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夏天后不久，田青他哥去杏林沟看了看，那如小山般的一堆堆矿体让他很满意，但随即对刘胜交代：一资金有问题，停工一段时间；二不惜代价，想办法将洞沟村的村长换成你。
第一条非常容易，刘胜一声令下也就停下来了，十多个工人都是日日结工资，也没啥麻烦。但第二条就不是说句话那么简单了，刘胜多方托人镇里找人，也直接给当时的村长做工作，但托的人反馈回的话很婉转：“镇领导发话说考虑一下！”村长更是直截了当：我在关庄镇盖的房子没装修呢，你给帮忙装了，我就退位去镇里住，咱村你当村长就是了。
刘胜活动半个月后去了依汾，田青他哥听他说了情况后，很理解地说：这世道都如此了，咱送钱，也给人家装修就是了！我觉着全部两万够了吧！
刘胜拿着钱走的时候，田青他哥再让他办两个事：第一，当上村长后，马上开工，人手翻番，白天晚上不停；第二，找人核算一下，给洞沟村安装简易的自来水需要多少费用？
一个月后，原村长搬到关庄镇去了，很快就借口身体原因给镇政府打了报告请辞，然后顺理成章，俺兄弟刘胜成了洞沟村村委会主任。他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县水利局找来专家，还算没坏了良心，他没按照田青哥哥的意思核算简易的，而是给专家说要搞的自来水工程一定要好，起码用个五六十年不会坏。
此时田青他哥哥已经开始计划外运矿了，只是不敢搞得鹰眼泉断流，激起民愤就不好收场了。
我暑假回去十多天，全家人都在县城忙着盖房子，我回洞沟看了看奶奶住了一个晚上，匆匆回村再回县城，没见到刘胜——新上任的村长不知忙啥去了，不在村里也不在矿上。
现在，蹲在我宿舍楼前的刘胜，根本不像新上任的村长那样踌躇满志，愁容满面不说，居然像条丧家犬似的坐卧不宁。
打了招呼，我没多言就领着他到了宿舍，佳燕很懂事地给刘胜倒了杯水，刚坐下的刘胜赶紧站起来双手接过，然后目光游离：兄弟啊，我马上就得走！
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接口：这是我对象佳燕，有啥事情你说吧，没事！
刘胜试探性地喝了口水，觉着不烫随即咕咚咕咚将一大缸子水喝了个底朝天，佳燕提过暖壶给他续上，刘胜掏出烟递给我一根开口了：矿上砸死三个人，我跑出来了，县里乡里估计都在找我呢！
我哆嗦了两次都没划着火柴，坐身边的佳燕从我手里拿过火柴帮我点着烟，抽一口才定下神：三条人命，你跑得了吗？
刘胜一口吸了差不多半支烟，然后没什么大不了的话语随着烟雾说出：走的时候交代大姐夫卖了我关庄镇的房子，死的三个货俩个不是当地的，给点钱就可以打发了，麻烦的是有个下营村的比较棘手。我估摸着拿钱也可以摆平，反正找不到我，不要钱就啥也得不到，白死了人，他家肯定不干。
一根烟抽完，我大致想明白刘胜的意思：那你去哪？啥时候回来？我可以帮你什么？
刘胜再喝水，然后对佳燕说：弟妹再给倒一杯吧，我一天都没吃没喝了。
我赶紧从床下拿出方便面，马上想起没法泡，只好放桌子上抱歉地说：暖壶不保温，暑假里学校就早晨七点到十点开水房有热水，咱出去吃点饭吧？
刘胜迫不及待抓起方便面：不用了，我干嚼就行。
狼吞虎咽般，几分钟他就将一袋方便面嚼下去了，我又递过去一包他挥挥手：不吃了，我得走了，你有多少钱，给我拿点。出来得急，身上就百八十块了！
我拿起枕头，伸手从枕头套里掏出卖彩票赚的钱，寄回老家两千，一个月花了一百多，剩下的我连数都没数就递给刘胜：就这么多了，你全拿上吧，下一步你准备去哪？
刘胜接过钱愣了一下，然后分出一半递回来：都给我你怎么生活？
我摇头伸手推过去：穷家富路，不用操我的心！
佳燕在旁边一直看不说话，但在我推回钱的时候她悄悄拉了我一下，我没理会，继续对刘胜说：我还可以帮你什么？
刘胜没再推辞站起身将钱塞进裤兜：没啥了，我回当兵的地方住个把月吧，那里有战友！我走了啊，不敢多待了，会给你惹麻烦的，如果有人来问你，你装不知道就是，就算抓住，枪毙了我也不出卖兄弟！
一席话说得我差点掉眼泪：胡说啥呢，你姐夫会摆平的！
看刘胜出门，我想了想转身到床头的书架抽出本书：你等下，这本书你拿上在火车上看吧！
刘胜回头：“我不爱看书，迷糊两三天就到了！”但看到我不容置疑的眼神，一贯对我的服从让他伸手接住：《渴望生活——梵高传》？梵高是谁？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个比你坎坷，比你苦一万倍的人，但他忍住最后成了世界最著名的画家！我不送你下楼了，一路当心！
站在窗户边，看刘胜急匆匆出楼门，然后小跑着向校门口方向，直到不见，叹口气，回头发现佳燕低着头很不高兴的样子，赶紧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佳燕抬头看着我：你把钱都给了这个人，这个学期你咋活呢？
我笑了笑：没事的！这个人是我发小，过命的朋友。大不了我再带几个家教，去一个朋友的饭店干点活就维持住了。
佳燕仍旧不悦：干吗都给啊？
心里诸多不耐烦，强忍住，然后开玩笑地从兜里掏出商场给结的促销工资：这不还有四百多呢。
佳燕没再说话，我抽出五张十块的，然后将剩余的塞回枕头套里：走，咱逛街去吧！
佳燕坐着没动窝：我不想去！
我拉她：为什么啊？
她轻轻推开我的手：不为什么。
我坐到她旁边挤出笑容：你到底怎么了？
她将两只手张开，插在一起再分开：没怎么啊。
怒火实在忍不住了：你觉着我给朋友钱不对吗？那些钱可以赚回来，我朋友的命丢了就没了。
佳燕依旧插着手指不看我：你辛苦赚的钱，我才不管呢。
我不再言语拿起烟点着。
一只苍蝇不知啥时候飞进宿舍，我俩沉默的时候它开始嗡嗡，飞过来飞过去，我抽着烟看它来来回回折腾，终于飞累了落到玻璃窗上开始爬动。站起来，我抄起桌子上的一本杂志，挥手，啪，杂志砸在玻璃窗上很清脆，但那只苍蝇感觉到风就起飞躲避了，嗡嗡声再次在宿舍里过来过去。扔掉烟头，我专心盯着那只苍蝇，但几次出击都未果，几番争斗，我胳膊都酸了，眼看着它停靠在头顶的天花板上，随手就将手里的杂志甩上去，嗡嗡声没了，但杂志落下来不偏不倚掉到佳燕头上，她非常恼火地站起来冲我开始嚷嚷：你直接打我啊，干吗绕这么个弯子？
哭笑不得，我装模作样给她揉脑袋，她歪头躲我手：你的钱你做主，我是不是你对象啊，连商量下都不会啊？
唉，又绕回到钱上了，我苦笑着搂住她的脖子：我都解释过了，再说当场怎么商量啊？
一个下午就这个事情我费尽口舌，直到我带她去鱼头新店吃饭仍在喋喋不休，理解她是为我好一直强忍着哄她。
吃饭的时候鱼头再提起帮他晚上照护店的事情，我满口答应，并且顺带将佳燕介绍给他：我对象吹笛子一流，不如晚上来表演吧。
鱼头笑着说：拜托，咱这店是西餐，搞个民乐不伦不类了吧。
佳燕接口跟着我叫：“鱼头哥，我会点钢琴，给你弹弹？”然后自作主张就坐到吧台附近的钢琴前，叮叮咚咚开始弹奏。
说实话，她的钢琴很初级，尽管我对这个一窍不通，但明显觉着生涩。
鱼头看着我有点为难地悄悄摇头，我端起红酒杯：你找个水平高的吧，开业要红人气，这很重要。
我话音未落，郭佳燕已经气哼哼地起身摔门出去了。
七八岁到镇上，然后县城再到地区，再省城，十多年我交友无数，不管男女我最反感的就是自负及不礼貌，尽管出自农家，但人贵有自知之明，看着郭佳燕出门，我脸肯定比面前酒杯里的红酒都红了。
鱼头看着我居然没劝我去追，反而跟我碰杯：喝酒，咱哥俩好好聊聊。
端起酒杯，掩饰什么似的我仰脖就干了，鱼头哈哈笑：兄弟啊，红酒不是啤酒的喝法，最忌讳的就是干杯一口喝完了，还有你拿杯子，要抓这下面的细长脚，一般不碰杯身的。喝前先摇晃挂壁，法国人说这个动作“如同抚摸一位淑女”，喝红酒是一种境界，要心无旁骛……
我听着、点着头，但眼睛时不时瞄窗外一眼，我知道鱼头看在眼里了，他也肯定知道我无法做到心无旁骛，这位不是啥淑女肯定把我迷住了，但他就是不说让我去追的话，依旧在大讲特讲“红酒经”，想着郭佳燕家门口的黑暗，磕磕绊绊，我实在忍不住：鱼头哥，你自行车在门口吧，我出去下一会儿回来。
鱼头很是不情愿地掏出钥匙：我一直认为你是干大事的，但在感情方面你真是没出息。
我顾不上辩解，拿上钥匙就站起来出门，跨上自行车我就开始飞快地蹬起来。鱼头的山地车非常地道，没蹬几下我就出了校门，我估计佳燕肯定舍不得打车，径直奔向公共汽车站，果不其然，远远我就看到她准备上车，赶紧喊：佳燕！
她回头看我一眼，但马上扭过头上了车，然后车门咣当关闭，突突冒着黑烟出站。我一只脚踩在站台上，看着蹒跚的公共汽车，就像看一只肥腻的大青虫在摇摇晃晃爬着，心里有些厌恶，但还是再次蹬起自行车，很快跟公共汽车并行。
慢慢骑行，脑子里过电影般过着认识郭佳燕到现在不到一个月的每一刻：倒饺子的不礼貌，对刘胜的嗤之以鼻，对钱看得过重，自我认知过于自负……算了吧，分手吧……她的唇，她深邃的眼窝，她吹笛子时候的迷人……算了吧，原谅她吧……破旧的公共汽车进站出站，再进站出站，心里犹如俩女人在打架般纠缠不清，索性不再跟公共汽车并行，猛蹬几下耳边风声呼呼，很快到达离她家最近的一个站台，停下车子掏出烟，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低眼看着烟头忽明忽暗，一根烟抽完公共汽车还没过来，抬眼看天，晴朗的夜空钩月星亮，搜寻到牛郎织女星，随即长长叹口气：还是原谅她吧，慢慢说，让她改吧，毕竟才十八岁啊。
这里已经接近城乡结合部，拐进这条街道马上就有远离都市的感觉，两边都是工厂的高墙，几乎无商铺，静静的偶尔有三三两两穿工作服的人匆匆走过。我再点着一根烟，路两边高大的国槐在微风里轻轻摇摆，在这个初秋的浅夜，间或有落叶飘落在地，旋旋转转，犹如早逝的生命不情不愿。
远远看着公共汽车拐进来，然后哗啦开门，就下来两三个乘客，郭佳燕慢吞吞最后一个下来，然后低着头走过来，再走过去，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说服了自己半天，好不容易蓄起些原谅她的理由，瞬间就溃坝似的一泻千里，我深深吸一口烟，看着她的背影伸指将半根烟弹向路边的围墙，火星四溅，我调转车头正想走，“你站住！”身后佳燕的喊声让我停住脚蹬子的动作，但我没回头，只是看着路边的树干，黑乎乎的树皮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也有些亮光了。
听着她的高跟鞋——尽管她身高一米七四，在女生里算高了，但认识我后几乎天天高跟鞋，为这个我曾感动过，但这时候的咯噔咯噔却非常刺耳。不过一个环抱，“扑哧”一声笑，正如鱼头所说的没出息，车头再次掉过去，她调皮地坐在车座上，让我推着她：快点，再快点！
拐进小胡同，佳燕指着不远处黑乎乎的几栋楼：那是新家，我父亲不在，回老家借钱交新房款呢，让我去同学家住。但平房估计住不了几天了，我想多住几天呢，那里有妈妈的气息。
心里一紧，我的眼泪差点出来，这一刻我觉着自己有责任照顾这个没妈妈的女孩。鱼头还在等，本想送了她就回去，但所有的理由都被这个念头一扫而光。
这个晚上再次听笛子吃西瓜，当然也吃了“桃子”，相拥在佳燕的小床上，她吹气如兰，手指插在我已经过了耳朵的头发里：我在公交车上一直忍不住笑，下车看你坐在自行车上抽烟的样子，心里一直说：我的男人真帅！
第二天一早我送她到学校门口，下自行车的时候她在我腰间狠狠掐了一把，然后低声说：这两天下午六点你过来接我，去我家跟我做伴。
不行啊，我得去鱼头店里上班了。
没事，我去等你！
我点头幸福地骑着自行车返回学校，鱼头已经早早在店里忙活，我放下车子就帮忙，下午我去图书馆借了关于西餐礼仪的书，然后逐渐成熟成这个校园西餐店的大堂经理。
这个学期开学，当头就两件事让我陷入一种亢奋状态。
开学当天一早报到时，辅导员告诉我马上去找系书记，敲开门书记依旧笑呵呵：来了，坐！暑假过得不错吧？听说你勤工俭学呢？
规规矩矩回答问题，但接下来书记的一个问题让我很踌躇，但一个暑假的历练让我游刃有余。
“系里准备推荐你竞选校学生会主席，你的意见呢？”
“感谢书记看得上我，但校会主席我干不了吧？”
“没问题，你学习、文学、体育都好，人勤奋，系里讨论过了，就推荐你一个人选。”
“谢谢书记夸奖，但校学生会主席历届不是暑假前就定了吗？”
“不要瞎听乱讲，都是竞选出来的，没啥暗箱操作！”
“好，我听书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