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开朗的,豁达的,无论是人还是笔。
其实,关于黄永厚,并不需我多写的,只要看看他的信——我随手所摘的信,就知他是什么人并是什么性情了:
周实同志您好:
捧读这一期《五四之魂》又把上期的一半重看一遍,一个星期做眉批夹批完了,准备另找时间重做笔记。真是一篇很费时间消化的长文。说消化不是指测试读者我的胃,而是拷问我以往的判断力,拷问自信的良知。谢谢你们的刊物。我觉得七十过头的人,在没有痴呆之前读到这种文章都不亏了……
实兄您好:
念念第一段①觉得很拗口。补补贴贴顺几个字,不知有否改善?若不碍事,请改过来。真对不起。在这种时候给您添乱了……
周实同志您好:
明知道您很忙,还是忍不住要向您讲几句心里话,每次读到您的《书屋》,我都要心惊肉跳,而不是受益匪浅了。我画《勃兰特》读到邵建②的文章③那才真是叫我坐不住了。惭愧二字都是不够用的……
周实同志您好:
接着您上次的信,因为要赶快回复接受您的要求,竟来不及告诉您那时我的心情了,您知道我家小保姆老幺小龙咋说吗?“这样的信比卖掉好几张画还要高兴呢!”(她经手收过好几张三万元一张的画款)……收到您的信,我那顿午饭也只咽得一半,吃不下去了,激动,没办法,要是我的信真能带给您快乐,那我也算没白活了,自信达不到,但我一定更加努力……
① 周实注:指发在《书屋》2000年第8期上的《鸟人三题》。
② 邵建,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教师,有著作《瞧,这人——日记、书信与年谱中的胡适》等。
③ 周实注:指发在2000年第5期的《跪之忏悔、无辜负疚和我是同谋》。
周实同志您好:
您知道我是《书屋》最彻底最忠实的读者,它创刊之时就有幸得过赠刊,但我还是另外订了,怕脱期,也当一种支持。
读书当然是最省应酬的交友方式,倾听别人说话,说真话(假话),说有意思和有趣的话,学着做人,同时又能克服自己耐不住愚昧去插嘴打岔,做出无法挽回丢人现眼的蠢事。够《书屋》标准的不多,这就越加珍贵值得爱护了。不止中国,不止现代,中外古今的世界一直没意思,逼得许多好人自杀挨杀,都是上帝预先设定好了的。看看亚当夏娃赤条条的一身就是证明,有何趣味可言?有趣有意思正是历朝历代有意思有趣的人一手做出来的,其如阁下安排的《书屋》……
周实兄:
捧读来信,唏嘘不已。话嘛,当然只有对知心朋友说。然而,官场、生意场分割天下,就难得有心里话诉说的余地了。人呢,都异化为官腔、生意经的语言载体了。能不伤心!可以回避,可以读书,对不喜欢的人事、眼光一滑过去,不伤和气……不说了……
实兄:
总算有人发了①。若再发,可增一评:“噫,国士不耻,国人必耻之。”不新鲜,是套顾炎武的“士大夫之耻是为国耻也”,以示区别如何……
实兄:
用一天时间来消除疲劳,同时消化所见几位朋友的印象。我曾重复对《书屋》的感激:“在我犯老年痴呆症之前能读到《书屋》上许多改善我对世界看法的好文章,死亦瞑目矣。”居然没引出谈兴,说完全没反应也冤枉,则得到一句反问:“发行量多少?”谁不知道这是一句多么丢人现眼的混账话,《书屋》不是大众消费文化,你都不在心上么……别说两万份①(我的确不知道有这么大的数量),两千、两百、二十份,只要办得下去,我愿一百、一千、一万块买她一期,倾囊中所有吧(当然还得说明这不包括我自己在里面的插科打诨)……
① 周实注:他为邵燕祥《不问》所配的画:《撞钟王,吓他爱因斯坦一大跳》。
实兄大鉴:
现在是凌晨两点,把插画重画,明晨寄上。自视略胜于前者,未知尚可挽救否。三天我几乎集中遭遇了一生中丰富多彩之事,回头看《战略家》不只语句不通,连别字也挺身而出了,我想是廉颇敲门了……
实兄好:
您不砍我砍,废话还是有的,段落再挤一挤②。此外,我见人还有在电脑拉长压扁的法子,何不将画面压扁如右图?就擀一回面条吧……
实兄:
眼看就到了年底,我又怕欠账,您说制彩版要在两个月前定下来,《七贤》开场白白不了,后面七位就跟不上,急得团团转。原打算画个足球裁判吹哨子,把七位叫到跟前,效果不伦不类,像漫画了,文章也没法扯进来。
现在还是利用“搭头”作图,不引录跋文,做个引子,写成此文,不离“七贤”主题,又与《戏子》接榫,您看可否?(实在话,吕安这幅是我最得意的、以雕塑形式表现的作品了,扔掉舍不得呢)又:《书画老几》与《天下》“帕司”,也就算了,但您说没收到其文,今亦附上备案……
当然,不止这些信,多得很,有时甚至一天一封,一天两封,信的开头大都是:“实兄好,没事,没事”,一说就是好多事。
① 周实注:若加零售,当时已是每期三万份左右。
② 周实注:指后来发表在《书屋》2001年第2期封二的文画《铜雀台》。
当然,我的心里也很明白,他在信中夸赞《书屋》并不等于《书屋》已经好得如何不得了了,而是他对《书屋》的鼓励,《书屋》只有编得更好才能对得起他的鼓励。
他对自己也有介绍,介绍得也很有意思:
……严格地说,我只有小学五年级的学历,虽然也上过乡村简易师范和中学。十四岁时,驻湘西的一支旧江防总队(抗战初期被日寇赶上陆地的某支舰队的残余)在我家的院墙上,看见我画的打日本,招了我去给他们的评剧团画海报,总部在花垣。除了画海报外,还在墙上画“拥护蒋委员长”。一年后,郭沫若主持的军委第三厅发下宣传资料,有诺曼底盟军登陆,我放大了一张。五十年后“拯救大兵”,我这个大兵才知道那是在法国北部。在我当时的印象中,以为是北非的某个海滩,其与希特勒的误判不谋而合也。正因以上劣迹晋升中尉。还是没有鞋穿。我把每月薪金五角钱按月寄回凤凰补助做小教的母亲做家用了(一个祖母,三个弟弟)。自己学打草鞋。长沙三次大火,兵员奇缺,一九四五年春(啊,再过十年①周实乡兄才出生),中央军校(黄埔军校后来的称呼)第九分校在花垣招生,去投考,考取后倒是没有学上了,因为日本人已经比我们先进了武冈。八月日本投降,全国九个分校经淘汰复试后并入成都本校,到毕业淮海战役都快结束了,一位考第一名的同学(留校)代我去了黄维兵团(在校时他教我读浮士德、雪莱、拜伦,买稿纸,激励我写诗)。临解放,我所在的一支川军起义,我便加入刘邓大军二野十军三十师文工队拉小提琴画英模。一九五二年转业回家后以调干资格考入中央美院,毕业时,一九五六年,赶上“专业化”,到广州做“公仔佬”(躲过了第二年的反右)。所以,后来在万元户闹起来的时候,黄永玉②常骄傲地对人说:万元有什么了不得。我家老二一九五八年就有好几万元的存折了。一九五九年被一桩雕塑稿酬的暴利举报吓跑到安徽(合肥工业大学建筑系)……
① 周实注:应该是再过九年。
② 周实注:其兄,也是中国的好画家。
他还给过我他的画,我也曾经有过文字,记下我对他的感情:
我觉得我的人生是幸运的,因为我有永厚老兄。
他生于一九二九年,我生于一九五四年,掰着指头算一算,他狠狠大我二十五岁,但我依旧叫他老兄:永厚老兄——永厚老兄——我总是这样大声叫他,他也居然满口答应,在信里。
有时,我也感到讶异,从相交到现在,与他仅仅见过一面。真的只见过一面吗?摸着自己的脑壳自问,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回答:真的只见过那么一面。
那是在去年,也就是二〇〇〇年,七月份,他到长沙来上电视,搞捐助,献爱心。他是画画的,当然很有名,不然,人家不会请他。人家请的是大画家,请的是黄永厚先生,就像我请他为《书屋》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