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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孙钿 随风飞逝的一些往事(2)

在一次“批判”我的诗作的大型座谈会上,组织了整个小城里的语文教师、文化人参加,由一个组织部派来的人主持会议,他手里拿着一张发言稿,提出要批判我的“文艺思潮”,他说:“你这个右派分子,长期以来恶毒反党,你的言行是有思想根源的,今天我们来清算你,你应该坦交代你自己的文艺思潮!”我听了他这么说话,觉得奇突,有些文不对题,他要我交代什么“文艺思潮”,真把我搞糊涂了。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几个教师手边都有一叠书本,我不知道他们带这么多书来干什么。主持人板起脸孔,严肃地说:“你这个右派分子,要老实交代,不能缩小也不要扩大!你的文艺思潮是谁主使的?”我听了这段开场白,几乎喷饭。我的眼睛向周围扫视了一下,会场内大约有一百多人。大部分是语文教师,有些人是我熟悉的,现在我成为众矢之的,本来相当知交的友人,如今彼此相见也同陌路人了。我的心情澹然,好像已经蛰居深山寺院削发为僧了。我正在独自感慨之时,会议主持人又催我说话,他说:

“你们右派分子利用党整风机会,猖狂向党进攻,一个一个右派跳出来了。你们这批牛鬼蛇神出洞了,现在你想装死吗?你想一言不发吗?老实交代谁主使你的文艺思潮?谁主使你写出诗来向党进攻的「我环顾了一下周围:有些人在翻书看,有些人像菩萨一样端坐不动。有些人以惶惑惊骇的眼神瞧着我。我不知道说什么,但是又不得不“遵命”地说些什么,我说:

“我不懂有人主使一种思潮。我认为人世之间不可能某一个人真正完全主使人的思想,即使是奴才、奴隶,他们的主子也不可能真正完全主使他们的思想,人们接受一种思想或者一种思想影响,那是可能的。我走上文学道路,根本没有人主使我。我喜欢读陀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他没有来主使我,他早已死了,但是他的作品永远存在于世,也流传到中国。是不是影响了我?那也不能说肯定的话。是不是一点影响也没有?也不可以一下子武断。我也读L·托尔斯泰的作品……”。

我看有些人在忙着翻阅桌子上堆着的书。翻翻这一本又翻翻那一本,并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我也读高尔基的散文,普希金的诗,也读福楼拜和巴尔扎克的小说,我很喜欢雷马克的笔调,我还喜欢读莎士比亚的剧本,契诃夫的三个剧本和莫里哀的剧本,我都爱读……”。

主持人说:“住口!谁要你背这些名字出来?他们都是出卖无产阶级的家伙,你们臭气相投!现在开始对右派分子的批判,大家要拿出打落水狗的精神来!”

于是有一个中年教师手里拿了一张油印纸,说道,“这些诗,我都仔细看了,右派分子利用诗来向党人民进攻。有一首写着“我戴了白色口罩/在寒风中踽踽而行,……这是暗示我们的社会是白色恐怖的,多么阴险恶毒!”

我立即辩说:“不要硬扯,白色口罩就是白色恐怖吗?我写白色口罩,完全是真实的描写,毫无他意,不可牵强附会。也搞不到白色恐怖那方面去,难道口罩有黑色、红色的么?”

主持人伸出手臂指着我说:“你!你!你狡猾!你想逃过关吗?”

接着,另一个人翻着油印了的我写的诗稿,说:“这首诗写他自己去探望友人时的阴暗的心情:“我/走过他家门口/望见窗子射出温柔的灯光/我伸手去敲门/但是缩回了手/我不想但是又多么想去跟他聊聊……”你们瞧这首诗,恶毒说我们的社会主义完全在一片恐怖之中,看望一个友人在心理上蒙受压抑!这是右派分子的心理!这是右派分子在向党进攻!”

我听着这些对我的诗的所谓“批判”,发觉一些功利主义者的头脑膨胀得非常厉害,我再也听不见那些不着边际的言论,只顾独自思考了,我感觉到中国知识分子已经掉入一个可怕的深谷,谁能预料到未来会怎么样?

我为胡风冤案蹲牢狱一年之后又戴上了“右派”帽子。我的生活就在一次又一次“批斗”的灾难之中延伸。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人民大会堂召开全市文化界“批斗”我的大会。当我来到大会堂前时,只见大会堂门前贴着两幅漫画海报,说我是胡风的“孝子贤孙”,另一幅绘着我和胡风、梅志、蒋介石“坐”在一张方桌边,说我们在密室“策划”向党进攻。大会堂四周贴满了大字报。并且要我都看,我来不及仔细看,有些大字报像旗帜一样高挂在大会堂中间的绳子上,我的视力又极差,根本看不清那些纸上的毛笔字,但是命令下来,非看不可,还说必须看得仔细,要记录在笔记本上。人民大会堂会场里挤满了人。有些是我熟识的,有些是我亲近的,谁也不跟我说话,我自己又不愿意低三下四去逢迎。即使逢迎也无人胆大包天敢同我说话。我又不愿说什么违心的话,于是,只好沉默!

批斗的第三天下午要我检查。我登上台,手里拿着“检讨书”,我认为自己并没有反党的动机,也没有反党思想。我说:我忠心耿耿听党说,党要大家帮助党整风,要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就尽量说了话,党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那么,我确实弄不清楚党说这些是否算数的?”

这时,台下有些轰轰然,接着有人站起来喊“打倒右派分子”的口号,于是全场呼起口号声,我的生命在孤寂的山谷之中,四周回荡着振耳的轰鸣。这次谁也没有上台来“驳斥”我。有两个人拿了一张很大很大的白纸,在讲桌前摊开,白纸上写着很大很大的毛笔字:“攻克顽固堡垒”。

就这样,我被“攻克”了;就这样,整整三天兴师动众的批斗大会结束了。自此以后,这个小城的报纸上几乎每天都刊出“批判”我的文章,有一篇文章甚至半版冠以“臭不可闻的……”大字标题。

我每次读后总是不禁失笑,一味嘀咕:奇哉!奇哉!奇也!奇也!

1957年严寒的冬天来临时,组织上安排我这个“右派分子”去梅山盐场筑海塘。“右派”帽子既然戴上了,只得好好劳动改造,争取早日摘去帽子——这是我当时唯一的信念。我在梅山盐场总是拼命劳动,每天从工地拖着疲倦的身子收工,来不及洗去满身海馀泥浆,就拿起扫帚打扫工房、宿舍和院子。我的小队、中队里的人除掉像我这一类“右派分子”之外,谁都嘻嘻哈哈,喝酒唱歌讲笑话;而我们这类人既笑不出也哭不成。板着脸到食堂去,也只能买些最劣的菜,如果买了一块肉或一块排骨,晚上开会时就要挨批,说什么“右派分子也吃上肉”啦、“享受干部待遇”啦、“甭想改造好”啦。

每天晚饭后,我们二大队一中队全体集合,中队长训话,总不外乎讲点白天劳动情况、表扬与批评之类。从来不会表扬我,挨批评却是家常便饭。有段时间我们每天到山上去背树,这树与大石块一起是筑海塘垫底的,树的叶子桠枝全部保留,故而从山上背到山脚下是很重的,肩上压得肿痛但也不能吭出声来,有时整棵树背到半山腰,脸上已分不清淌着的是泪水还是汗水。一个上午每天要扛三棵树下山。也就是每个人一天要上山下山背树6次,身上穿的破棉衣,而贴身的衬衣却给汗水浸透……到了晚上大队集合,大队长训话时要批评,说我背的树都是“龙头烤”,“右派分子”狡猾偷懒,专拣小树背,是抗拒改造的表现。偶尔听到前几天在一起劳动的京剧团团长自杀了,送医院急救,救活了。我仿佛又见到了他和我对视时的微微一笑,仿佛又见到了他咬紧牙关挑着一担石块,扁担压在肩胛上,两只装石块的竹畚箕晃来晃去,走路的步子歪歪斜斜的神态。

到了围封海塘缺口的那天,真是紧张极了。我所在中队负责溜送泥块,我们排成长队,每个人手里拿着长长的竹杆,在溜泥板上拨送着接连不断飞驰而至的泥块,不能停留一刻,一停留,泥块便立即飞来堆在我的脚旁,那可耽误了大事,像我这类“右派”身份的人,简直是犯了滔天大罪!身上手上脸上全是泥浆,双脚站在泥浆上要下沉,所以站在一块竹编的垫板上,时间站久了,垫板在身子的压力下渐渐地下沉,一直到我的脚都陷入泥浆中。为了争取退潮时间把叫做“塘门”的海塘缺口堵住,吃午饭时我们双手中的竹杆仍是不停地传送泥块。为此,食堂来了许多中青年妇女,把肉包子塞到每个人的嘴里,喝水也是由她们喂的。长龙般的整条流线操作完全机械化了。我只知道双手拿了竹杆往后拨送前面滑过来的一块块泥巴,人似乎成了高速运转的机器中的一个齿轮。

有一个下午,我正在小担山挖泥、帮助泥水工盖屋时,中队长带了一个人来找我,该人板着脸孔,严厉地叫着我的名字,说;“过来1今天给你定性做结论了,你在纸上签个字,好好改造,争取早日摘去帽子!”说完他从皮包里拿出4张打了铅字的纸,静到最后一张,指着空白处要我签个名字。我说我没有笔,此人便从左上边的口袋里拔出一支钢笔递给我。我抓住钢笔,要翻阅纸上写着些什么,这4张纸一条一条列着我的言论罪行,有几条是用纸粘住了的,显然是不给我看的,我要撕开纸条看,此人竟然按住我的手,不准我撕开粘住的纸条,他有点恼火地说:“不准撕!”

我说:“你不准我撕开来看,我怎么可以签字?,他说:“就是要你签字盖手印!”他抓住我的手,我手里还捏着他的钢笔。我说:“我不看清楚就不签字”。他硬是要我签字,我也火了,我把他的钢笔往海涂里扔去,说:“你不准我看,我就不签字!”

他说:“你这样抗拒到底,好!好!你不签字也可办你这个反革命右派分子!”他愤愤地收起纸条,夹着皮包走掉了。

我脑子里混乱不堪,像是犯了弥天大罪而惶惑起来,我又对自己宽慰地说:“大不了多吃点苦头!大不了是死!”那个走掉了的人,姓什么,来自什么单位,我都不清楚。后来听说他姓王,是文教部门的干部。过了三天,他又来了,我正在海涂里劳动,中队长派人来叫我不要劳动了,回去收拾我的衣物行李,那个姓王的矮个子也来了,还带来了三个全副武装的人,用绳子把我捆了起来……。

我离开了梅山盐场,回到宁波,立即被押入大狱。从此,冬寒暑蒸,屈辱悲惨折磨了我二十多年!我活下来了,终于活到了老已至,真是奇迹!我的一个亲人,见到我写这些往事而为我忧心,她怕历史重复,怕我再遭殃,我对她说,我写的是真实,为的是冀求历史不再重复,为的是鉴之戒之。

我庆幸这么多年的灾难没有扭曲我的灵魂。

19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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