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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关于文字与创作的互动关系——与郑敏教授的通信

郑敏诗家:

你好!前天黄昏接到你的信,深深地感动了我,直到此刻还没有平静下来。我看了几遍,有些像当学生时读老师在作文本上写的评语那种心情。你的信的措词那么庄严,那么肯定,使我不由得也相信了,我的散文写得竞如你赞许的那么好。这本小书,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子,但在我心目之中,她其实应当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近乎原始的创作,她比我后来的诗生成的年代要早。她一直在我的生命之中活着,我的感觉。如果不是近三四年来人活得过于寂闷和松宽,使我从世俗的“人格面具”中解脱出来,这些潜隐在生命深处的篇页(画满了插图),可能永远也打不开,更不可能变成为有形的文字。这本小书,是作为一套丛书(霜叶小丛书)的一种,编者限定五六万字,我只好从已写好的散文(大半是写童年的)中选出一部分。有十几篇已经写好没有收入,还有几篇正准备写(是回忆母亲的)。还想写—些童年时经历过的小故事。举一个例子:县城墙的高处有一窝刚刚诞生的八哥,谁都想掏,那八哥的窝正好筑在人们无法达到的地段,小八哥开始呜叫,声音好听极了。我当时下决心想把它掏下来。我自小并不是个会养鸟的人,但却有探险和猎取神秘事物的野性。小八哥有五六只,绯红的小嘴张得圆圆的,如一束绽开的喇叭花。梯子够不上鸟窝,我又不敢从城垛上用绳索缒下来。于是,我天天练攀登,古老的城墙布满了朽坏的砖,用小手抠,脚尖蹬踏,居然能一步步地攀登到陡立的墙上。有一天,真的要攀到鸟窝那里,只差几尺,已经闻到茸茸的羽毛发出的奇异的腥味。再练两天—定可以掏到了。但是还没有掏到,八哥全家已悄悄地移居到了远方。有人看见这一家八哥,在黎明时刻如-朵浮动的黑亮黑亮的云,飞到了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我在附近的村子里觅寻了好多天,再没有听见小八哥清嫩的呜叫声。这窝小鸟如何在大鸟的扶托下逃亡到远方,—直是个谜。我哭了好几次。这生都记得这个故事,梦一般美妙的故事、类似的失望,一生还遇到过不少回。这些小小的故事1955年被拘捕后,令我交代一切一切,但这些在心里闪亮的(如小八哥)故事,却安然地隐藏到了今天。真高兴。有关童年的小散文,可以写十五六万字,已写得差不多了,写完童年,还想写1938年到了陇山深处的青年时代的经历。

你问我这衅散文是如何写的?有的是我独自伏案静静的写的,大约有一半以上改的地方极少,如《秃手伯》、《红斗绿豆》等。它们生成就很完美,不容我改动一点,有些就难以定稿,改了多次。改的原因是,总觉得写出来的文字与内心哺育一生的那些生命(我把这些童年的梦境,看做是具有生命感的,血肉地感到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大一样,希望改的尽量能显现出那种原生的状态与声息。极难。常常因想的急促,写不出来,只能潦潦草草地写,字迹很难辨认(当天认得,过几天连我都难以索解),这些字迹如小鸟飞过天空时留下的似有似无的痕迹。我请我的老伴誊写清楚。我不敢由自己誊写。如由我誊写又要不断地控制不住地乱改,可能“誊”得比原先的稿本还要乱。这些散文真是“散”文,它们散的无形无迹,无始无终。我只能拼命抓取到了永远飞动着的一部分。常常有这种情况,心里激动极了,那个已成形想出世的生命(一个故事,一个意象,一种情绪),撕裂着我,可是落笔到纸上,那些有声有色的小生命却死在文字的囹圄中。现成的文字很难与心里冲荡不已的还未成形的生命,成为互相依存的“天作之合”,太难写成文字。每个字、词语,都是由我生的,不是从传统的辞典中取来的,我的散文和诗,没有取来的文字,都是我生成的,属于这个即将诞生的(艺术)生命所应有的。我在《牛汉抒情诗选》的后记中说我创作时有一种“母性的虔诚”,就是这种写作的体验。有一些散文,如《高梁情》、《心灵的呼吸》等,我不敢轻易把心中的东西转变成文字,我求老伴为我作记录(她记得十分准确),我静坐在椅子里,闭起眼(为了迸开现实的世界),一句一句地自白(心灵的吐诉),几乎是自言自语,只有我的老伴能听明白,如做梦一般展开了那些久封的生命的篇页。在记录上,我还一改再改,直到把那个正在萌生显形的生命,从心里活话地接生出来。我的这种写作方法(方式)十分地奇特,十分地隐秘,很可笑,我不希望谁看见,也不想让谁知道。总之,我的这些散文(诗也如此),不是制作出来的,而是我生出来的,包括它的语言,都是只属于这篇散文(或诗)的。如何把心灵里的那个要出世的活生命,转变为可读的生命形态的文字(汉字),是极难以说明白的。我深深懂得语言的生命感,它的神圣和神秘,没有它(语言)就无法缸现出有形的艺术生命如灵与肉那种关系。形而上学地可以说,语言文字是活的、有生命感,但这些语言文字,只有与只属于它的那个灵魂相合成,才能显出语言文字的生命。我写了多半辈子诗,又写这么—些散文,深深晓得这创作的难度。通过文字,可能得到提高,升华,凝炼,成为独立的生命,但也能被那些规范文字所扼死,把活的变为死的。有不少作家只能以规范的文字制作死亡的很完美的“作品”,因为死的文字,可以由人随便捏弄。如果是活的,你要欺侮了它,它会反抗的。

我不懂理论,不知上面这些我个人的体验,有没有一点道理?(我声明,即使被判为没有道理,我也要这么写下盒,因为我的所有诗文,都不是按照什么美学标准和艺术规范制作出来的。)写的太潦草,请原谅。我一生连一封合乎尺牍规范的信都写不好。

谢谢你认真地看了我的这本小书。你的赞许,给我以极大的鼓舞力最。童蔚也常常关心我的诗文,早已寄了一本《滹沱河和我》给她。我常常读到童蔚的诗。她的诗是纯洁的,有很强的生长能力。

这封信,写好,我不敢重读,一定有可笑的不合乎文法的句子。

冬安

牛汉

跗:郑敏教授的回信

牛汉先生,您的信收到了,真是一封关于文字与创作的最珍贵的信,因为它应证了多少理论家在费尽笔墨后,也没有能说得如此真切的关于文学创作与语言关系的深刻理论,您关于文字与每篇作品的内在不可更改的关系,关于您自己如何在创作过程和文字互动的关系,关于文字来自本身的生命等等,都是当今我国文学语言界所忽视的诗学、美学、语言学的理论,因为我们的所谓创作培养,中小学生写作的指导,都还停留在自以为可以任意驾驭语言,凌驾于其上,按照自己的意图随意驱使语言的可怕的错误道路上,其结果扼杀了许多真正的创作,只产生一些十分平庸,有八股味的文学作业。孩子们为了得高分,不得不扼杀自己的独特的语感,用些粗制的模仿的词藻,来完成作文,你说“你要欺悔了它(语言),它会反抗的”,这真是最尖锐而又确切的立论!您的那些创作过程的艰难,总觉得写出的不如原来未成形的感受,或扭曲了,或抽去了它的原始的活力,这也是十分可贵的经验,因为语言并不完全是工具,它有着自己的习性,和文化历史注入给它的多种情感、色彩,因此要和语言一同完成一次创作,正是艺术对创作者的要求,可惜这个道理很少为人们理解。

我十分羡慕您有那么鲜明的记忆和十分强烈的创作冲动,尤其是充满细节的图像记忆,和至今仍不模糊的原初的感受,这些都是生命赐给一个作家最宝贵的财富。在您的作品,特别自传性的散文中,生命的脉搏是这么有力,而且您对于声音颜色和气味有着极大的敏感,这也许是您喜欢绘画的原因吧。我的成长太多城市的,学院的成分,因此特别羡慕长在沙漠里的诗人和艺术家,您的一位同乡,韩霞的诗也是近来我常读的,她也保留着自然而新鲜的沙漠的感情,我不喜欢一些为了迎合西方趣味而表达的中国“乡土”的作品,您的“红高粱”是没有经过出口加工的红高粱,商业主义正在将旅游视角注入我们的文化中,这是很可怕的。关于本世纪的“白话文”与诗创作,我写了一篇很长的论文发表在《文学评论》(社科院)第3期,现在正在写一篇《我们的新诗出了什么问题?》这些都是您不会爱看的理论文章,在《作家》(长春)第4期有我的一些报道(图片)和一篇短短的自传资料,也许对有些读者是有趣的,在《文艺争鸣》(长春第3期)有我一篇《世纪末印象》,同是一篇牢骚话,这些您如遇到就看看,也许能增加彼此的了解。其实我是一个很不正规的教师,并不喜欢做“学问”,但有不少对知识的好奇,对事物的好奇,我更重视的是东方智慧,这也是我的诗的领域。对于20世纪后半大爆发的拜金潮感到极端的恐怖,无论是东方的,西方的拜金主义,都是人类命运的最大威胁。今天潮头正披头盖脑向我们奔来,不管用什么美好的颂词也不能掩盖其实质。那些已为乌托邦理想献身的先烈们,今天如果能醒来真不知是什么滋味。虽然乌托邦之梦不应当延续下去,但人类总不应当成为金钱的奴隶吧。读您的书,更使我感到真诚的灵魂在今天要保存本色是多么不易。巴金和冰心两位老前辈至今仍能坚持自己的标准,也许中国的知识分子仍在默默中思考吧,灵魂能不麻木,大约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所能做到最大的事了。胡乱写些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请原谅。

所附剪报尚未读。您的自传出来时请赠一册。

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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