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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彭燕郊先生(2)

总算成熟了。已经四十八岁了。好不容易才成熟的。你却要我提意见,而且要我多提意见,不是又把我拉回去,拉回到那种不成熟吗?依不少人的眼光来看,成熟的人是不会随便提什么意见的。要提也是尽讲好话,讲人乐意听的好话。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对我这号人。我虽然已经成熟到能把自己的嘴闭住,不去评说别人的事情,但若真的给我机会,要我提出自己的意见,恐怕我就很难保证说得恰如其分了。

我心里很清楚我还是很不成熟的。跟你讲句老实话,也许我这一辈子想成熟都很难了。借用他人的一句话:“他还没有长大呢!”但愿老天多给时间,让我能够长大才好。

你应该是长大了的。你都已经八十了。八十岁还长不大,在某些人的眼光里,怎么都说过不去的。不过,看了这首诗,我就不敢保证了。如果从诗看你的话,你好像也不大,或者长得不够大。你在你的心灵中好像还是一小孩。

你真的只是一个诗人。诗人总是年轻的。不年轻,又怎能写出如此青春的诗?

你真的只是一个孩子。一个长大了的孩子。一个很老了的孩子。这样说,听起来,虽然有点不恭敬,却是非常亲近的。能与一个孩子亲近,总是非常快乐的,总是非常幸福的。

如果非要我谈诗,我就不说好的了。好的,龚旭东①的评论已经说得很充分了。我完全同意他的评论。我在这里只挑刺。

我觉得还是散了点。就像诗的标题一样,不但要写妈妈,而且要写我,还要写我唱的歌,还要写这三者之间潜伏着的那种关系,即使是长诗,笔墨也难兼顾吧?何况这诗还有点抒情叙事结合的味道。读后,我觉得这三点都还有点不到位。我的形象和妈妈的形象都不如我渴望的(我怀有多大的渴望呀!)那么凸出和鲜明。我没有获得极大满足。

是不是笔调太雅了?这点,真还拿不准。

那个不听话的孩子,野得好像不太够!

还不是一个野孩子!

在中国,野孩子确是不多的,尤其是心灵,特别是思想,大多是规规矩矩的。

我想象这首诗应是,一个野孩子在人生的路上跑累之后,跑得提不起脚的时候,风里雨里,骄阳之下,蓦然回首,看见妈妈,孤单地伫立田塍尽头……他想重回妈妈身边,想再对妈妈说点什么,想再为妈妈做点什么,可是现实却不可能……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是我从你的诗行中所看见的我的诗。

我不是一个好读者,由此已可清楚见出,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时候,妈妈曾经对我说:“娘疼崽,大路长。崽疼娘,扁担长。”

事情真是这样的吗?当时,觉得不好回答,或者说是不好反驳。现在回过头来看,情形还是一个样,还是觉得不好说。

“娘疼崽,大路长。”这是一点不假的,我的母亲就这样。

“崽疼娘,扁担长。”心里虽然不同意,但是若和母亲比,也要说是大路长,又觉得实在不能比。

母亲疼儿子和儿子疼母亲,确实不是一样的。什么地方不一样?心里有感受,说却说不好。

① 龚旭东,文学评论家,现任《三湘都市报》副总编辑。

我也写过诗给母亲,收在《剪影》的《泪》里面:

妈妈,你见过

你的儿子流泪吗

你会说,你见过

在他那么小的时候

妈妈,你见过

你的儿子流泪吗

在他长大成人之后

恐怕你只能摇摇头

妈妈

不是儿子长大了

所以不会流泪了

妈妈

是你的儿子长大了

眼泪只能往心里流了

不敢说有很多的诗意,感受却是实在的。

面对妈妈,看看人生,心里多的只是惭愧。

有时,我也曾这样想过,是否能有那么一天,我能自信地这样说:妈妈,我所过的人生,无愧于你给我的肉身!但,现在却不敢这样说。因为我心里非常明白,我这肉身所有的思想,很多不是自己的。我这肉身所过的生活,很多是他人规定的。

我为自己感到惭愧。我对母亲只有歉意。

我很同意你的话,“诗来自现实,现实最美”。

《妈妈,我,和我唱的歌》是一首来自现实的诗。不论满足不满足,我都喜欢这首诗。真的非常感谢你,能让我读到这样的诗。

周实

2002年4月23日

他看后也回了信,也是一封公开信,信的题目很温馨,《人生难得是知音》:

周实兄:

你好!

你那篇用书信形式写的诗评《诗来自现实……》,我读到了,非常感谢你。那首诗,是年轻时的习作,大概因为多少凝聚了当年的某些美好幻想,这回整理旧作,有点舍不得,保留下来了,也是想借此听听朋友们的意见,毕竟对自己来说,曾经是寄予期望,也付出了努力的,尽管始终不很满意,也知道那只是一个逝去岁月留下的痕迹。正如你指出的,这样的大题材在大师笔下,完全可以写成史诗型的巨制,而我却只能是“妈妈”“我”“我唱的歌”三者都没有直立起来的平淡的“叙事加抒情”,这还是次要的,特别要感谢你的是,你还指出那个根本性的问题:“笔调太雅”。我体会,这“雅”还不能不是创作心态的折射。本来,“应是一个野孩子”,结果却“野”不起来,于是整个作品失去应该有的力度,“雅”了,“文”了。

回想起来,野不起来是有种种躲不开、摆脱不了的因素的。少年时代,有那么一种精神需求,渴望拥有一个精神支柱,一心一意要革命,要革命就必须有信仰,有信仰就必须有行动。信仰是成理论体系的,生来就很感性的我,对于理论这东西总觉得很玄,一知半解都谈不上;行动,生来爱幻想的我看得很浪漫主义,很有不怕抛头颅洒热血的气概,但也没有能发展到所谓的个人英雄主义那个地步,其实革命行动不浪漫,要讲纪律,倒也知道收敛自己,也知道必须是集体行动,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对反动派可以是狼,干革命必须是经受严格训练的战马,这里就有个底线:不可以有个性、个人意志。就这样,对旧世界,不守规矩多少做到了,真正的野却做不到。

幸好还可以保留一点点个人爱好,对集体行动无害的、或许有时还有一点用处的个人爱好,在我,就是文学爱好,学习写诗的爱好。说实在的,我的信仰,我的历史认识、社会认识都是感性的、情绪性的,因为都是从文学作品得到的。俄国革命初期的文学作品《铁流》《毁灭》,中国的鲁迅先生的小说、散文诗、杂文,《八月的乡村》《生死场》等等,组成了我的“历史社会百科全书”。那结果是,想做个合要求的革命红小鬼,最后却被认为是个反面人物。但也不算冤枉,我确实太“雅”了些,太唯美,苏俄的文学作品我就只爱看革命初期的,因为很新,很先锋。什么主义什么流派我不在意,思想性高不高我不在意,能感动我的我都喜欢,这样就形成了你所说的“太雅”。我体会你指的不只是文本,还有内在的东西,你这一说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确实是这样,是想逃到美里,逃到诗里,也因此永远“长不大”,永远是个“孩子”,和你一样,永远“成熟”不了。

当然,不用我说你也明白,我们说的这个成熟与别人期望和要求于我们的不一样。那样的话,今天我会“成熟”成什么样,我都怕去想它了。然而,二十多年来我也确实成熟些了,过程是曲折痛苦的,丢掉那些很玄的又深入到骨髓里的东西可真是个大工程,持之以恒吧,总有一天成熟到真正“野”起来,那该多么好,到那时可能真正唱出自己的歌了。

人生难得是知音,因为高兴,拉杂写下这些,表示感谢,更表示在你的鼓励下,为了报答知音,我会努力,希望有一天会写出让知音多一点满足的诗。再一次感谢你!

现在来看我的信,写得真的很冒失。我怎么会那样写?还拿自己的诗说话!我真的是“不成熟”,我真的是“长不大”,一辈子都“长不大”。我也不知我当时是怎么了,鬼使神差。

我与他的联系密切是从创办《书屋》开始。《书屋》创刊号的头题就是他为我们写的他读莫泊桑的札记。那是一篇独特的札记,每则三百来字,一共写了近六千字。那年他已七十五岁,文字还是那么活泼,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看他如何点评《首饰》:

这确实是不朽的典范,是莫泊桑的温和但又冷峻的风格所能达到的高峰,短篇小说艺术所能达到的高峰。莫泊桑笔下的人物,有不少是这类被庸俗生活压碎的糊涂虫,在他们背上,如同被雷击毙者似的,写着不合理社会的罪状,而他们却往往并不值得同情。

高度严整的五幕悲剧似的结构,这里可以学到的东西是那么多,题材被压缩得多么好!晚会前,晚会进行中,晚会后;没有首饰时,借到首饰时,丢掉首饰时。强烈的对比,而且是一再加强的强烈对比,但却一点不做作,一点也不叫人觉得生硬(对比是容易流于做作和生硬的)。也许因为写的是短篇,短篇只能这样写。但是如果不用短篇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形式能够表现它?我只能相信:这是艺术上的高度成熟,而如果不是对生活的高度敏感和严密观察,就不可能有这样圆满的成熟,从而也不可能如此明确、精练地表现生活。

他自己也一样,比如他的那首《家》,他所写的那只蜗牛,不也同样明确、精练地表现了生活吗?关于他的这首《家》,我也写过一点文字:

认识彭燕郊先生是读他的《家》。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时,二十六七岁,如今已经五十多了。

读毕的感觉是无言,很久很久的无言。

心里感到一种震撼,一种很深很深的震撼。

这震撼,不但深,而且大,一种无言的巨大。

活在这个人世上,我们感觉很多很多,那种感觉却是不多。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是好多好多的感觉,却又说不出的感觉。

你会想到好多事情,想到好多好多人。

你会想到他们的命运,真的就像那只蜗牛。

那样一只手,那样随意的,那样漫不经心的,就把它的家碎了。

为了什么呢?什么也不为。

或者只是一时高兴?或者只是不太高兴?或者只是有点无聊。

你会生出一种愤怒——那愤怒是压抑的,低沉的,缓慢的,就像子弹压进枪膛,一粒,一粒,压进枪膛。

你会生出一种悲悯——既悲自己,又悯他人。

就是那手,也难遮天——那手上面还有手,那手旁边还有手,那手搓揉着,那手绞动着,那手握成拳,那手拍出掌,那些各种各样的手。

这样的诗,只读一遍,也是不会忘记的。

这样的诗,让人看见,诗人是个怎样的人,怀有一颗怎样的心。

他是孤独的,即使身处队伍之中,即使身处潮流之中,他也是很孤独的,但他相信自己的文字,自己的声音,不孤独。

他的心,也独特,独特得是那样敏感,就像那只蜗牛一样,一粒沙子,一片草叶,对他也是锋利的。

他能感到那种锋利,感到那种无形的锋利,那种锋利无时不在,那种锋利无处不在,随时都会伤害人,伤害好多好多人。

我很感谢燕郊先生,感谢他写了这样的诗。

这样的诗能让我们看到自己怎样生存,遐想应该如何生存。

先生简介

彭燕郊(1920-2008),原名陈德矩,福建莆田黄石人,“七月派”代表诗人。一九三八年后历任新四军第二支队宣传队员,军战地服务团团员,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常务理事、创作部副部长,《广西日报》编辑,《光明日报》副刊编辑,湖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湘潭大学中文系教授。一九三九年开始发表作品。一九五五年受“胡风冤案”影响,被错误地下放到长沙市街道工厂劳动至一九七八年。有《彭燕郊诗文集》一套四卷行世。其代表作主要有《东山魁夷》《小泽征尔》《钢琴演奏》《混沌初开》等。其晚年创作的逾千行长诗《生生:五位一体》被誉为“构筑起二十世纪汉语的精神史诗”。其主编的丛书有《诗苑译林》《现代散文诗名著译丛》《外国诗辞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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