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这个专栏，一直到我调离《书屋》，也只发了可怜的六篇，原因主要是稿子一般，没有特别新颖的文字。而他的专栏《聊斋评点》，我却发了三十五篇，全都放在封三发出，图文并茂，极受欢迎，直到最后结集出书——《千姿百态，万种风情——评〈聊斋志异〉中女性之出场》。有的是从壁间出场，有的是从书中出场，有的是从月中出场，有的是从炕上出场，有的是从梦中出场，有的是从醉中出场，有的是从花中出场，有的是从草中出场，有的是在白天出场，有的是在黑夜出场——有个书生正在夜读，忽听窗外女子吟诗，连吟几天，只有两句，怎么续也续不下去，书生怜之，代为续之，于是，女子随之显身。田原就这样被蒲公迷住，一迷迷了五六十年，直到此书出版为止，还没从中解脱出来。为了帮他基本解脱（完全解脱已不可能），我又请他再次出场，场地当然仍在封三，因为他在来信中说“友人来舍下，谈起三毛①有本《我的宝贝》。友人曰：‘她说的是啥宝贝，一个发卡，一个纽扣，一条项链，都是些工艺品。你的收藏，才是真正的宝贝，为何不写？’”当然要写！这还用说？稿子立即就寄来了——依旧还是图文并茂，写的全是《收藏趣事》，下面我就转摘一篇，看看他的一对瓷鸡：
白瓷母鸡一对，明代物也，藏之已有四十余年矣。
此瓷鸡乃水注，背有小孔，倾头水从口出。甚平稳，因状为孵蛋故。由此可见五百年前，制作者对生活观察之仔细，运用之巧妙。母鸡孵蛋，体甚热，两眼通红，张嘴喘气，虽然辛苦却耐得寂寞，一片爱心，令人敬佩。如静对二鸡，可完全沉浸于这“母爱”的气氛中。艺人出神入化之功，不得不使人折服！
母爱，天性也。天地万物，千奇百怪，但母爱永存。就拿这母鸡孵蛋到小鸡出壳，公鸡似乎无关。一从母鸡带领，母鸡“咯咯咯咯”声声不断，在唤小鸡紧紧跟随、不得乱走散失。如觅得食，便唤小鸡先食。休息，小鸡紧靠母鸡，围成一圈。如苍鹰飞旋，母鸡即将小鸡护于翼下，警视苍穹，决不少怠。
① 三毛（1943-1991），本名陈平，浙江定海人，台湾女作家。
饭牛幼年丧母，未能久得母爱之温存。回乡后，常见母鸡孵蛋此景，触景生情，情发五中，潸然泪下。现下年已七十开外，慈母容貌，依稀记得。每逢月夜独处，终盼先母入我梦来！
十余年前，曾画一竹篮盛菜，旁有泥鸡一只，题曰：“幼时，慈母买菜归来，由怀中取出泥鸡一只饷我。今忆起画此，以志哀思。”
我从事国画，也实由画泥鸡始。一笔一画，寄之于情，积累至今，可以信手挥出。
历代画家，画鸡者甚多，但画泥鸡鲜见。举例，早在千余年前，宋代王凝画子母鸡图，是用工笔，母鸡带领雏鸡八只，似在喂一雏鸡啄食。一雏鸡回眸，似有忌嫉。一雏鸡淘气，飞上母背。母鸡左右翼护着雏鸡三只，尾翼又护一双，雏鸡依偎，亲昵之情，跃于纸上。八雏神态各异，描绘“母爱”至臻至美，至高无上矣！
又：宋李迪《鸡雏待饲图》，工笔，画两雏鸡嗷嗷待哺状，真是：神态逼真，栩栩如生！
任伯年画鸡传神，用笔明快，羽毛生辉。《田园风光图》，母鸡花下啄食，神情专注。又：《牡丹双鸡图》，两雄鸡于牡丹花下相偎，富态之至。
齐白石鸡作甚多，寥寥数笔，意得神足。尤作雏鸡，可与其蟹、虾媲美。我曾见《棕树小鸡》《小鸡出笼》《玉兰雏鸡》等，用笔可数，神态毕具。最令人久久不能忘怀的：《他日相呼》，两雏夺一蚯蚓，蚓被拉长，两头管曲状，其实只是一笔赭色，真乃神来之笔，题句也妙，少不晓事也！
① 沈从文（1902-1988），湖南凤凰县人，作家。
②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作家。
这个专栏，我一共发了他“趣事”二十三篇。后来，结集出版时，他共写了六十篇。每篇都是千字左右，并且配有“宝贝”彩图，说的虽然都是“收藏”，“趣事”却是回忆录，涉及文艺界人士甚多，如沈从文①、汪曾祺②、袁鹰①、姜德明②、李可染③、李苦禅④、华君武⑤、方成⑥、钟灵⑦等。说到方成和钟灵，我又想起他们二人对于田原先生的评价《我俩来说一点》：
戏曲界对于熟悉各种唱腔、能够饰演不同行当的多面手表演艺术家，有一个美称，叫作“文武昆乱不挡”；在美术界，田原教授也可说是“文武昆乱不挡”。漫画、国画、版画、连环画、装饰画、工艺美术设计、剪纸、雕塑，直到画石头……简直无所不能，而且无所不精。田原的艺业远不止此，同时还是书画家、篆刻家、收藏家和杂文作家，也擅写诗歌和剧本，而兼搞动画片，偶尔发表文艺评论，也极精辟独到，妙语连珠。所以有人戏说：田原生的不是十个指头，而是数百个。而田原在绘画和书法上的成就尤为突出。田原是放牛娃出身，故字“饭牛”，以志不忘。他也是牛年牛日出生，做学问也有一股牛劲儿，像老黄牛一样，在艺术的田野上不断耕耘，不断收获累累的硕果。他画过一幅《是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这就是他珍惜时间严格要求自己的写照。我们见他随身总带有速写本或纸片，随时随地把见到的景物、人物记录下来，数十年如一日。读书更是分秒必争，何止“破万卷”！田原卓绝的书艺、画技，渊博的知识和优美的文采，完全是刻苦自学得来的。齐白石大师有云：“天道酬勤”，皇天不负苦心人，田原的成就，就是有力的佐证。
田原的画，已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和韵味。这是他深入钻研我国民族的特别是民间的艺术，融会贯通并加以发展的结果，是生长在中国沃土上的一朵奇葩。他的画有时和漫画的幽默趣味结合起来，有时和民间玩具的质朴趣味结合起来，和书法的结合，更是了无痕迹，形成了我们所乐道的“田原味”。所以他的画不用看署名，一眼就知道肯定是“饭牛”的作品，这是一个艺术家成熟的标志。田原的画具有鲜明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不仅为中国人民所喜闻乐见，在全世界也受到尊崇和热爱。田原的作品，由于吸收了传统的和民间艺术的丰富营养，又有鲜明的时代精神，就有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或者叫艺术魅力，使读者得到了很高的艺术享受。
① 袁鹰（1924-），江苏淮安人，作家。
② 姜德明（1929-），山东高唐人，作家、藏书家。
③ 李可染（1907-1989），江苏徐州人，画家。
④ 李苦禅（1899-1983），山东高唐人，画家、美术教育家。
⑤ 华君武（1915-2010），江苏无锡人，漫画家。
⑥ 方成（1918-），生于北京，祖籍广东中山，漫画家。
⑦ 钟灵（1921-2007），山东济南人，书法家、美术家、电影家、漫画家，是中国人民政协会徽和我国国徽设计者之一，是人民币“中国人民银行”六字的书写者，是北京天安门上两条大标语的设计者和书写者。
田原的书法，也是独树一帜的。他对真、草、隶、篆……各种书体，都有深厚的功底，尤以板桥体著称。郑板桥的六分半书，在扬州八怪中，成就最为突出。田原对板桥的书法，有深入细致的研究，他写的板桥体，又有所创新和发展。有人说田原的字神似板桥，又不是死摹板桥，而是进得去出得来，创造了“田原味”的板桥体。田原的书法当然也得力于对碑帖的用心临摹和其过人的悟性，他极注意整幅结构的美，也追求每个单字的潇洒有致，特别是忌浮忌滞，具有音乐的节奏感，所以赏心悦目，回味无穷。观赏田原才华横溢的书画作品，是难忘的艺术享受……
而他给我的信中却说：“文人，雅士也。我也，俗人。写此俗文，自诩‘雅俗共赏’。如何，请君定夺。”后来，他又将这几句写进了《收藏趣事》的《开篇》。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我的回答自然是：这是典型的“饭牛闲话”。
先生简介
田原，原名潘有炜，号饭牛，一九二五年生，江苏溧水人。国家一级美术师。一九四九年后，曾任《苏南日报》《新华日报》美术编辑三十年，曾任中国民间美术协会副会长、中国工艺美术家协会理事、江苏省书法家协会秘书长、江苏省新闻美协顾问、东南大学和深圳大学客座教授等职。“文革”前，发表作品上万件。“文革”后出版画集、杂文集六十余本（包括中国台湾和日本），作品曾在美、英、日、意、比等三十多国家展出。出版书籍有《狼外婆》《报晓鸡》《宝井》《母亲与魔鬼》《饭牛闲话》《趣味人生》《三百六十行图说》《板桥书体变化百例》《书法篆刻辞典》《饭牛画石》《田原硬笔书法》等。创作有美术片《熊猫百货商店》《这是一首歌》等。曾获全国连环画奖、全国书籍装帧奖、动画片奖。一九九四年获中国漫画金猴荣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