麻醉,头脑仍清清楚楚的。没想到手术几乎用了两个小时。我绝对地听大夫的话,“忍着,眼睛不能眨动。”“右眼朝下看。”不敢有一点自动行为。

我提醒自己,头脑可不能有一瞬间的迷糊和闪失,万一我的梦游症发作,大喊大叫,从手术台上滚下来,那结果可就不堪设想了,梦游症常常在刚入睡时发作。我清醒地感觉着手术的全过程,时间似乎过了好久好久。右眼一直圆睁着。突然觉得,甚至望见了,右眼的里里外外正发生着某种翻天覆地、闪烁不定的变化,右眼睛成了一黑洞。随后,隐约看见了一片晃动的彩色云团,心想,我的右眼要换了。我应该写一首小诗,题目叫《一颗光明的星体是这么诞生的》,我一边玄想,一边快活地笑着。宇宙间的星球多半就是由旋转乱动的彩色云团渐渐地凝结而成的。刚才,我真真切切地望见了那片飘浮旋转的彩云。上中学时,老师讲过,天体的形成有各种说法,其中有一种星云说。我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正当我构思小诗的时候,眼前的彩色云团渐渐地澄清了,显现出黎明一样的白净,随即望见许多闪动的影子,就像一群飞鸟从眼前飞掠了过去。听见医生和护土的笑声,手术结束了。右眼睛又被蒙着。我问医生:“手术怎么样?”很好。”大夫问我:“你看见了什么?”我说:“看见了朝霞,看见了黎明。”大夫说:

“感觉很准确。”这位主刀的大夫知道我是个老编辑,还写诗。十多年前,他曾为秦兆阳做过眼睛手术。

我被推回病房,想不到麻药的劲儿一过,竟然痛了我三个钟头,钻心的痛。哦!原来眼睛也连着心,难怪人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次日早晨,到治疗室检查换药,当医生把我蒙着的右眼揭开的一刹那,我惊呆了。眼前熟悉的景象变得鲜亮而陌生,顿然觉得恐怖起来。我立刻记起几天前读过的里尔克的诗句:美是恐惧的开始,每一个天使都令人恐怖。新的右眼(已忘了它是人造的晶体)真的为我带来了美丽的恐怖。眼前的大夫的形象、面孔、头发都显得异常清晰新鲜,仿佛幻变成另一个人。当我站起来时,觉得身子在晃悠,人整个又失去平衡。

为了求得视觉的平衡,人活得安生和安全些,我才做这个手术,可现在不但没有获得平衡,眼前的东西更加晃动了。医生告诉我,慢慢地就会适应。果然两天后就好多了。我对来探视的家人说:过去右眼几乎作废,靠一只老朽的左眼看东西习惯了。今天用这只鲜亮的右眼看一切,才顿然懂得了什么是老眼昏花,才明白过去我看任何东西都是带着灰调子。现在右眼新得反常,感到疑虑不安,甚至想,尽管我的右眼植入的晶体,等于换了个新眼,但毕竟是人造的、假的。我对家人说,眼前的东西,都显得贼亮贼亮的。此刻这两只眼睛毕竟不是新生的一对,相互不信任。我真有点怀疑:哪一只眼睛看见的才是真实的世界。

回到家里之后,好多朋友关心我的眼睛,我对他们说,我的右眼睛是人造的,是假的,看见的却是春天,是一片童年的世界;我的左眼是我本来的眼睛,但看见的却是秋天。我这两只眼睛所看见的,真不知哪一只看见的是假的,直到此刻还疑疑惑惑,不敢断定。

大夫告诉我,半年之后,可配一副眼镜,把两只不合作的眼睛协调起来。现在右眼植入的晶体仍没有最后稳定。然而尽管我仍有点心神不宁,对新眼不完全信任,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光明的事实:自从右眼植入人造晶体,视力已从零点零六提高到零点六,这能是假的吗?如今不但伸手可见五指,而且眼前的世界真正鲜亮了起来。

墙头草

这许多年来,墙头草一直是一个被讽触侮蔑的对象,说它骑在墙头上,随着风向左右倾倒,很没有骨气。墙头草不会说人话,无法向人文世界辩诬,我为它伸冤,我以为墙头草是与悬崖边的树同样坚强伟大的生命。它曾经在我困厄的时刻给过我探情的安慰和力量。我永远感激它。

四十九年前的一个夏天。汉中城内一间牢房,只有六平方米,门外面上锁,厚重的木门上有一个圆圆的洞。白天,只有很短的时间能从这个空洞透进巴掌大的阳光。后墙的上端有个窗口,不过一尺见方,封着密密的铁栅栏,仿佛一只恶狼的有睫毛的眼睛,冷冷地朝里窥探着,又像一个人龇着牙齿在冷笑。牢房阴暗而恶臭,凝聚着稠稠的不流动的霉味,在这里,连空气似乎也在囚禁人。深夜,牢卒从门上的圆洞用手电朝里照射,查看每一囚徒的动静,有时还点名。

曾经在这个牢房住过的囚犯,遗留下一副他们用泥捏的象棋,棋盘深深地刻画在泥地上,还在土墙上画了许多粗俗的画。这就是我的小天地,严格地说,并无天和地可盲,活像个墓穴。

这间牢房只有一个好处,十分圈音,当我唱起《囚徒之歌》,“生活像泥河一样流,机器吃我们的肉……”声音膨胀得非常特别,嗡嗡地如镶冒回响着,整个牢房变成共鸣的音箱,土墙似乎也颤动着发出了声音。为了解闷,我白天黑夜地唱,招来后窗外另一个巷道里囚徒们的掌声和喝彩声。

一天上午,放风的时候,有人从后窗扔进一小块土。

朝那里一望,现出一个苍白的面孔,眼窝很深,络腮胡子,操着河南口音,他向我打招呼:“喂,大学生,唱得好听!教教我们!”他说他过去在我这间牢房住过两年,他被判了无期,罪名是土匪。我问他:“真是土匪?“真是。”他并不悲哀,更无悔恨之意。我对他说,“我唱时,你们一声一声跟着唱,慢慢就学会了。”以后的几天,我唱一声,听见墙外真的有人跟着唱。他们要我抄一份歌词,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识字,抄好的歌词我从后窗口扔了出去。

“喂,大学生,送点花给你。”我个子高,从后窗口伸手接了过来。哪里是花?全是草。不过绿茵茵的,一股青草气扑面而来,顿时间到了广阔的大自然的气息,心情跟着便爽朗了起来。我说:“是草,没见有花。”趴在后窗口的人笑着说:“有花,有两朵。”我仔细找,真的在草里找到了两朵小小的黄花。我闻了闻,微微有点苦甜,像我们家乡春天的苦苣的味儿。我问:“从哪里弄来的?”“墙壁上。墙头上的草更密,花也多,可够不着。你尝尝,那小黄花,那叶子,都可以吃,越嚼越有味。”他告诉我,墙壁上的草,今天只开了这两朵,每天都有开的。我谢谢他的花,还有草。但我没有尝花和草的滋味,我晓得一定很苦、很涩。

我们话还没有谈完,突然听见(准确地说是全身心地感触)枪声,不是响,简直就是攥炸,立即闻到了呛人的硝烟味。听见那个趴在窗口的囚犯重重地坠落到地上。前后不过半秒钟工夫。

塔楼上的狱卒厉声喊叫:“再爬墙,就打死你,”第二天,听说那个送草花的人腿上挨了一枪。以后虽然再没有人送草送花,但他们跟着我天天唱歌。有时,我不唱,他们也唱,他们像一群狼在嗥叫。

记得我当年很想写一首诗,没有写成。诗的大意是:

他们送我一束草花,我送他们一支嚎歌,不论草花,还是嚎歌,枪声绝不能使它们灭亡。

给我的那一束草花,三五天之后才慢慢萎谢,它比一般生长在大地上的草似乎顽强许多。它的叶片,还有细细的茎部都很有韧性,有点像几十年之后我在戈壁滩见的芨芨草。我惊喜地发现草叶里隐藏着一只小甲虫,漆黑的光泽,很神秘,有两只小极了的眼睛在东张西望。实在令人惊奇,它能听见我们的歌声吗?它能听见那儿响枪声吗?

当天放风时,我发现我的巷道的对面墙壁的墙头上,也有一丛丛草,也是那么青嫩。铁青的砖墙缝里,居然能滋生出几小撮草!仔细瞧,也有几朵小花,有黄的,还有红的。这时才相信那一束草是从墙壁上拔下来的。正如那个挨了枪子的囚徒说的,墙头上的草太高,无法拨下来。

这个发现使我真兴奋。有一天,我看见几只蝴蝶在墙头草上飞翔,有几个夜里,还听见窗外空间幽幽地飘荡着蟋蟀的吟唱。我想,它们一定是在墙头草丛间吟唱的。谢谢你们!

墙头草并不愿意自己的生命落生在墙头上,它们的同类都生长于大地或河边肥沃的岸上,或湿润的山林。一定是命运的风把草籽从远方吹到了墙头的砖缝之中的。

幸运的草籽(也许只有三粒五粒).由于雨水或露水的浸润而萌发出了细小的芽叶,它们终于生根,终于艰难地找到了一点活命的泥土。高高的墙壁和荒秃的墙头没有一滴水,小草如何生长?没有谁怜悯它们,为它们浇水,当遇到久旱不雨的枯干燥热的夏天,这些孤苦无告的墙头草如何活命?真难以想象。它们比监狱的囚徒活得还要艰难。当风暴向它们无情地吹袭,它们挣扎着(绝不哀哀地求乞).倾倒着(绝非跪拜),它们几乎被连根拔起,然而它们终于坚强地活了下来,而且还开出小小的花。为此,它们的根必须扎得很深很深,死死地在墙缝中求生。雨水顺着根须流人墙缝的深处,它们的根才借以生出长长的根茎和一球一球的根瘤。因为墙头草,我才更加理解了根,生命的根,特别是那些在厄运中挣扎的根,为什么大都是苦的,而且在苦涩之中还蕴含着一点点甜味,让囚徒们咀嚼到了。没有这一点苦涩中发甜的希望,墙头草绝开不出小黄花。

或许有人会诘问我,把墙头草、囚徒和歌唱联系起来似乎有些勉强,特别对墙头草,人们很不理解。但对于我来说,那一丛丛墙头草,却是一个亲切而庄严的生命的境界,如若没有那一丛丛青葱的墙头草和那些小小的花朵,如若白天没有蝴蝶翩翩飞翔,夜里投有蟋蟀的吟唱,我的那段被囚禁的生活必定会更加郁闷和悲凉。

对于后窗外的囚徒们的心灵来说,我当年的歌声多么像墙头上的那一丛丛青草,多么像草丛间蟋蟀的吟唱和蝴蝶的飞翔。

因此,我深探地尊敬和感念在苦难中求生存并给人以精神力量的墙头草,绝不仅仅是出于一点同情。

玉兰花是这样开的

每年三月末到四月初,我每天清晨必去宿舍附近的一个公园,为的是能赶上玉兰花开的时刻。花期只有短短的个把星期,有两年我就错过了。今年本是个暖冬,没有下过一场大雪,春节前后那儿天,白天气温已达到十三度。

一个多月过后,天气仍没有真正暖起来。整个公园的基调仍是冬天的颜色,灰灰的。几株玉兰也灰灰地兀立着。我的心又灰又冷。

北京的春天一向来得艰难。

十三年前我写过一首小诗《第一蛰伏的生命的歌,藏得很深很深。花苞的第一层皮,灰灰的,显然不愿意让外界发现它。皮的表面生满了茸茸的毛,就像野生动物一般,否则如何能保护鲜嫩的花和花的芬芳的梦,度过长长的严寒的冬天?我用手摸摸,茸毛很硬很尖锐。我想,这一方面是为了保暖,另一方面,还可起自卫的作用,让虫豸们下不了口。原以为有这么一层皮已经够了。我估计错了,我远不如玉兰花活得聪明,当我看见皮渐渐地开裂,心想花还不随后就绽开?谁知道皮裂开后见到的并非花,还有第二层皮呢,不过灰的颜色中略带着一些淡淡的黄色,皮上虽然也生着茸茸的毛,已不像第一张武士的盔甲般那样坚实了,茸毛有了一点柔和。我欣喜极了。可等到了这一天,这一刻!但我还是猜错了。还有第三层青春的皮!它像女人穿的内衣,闪亮而滑润,凑上去闻闻,有微妙的气息,似草芽的鲜嫩气,幽幽地冒出一点点清香。两天后,花瓣才伸展开,开得十分地舒畅,我闻了又闻,却闻不出一点香气,真不可理解。但两天前我的确闻到了。这香气也许是花做梦时发出的,花开圆了,就散尽那种企盼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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