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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半个父亲在疼(2)

我又在信上继续写道,爹经常发脾气。娘也经常发脾气。想写小文也经常发脾气,但忍住了。我又写道,大哥二哥要是你们都很忙的话,你们就不回来。如果不很忙,就回来一趟看看爹,看一眼少一眼了。

小文又提了意见,“回来一趟做什么?要不就回来将他接走,要不就不回来,回来像走亲戚似的,你不嫌忙,我还嫌忙呢。”

我说:“小文,你这是什么话。”

小文说:“什么话什么话,我告诉你,中国话!”

我不禁恼了:“小文,他毕竟是爹。”

小文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文,你哼什么?”

“我哼什么,你的爹,你的爹就不是你大哥二哥的爹?”

“你也有爹的。”

“我爹又没有住在我家。”

“你能保证你爹不生病?”

“我爹有病,那你爹早已死了。你咒我爹有病,那我就咒你爹死。”

“你爹死不了,能活二百岁。”

“你爹能活五百年,上千年,像一只老乌龟。”

小文的声音很响,我估计外面的爹和娘都听见了。我叫小文不要再吵了,小文的头倔得像只长颈鹿。我走上前对着小文扬起了巴掌,小文不但不怕,反而把脸凑了上来……我打了小文一个嘴巴,小文在床上哭了整整一夜。我也一夜没睡。到了凌晨,我看着小文那样子,前几天陪她去妇产科取化验的结果时她像只小鸟,现在成了老鹰了。为了小文肚子里的孩子,我把我写好的信拿到小文面前一片一片地撕了,小文不哭了。

我又写信了,大哥二哥,爹情况不好,娘情况也不好……

我和小文一起走出房门时,爹已经穿好衣服坐在藤椅上了,娘也烧好了早饭,我想,他们肯定也一夜未睡。

娘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耷拉着头的爹反而叫了一声:“小文。”

小文回过头来,说了一声:“爹娘,我和三子出去吃早饭。”

我和小文就来到了刚刚醒来的大街上,似乎每家每户都把一个夜晚贮下来的浑浊的气味放到了大街上,那难闻的空气更加令人不安。小文在前面急急地走,我在后面追,小文走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姓庞的,你真的挺会装孙子。”

一个星期过去了,大哥二哥依旧没有回来的迹象。小文说:“应了我的话了吧,他们早把这个爹当成你的爹了。”小文说这话的时候爹娘都在场,都听见了的。爹和娘的脸一直沉着。娘也不出门打纸牌了。小文出门时带门的声音很重,有时小文关门,娘和爹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跟着震动一下。

到了第九天晚上,大哥回来了,就大哥一个人。当时我正在看电视,小文正在打毛衣。爹已经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娘在洗碗,“紫英呢?”大哥说大嫂紫英忙。娘又问起了大孙子小军,大哥说小军上学。爹睁开眼来,大哥上前扶起爹穿上了上衣。爹就哭了起来,老泪一行一行地往下掉。娘也哭了起来,最后大哥也哭了起来。小文听见了,说:“三子你出去,也去哭一下。”我说我不出去。小文说:“你不出去我就出去骂他们了。”

我出去的时候的确怎么也哭不出来,大哥红着眼睛说:“三子,我给老二挂了电话,老二有任务,不能回来。”说着大哥掏出了一只信封:“这是我和你二哥给爹的五千块钱,你多担待一点,小文也多担待一点。”

我听见小文在房间里不知把什么扔到了地上。我不知道是接这五千块钱还是不接这五千块钱。

大哥说:“老三,我知道你为了爹,没有生小孩,爹也没有几年好活了。我也很苦的,你大嫂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嫂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有小文最好。”

小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说:“大哥,你不要给戴高帽子,只要你们知道我们的苦就行了。这五千块我们不要,给娘。”

娘说:“我也不要,给你爹。你爹总是问,又把钱花到哪儿去啦。想当年,他把钱花到了那个狐狸精身上,我问过他一句吗?现在他可好,管事了。”

大哥说:“娘,你看你。”

爹笑了,爹笑得很滑稽,有点像哭,有点像笑。爹伸出左手想接住那装有五千元的信封。

娘一把夺了过去:“还是给我吧。”

大哥在家里只住了一夜,我让小文回了娘家,大哥跟我睡。本来大哥想换娘服侍一夜爹。娘说:“不要脏了你的手,你有这个心就得了。”

我和大哥都没睡,我还开玩笑地对大哥说:“大哥,你怎么这么尊敬他了,你不是叫他老畜生的吗?”大哥没回答我,叹了口气,然后说了一些小军的情况。大哥变得很胖了,我说大哥你要当心遗传啊。大哥又叹了口气。大哥在后来的话中反复暗示我,对爹要“放开”点。我们已够仁至义尽了,大哥说“他又对我们不怎么样”,我们可以说是“自己长大的”。大哥说了两遍,怕我不懂,又仔细讲了一个国外安乐死的事。大哥的意思我懂。大哥怕娘受苦。大哥在临走时又说了一句,要娘“放开”点。然后使劲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匆匆地走了。

我估计他是偷着来的,大嫂是大城市的人,大哥有点怕她。大哥走后,娘把五千元交给了小文。小文推了一下,还是收下了。这一点,也不止这一点,小文很像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进入秋天后,爹的状态越来越不行了,经常尿在身上。有时候在夜里,针灸过的右手和右腿都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把床板弄得咚咚咚地响,像是在敲鼓。娘不说是敲鼓,娘说是老东西又想打算盘了。娘还说,你爹快不行了。

爹吃也吃得少了。原先刚中风后的那会儿他一点儿也不少吃,甚至还多吃。现在他少吃多了。爹越来越瘦了。爹开始有点糊涂了,爹有时候喊娘居然喊:“小秋。”娘开始听了这话就对爹说:“老不死的,你还在想着那个狐狸精啊,我看还是把你送到那个狐狸精那儿算了。”后来当爹再喊娘“小秋”时,娘就用变了调的普通话答应了,还回喊了一声“阿东——”。娘的样子很让我们开心,我和小文都会笑起来,娘也禁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拭了一把,又是一把。娘也老了。后来我们笑的时候爹也跟着傻笑,爹越来越糊涂了。有一次我们吃午饭时他居然把屎拉在了裤子上,娘在给他换裤子时忍不住打了他后脑勺一下,爹居然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整整一个秋天,家里都充斥着难闻的气味,娘抱怨地说:“我够了,我真的够了,菩萨啊,还是让我先死吧。”

不光这件事,这个秋天小文的妊娠反应非常厉害。小文的呕吐声,娘的唠叨声,爹迷睡时的呼噜声令我惊惶不安。我有点憎恨这个秋天。

有一天夜里,我正在做着和小文吵架的梦,娘敲响了我的门说,“三子,爹不行了。”

我衣服也没穿冲了出来。爹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我握住他的右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握住他的左手,他左手也没有—点反应。我挠他的左脚板心,挠了一下没反应,我使劲挠了一下,爹韵腿忽然一缩,爹怕痒,爹还没有死。

我还是不放心,我坐在爹的面前,想着天亮时应该给大哥打电报的事。屋子里不知什么秋虫在叫,声音很急,像一把锯子一样锯着这个夜晚,烦闷的锯声慢慢地淹没了我。我看着一动不动的爹,忽然忆起爹与我的种种细节。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我想起了爹第一次带我去看电影,第一次带我去澡堂洗澡,第一次去吃豆腐脑,第一次……

娘见我流泪,说:“三子,你是孝子,别哭了,人总有这一遭。”

外面的天渐渐亮了,爹却醒了过来,直喊饿,他让娘给他喂粥。

粥烧好了,爹只吃了两口就摇头不吃了。

爹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小文依旧反应得厉害。娘很高兴。爹似乎也很高兴。娘好像还忘记了打纸牌这件事。记得她以前出去打纸牌,爹就一个人守着收音机。如今收音机坏了,爹也不想听了,爹整天坐在藤椅上,藤椅已不像以前那样吱呀吱呀地响,他整天迷睡着,涎水流得更长。娘开始给小孩做小衣服了。娘悄悄对小文说,要趁早做,万一爹去了,就没时间了。

爹有时候还醒过来嘟哝道:“小秋。”这时娘已没心情答应爹了,也不骂爹了。小文还就此事问娘,“那个小秋……小秋漂亮不漂亮?”

娘却说:“老东西已经傻了。”

不管爹傻不傻,小文的肚子还是一天天地大起来了。我真担心有一天,爹的死和小文的生在同一天时间。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生和死。或者是爹死在前面,小文生在后面。或者相反——两样其实都不好。我整天都在为这个问题担忧着,有时候我听见爹的鼾声停了,我就上前用手挠他的左手心。还没挠爹就醒了,对我打了一个大哈欠,还嘟哝了一句,可能是说痒痒。还笑。笑得依旧很滑稽,笑得连口水也流出来了,收都收不住。

爹死的时候是非常突然。我和小文都睡着了。娘也睡着了。娘事后说她在那天晚上还梦见了那个叫小秋的女人,娘在梦中和她纠缠在一起,最后娘把那个小秋打倒在地,还拽着那小秋的长发在地上拖,那个小秋一声都不叫。娘就用脚踢她,小秋也不叫。娘后来踢到了已经凉下来的爹。娘惊醒过来,发现爹已经过去了。

我有点不甘心,我挠他的左手心,爹不动。我又去挠他的左脚心,挠了一下,又挠了一下,爹依然不动。我又去挠爹的胳肢窝,爹不动。我又俯下身去听爹的心脏是否跳动,爹的胸膛依旧什么也没有。泪从我的眼里冲了出来,我觉得我对不起爹,我是一个不孝之子。我确确实实做了大哥所说的“放开一点”。爹有很多要求我都没答应他。他多少次想让我教他学走路,我都嘲笑他。

娘也哭了,娘哭着说:“你这个老不死的,就这么死啦,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了,还叫那个狐狸精跟我打架。”小文也在抹眼泪,娘说:“小文,你回房间里去,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你保好身子就是孝顺。”

我开始替爹净身,我用热毛巾擦爹有点歪的脸,这有点歪的脸就像在笑,还有点笑的爹紧闭双眼。我用热毛巾擦爹的身子,爹身上有很多跌伤的斑痕,爹就是带着这满身的学步的伤痕走的。我用热毛巾替爹擦背,爹的臀部上有褥疮。我真是一个不孝之子。“爹,你再打我一下。”娘见我哭得很伤心,就反过来劝我:“三子,你这么伤心干吗,他那么打你你不记得了?”娘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收殓时,娘做了几只面饼。娘说,你爹是吃过狗肉的,去了阴间要打狗呢。但爹的右手怎么也握不住,最后娘用了一根她的头发把面饼绑在了爹的手上。我不知道爹到了阴间会不会把这根头发解开,把面饼掷向跟他索债的狗?爹到了阴间会不会健步如飞?爹死后,娘总是梦见爹拐腿的可怜样。而我在以后的梦中,我是一直梦见爹是健步如飞的。

爹在世时我一点也不觉得爹的重要,爹走了之后我才觉得爹的不可缺少。我再没有爹可叫了。每每看见有中风的老人在挣扎着用半个身子走路,我都会停下来,甚至扶一扶,吸一吸他们身上的气息,或者目送他们努力地走远。泪水又一次涌上了我的眼帘,我把这些中风的老人称作半个父亲。半个父亲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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