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秘密
孤独、寂寞的夜晚林涓已经过了好几个了，她在慢慢地习惯孤独，习惯一个人面对欲望的身体时要采取的办法。她很奇怪，朱阳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欲望难忍的感觉，似乎每一次和朱阳的激情都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一个人每天吃饭一样，到了时间就有食欲，还不等特别饿的时候，已经吃上东西了。其实，朱阳离开这个家的时间还不到一周，过去和朱阳在一起的时候，也会因为他出差在外，有过一个月都没有见面的时候，但是，那时似乎一切都很正常，尽管是一个人过夜，依然是上了床就能入睡。现在，朱阳不在这个家不到一周的时间，林涓已经有了很明显的感觉，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与另一个身体的接触。这样的感觉让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样的不得安宁与失眠完全不一样，这时身体的扭动和不平静是被欲望的火焰燃烧后造成的。林涓的满脑袋里就是男人的身体，她已经不在乎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朱阳了，这些身体没有脑袋，只有四肢，确切地说是只有器官。
林涓再也不能躺在床上了，她起身下床，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然后站在窗边，微微撩起了窗帘的一个边，向外面看了看，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小区里除了路灯安静地亮着，所有的一切都进入了睡眠，也许某一个窗帘的后面也站着一个像她一样寂寞的男人，谁知道呢？
林涓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的面部模糊不清，镜子里那个隐约的女人脸，像蒙在一层薄纱的后面，有一种朦胧美。
林涓拉开了抽屉，她的手在里面轻轻地翻弄着，突然，她看到了那串项链，那是杨溪的项链，一个铂金质地做工精致的项链，坠子是一只手，抽象的、艺术的手，似乎还有另一个坠子能和这个手握成一个拳头。林涓想，也许那一个坠子就在那个让杨溪毁灭的男人的手里。杨溪从来没有把她和那个男人的故事告诉林涓，杨溪到达炮兵师的时候，已经临产，林涓清楚地记得杨溪的脸色苍白，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临产的女人都是那样的脸色。林涓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与杨溪两年不见以后，见到的是杨溪的这个样子。当时林涓忍不住脱口说出：“你还要这个孩子干什么？”杨溪抬起眼睛，盯着林涓，她什么也没有说，林涓从杨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这样的目光让林涓全身冰凉。
杨溪非常漂亮，工兵团的家属都说，团长家的两个女孩都漂亮，却是各有各的美。有人说大的比小的漂亮，也有人说小的比大的漂亮，争执半天，最后总是套用了那句托翁最著名的句式：美丽的女人各有各的美。
林涓和杨溪出生在一个军人的家庭，父亲是一个陆军工兵团团长，母亲随军从哈尔滨来到了云南。母亲原在省外事办工作，大学毕业生，学的是俄语，只因深爱父亲，追随父亲到了云南之后，就屈就在部队的八一小学当老师，除了不教俄语外，什么都教。家里有她和妹妹两个女孩，妹妹取名杨溪，姓是随了母亲，而林涓则是随父亲姓。据母亲说，父亲原以为第二个孩子会是男孩，没有想到还是一个女孩。父亲是一团之长，也是一家之长，他常常是工作和家庭分不清，把两个女儿也当成是他的士兵来管理。偏偏两个女儿从小就长得像两朵花一样，漂亮得不得了，别说整个营区找不出超过两姐妹漂亮的女孩来，就是部队所在地在同龄的女孩中也没有超过两姐妹的。所以，两姐妹只要一出现在大院里，浑身上下都挂满了那些正在训练的士兵的眼球，当老爸的当然是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非常恼火，仿佛那些眼球是一只只男人的大手一样。
林涓的老爸对两个女儿的要求格外地严格，制定了诸多的规矩，设了无数的雷池，就差把两姐妹关起来与世隔绝了。杨溪死了以后，很长时间林涓恨自己的父亲，她断绝了与家里的一切联系，她觉得父亲的武断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女儿，而是两个。
林涓把项链拎了起来，她仔细看着那串项链，说实在的，自从杨溪把项链交给她以后，她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串项链，只当是杨溪的一个遗物收藏着。杨溪是在生产之前把项链交给林涓的。林涓想，那时她就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了。只是林涓丝毫不知道，她感觉到了杨溪内心的创伤。多多没有在杨溪的怀里待过一分钟，杨溪死的时候，多多正躺在婴儿室里的小床上，杨溪的病房离婴儿室只是一墙之隔。因为是顺产，按理说第二天杨溪就可以给孩子喂奶了，但是，杨溪没有挨过第二天，她死的时候，奶水几乎把她盖的被子浸透。林涓抱起襁褓中的多多，多多突然睁开了眼睛，呆呆地看着林涓，多多蠕动着小嘴，娇嫩得像新鲜的豆芽。林涓放声大哭起来，林涓的身体在颤抖，襁褓里的多多也在颤抖，但是，多多只是呆呆地看着林涓，林涓滂沱的泪水洒在了多多粉嫩的脸上，多多误以为是乳汁，她歪着小嘴去迎接那些咸咸的泪水。那时，林涓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多多养大。
在这个寂寞的夜里，林涓第一次想到了那个男人，杨溪的男人，也就是多多的生父。她很奇怪，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六年了，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男人。难道这个寂寞的夜晚是一个想男人的夜晚吗？她应该想的是朱阳，她却还想到了另外的男人。这个时候再来想那个神秘的男人，林涓感觉到已经心平气和多了，过去没有想是不愿意想。林涓知道的关于杨溪和那个神秘男人的事很少，几乎没有。
后来，在多年以后，多多已经长大了，林涓第一次带着多多回到父母的家，还有朱阳。他们那时已经完全以一个正常的家庭面貌出现在工兵团的大院里了。母亲见到了多多，她得到了许多安慰，多多似乎就是那个杨溪的翻版，或者是那个没有长大的杨溪，母亲宠爱起多多。从母亲零星的叙述里，林涓听到了关于那个神秘男人和杨溪的故事。母亲的语气中流露出，那个男人是真爱杨溪的，只是迫于许多无法逾越的障碍。林涓那个时候对那个男人非常痛恨，她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地听母亲说话。那时，林涓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是多多的亲生母亲了。
关于杨溪的一些事情，林涓是从母亲那里知道的。杨溪到了深圳，那时林涓已经参军离开家了。那一年，部队有了内部招兵的名额，明确规定一个家庭里可以有一个子女安排进部队参军。林涓和杨溪刚刚高中毕业，都没有考上大学，在家待业。父亲作出了决定让林涓参军，为此，杨溪哭得死去活来。就在那一年，杨溪离开了家，她发誓要远走高飞。她找了一个在深圳一家木器厂打工的同学，经同学介绍她也进了木器厂。这个厂是香港老板开的，加工木材，做成家具出售。杨溪因为有几分姿色，一开始就留在厂部办公室工作，做一些公关工作。是最早的公关小姐。
这样的开始一定是要出事的。林涓想。
母亲没有在一个时间段把杨溪的故事讲完。林涓很奇怪，多年以后，母亲在讲述杨溪的故事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讲一个从书上或者报纸上看来的故事一样。母亲情绪平缓，声音平静。
杨溪非常适合这个工作，只要是老板想要的项目，她一出面没有搞不定的，是老板的红人。老板五十多岁，女儿已经结婚，女婿也在厂里工作，任副厂长。没有多久，杨溪和副厂长恋爱了。副厂长的老婆，也就是老板的女儿平时都在香港，生了一个儿子，四五岁的样子。起先老板对于自己的女婿和杨溪的恋情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是要稳住杨溪，好好在厂里工作。后来事态有了变化，杨溪怀孕了，并且杨溪拒绝做人工流产，坚决要生下孩子。老板找女婿谈，女婿也表示要和妻子离婚娶杨溪。老板为此很愤怒，他对女婿说：“永远不可能。和杨小姐玩玩可以，但决不能抛弃原来的家。”
女婿是老板带大的孤儿，不仅养大，还供他上了大学，老板一心要把自己的家业传给女婿。女婿无奈，实在是不能做让恩人伤心的事。女婿让杨溪辞工，他在深圳给杨溪租了一间房子，定时给杨溪提供生活费，并发誓一定把杨溪和孩子负责到底。就在杨溪临盆的头两个月，老板的女婿神秘失踪了，杨溪找遍了可以找到他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杨溪就是在那个时候回到家的，父亲一见杨溪挺着肚子，一副落魄的样子就大怒，要杨溪滚出这个家，永远也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母亲苦苦哀求父亲原谅女儿，父亲坚决不听，他无法忍受这奇耻大辱。母亲悄悄塞给杨溪几百块钱，要她到昆明找姐姐林涓。
故事大概就是这样的。母亲一再强调那个男人是爱杨溪的，杨溪要是再等一等，那个男人一定会回到杨溪的身边的。
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没有人知道身处一个空间的人是怎么失散，又怎么再也不能相遇。
二、出事
林涓先是感觉到的，后来她确信无疑朱阳出事了。她从一走进机关大院的门就感觉到了怪异的目光，说实在的，林涓一直就是大院里的一道风景，她走到哪儿，总会有人在后面偷摸地对她指点一番，尤其是那些才分到机关来的年轻人，林涓是一个永远也不枯竭的话题。在这个刻板的大院里，林涓总是那么显得不一样，她似乎是刻板里的一抹弯曲的线条。这一次，她感觉到了，别人的目光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那些目光也在躲闪，可是躲闪里却多了一些凛冽，躲闪得无所畏惧了。林涓在这些目光中尽量让自己再从容一些，再优雅一些，可是，她的高跟鞋还是在一个最不该出事的地方出事了，她崴了一下，那个样子看上去很滑稽，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林涓那时就想，朱阳出事了，是出大事了。
尽管她和朱阳已经离婚，但是，林涓部门的张主任还是以她作为朱阳妻子的身份找她谈了话。张主任这样解释，说更多的是为他们的孩子着想。
“双规了？”
“是。”
“朱阳被双规了？”
“是。”
“为什么？”
“你要相信组织，你也是老机关了，一定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林涓知道了，这次双规的还有二号首长，应该是二号首长的事件把朱阳扯进去了。这时，林涓才恍然大悟，朱阳是知道自己早晚要出事，又怕牵扯了自己和多多，所以才提出和自己离婚的。
林涓想到了自己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的种种想法，她痛悔不已，她想朱阳是真正地爱自己，就如他当年追求自己的时候所说的他会一生一世都爱自己一样。而自己倒真是小人了，在朱阳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非但没有给他温暖，还说了许多伤他的话。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啊！
林涓痛悔之后，忽然变得很冷静，完全没有朱阳向她提出离婚时那一种好像面临世界末日的感觉。她首先想到的是一定要帮朱阳，这时她完全忘记了她已经不再是朱阳妻子的这个事实，她仿佛又恢复了身份，就好像那一纸离婚证书根本不存在，或是那一切都发生在梦里一样。
林涓扯出一张纸，迅速在纸上写下了当前她要做的几件事。她在做完这件事以后，突然像一个女革命者一样，心里揣了一个神圣的目标：一定要帮朱阳，要救自己的丈夫！
林涓先是回到家里把朱阳给自己的那一张长城卡拿出来，这些天来她几乎忘了这张卡的存在。在与朱阳共同生活的这几年里，林涓真的没有感觉到来自经济上的压力，两个国家公务员的收入已经足够应付在这个城市的开销，加上朱阳的哥哥在美国有自己的产业，因为父母去世得早，哥哥总是像父亲一样疼爱朱阳，他总是定时给朱阳打钱过来。购房的时候，所有的钱都是朱阳的哥哥出的，一次性付清。家里最大的开销就是多多的学费和多多追求时尚的一些衣服和高科技产品，这样的开销不足以让这个家庭感到经济窘迫。与别的家庭不一样，这个家的理财大权是掌握在朱阳的手里，林涓长期装着自己的工资卡，但是，那卡几乎没有用过，因为每一次逛商店的时候，高档的衣服都是朱阳陪着去买的，林涓所有的衣服，都必须是朱阳认可的，林涓特别依赖朱阳的眼光。因为从来没有缺钱的感觉，所以林涓也从来没有问过朱阳家里的存款到底有多少。
林涓找出了长城卡，她又电话确认了卡上的金额，的确是七十万。她带上卡急急忙忙到了单位的纪委，把卡交给了纪委的人。林涓松了一口气，她等待着见朱阳的日子。纪委的人答应只要条件允许，就会安排林涓见朱阳。
林涓走出办公大楼的门，站在阳光下，忽然觉得心里发酸，她想哭，在此之前，也就是听到朱阳被“双规”的消息的时候，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没有想掉眼泪，朱阳被“双规”至少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朱阳是爱林涓的。这样证实已经完成了，林涓突然很想哭，她在心里埋怨着朱阳，埋怨朱阳如此不相信自己，她恨，恨自己，恨朱阳，她想象着再次见到朱阳的时候，要说朱阳，不，要打他，把手握成拳头敲在他的身上，告诉他还敢不敢如此不相信人，然后再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告诉他，不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不会离开他的，现在不离开，永远也不离开！
林涓想到这些，心里像是找到了一个通道一样，仿佛从这个通道能看到阳光，看到希望，看到他们昔日那个充满幸福的家庭。林涓感到获得了力量。
突然，林涓的手机响了，是齐丽打来的，齐丽问林涓中午能否一起吃饭，说是郑豪强要请林涓吃饭，林涓感觉到了，齐丽已经听说了关于朱阳的事了。
果真，齐丽一见到林涓就说：“朱阳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啊？难道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朱阳他怎么了？这种低级错误怎么能犯呢？真是不值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