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3 (2)
“什么?……可你现在是我太太呀!”
“从你的观点看是,但——”
“当然我们以前是害怕仪式的,很多人处在我们的位置也会同样如此——因为我们有害怕的强有力的理由呀。但是经验证明了我们是怎样错误判断了自己,怎样过高估计了我们的弱点;假如你已开始敬重礼节和仪式——你好像是这样——而又拒绝咱们马上去把婚礼举行了,我就真感到不解。除了在法律上而外,无论从哪方面讲你毫无疑问都是我太太。您刚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我并不是你太太!”
“不是?但假如我们已经举行了婚礼呢?那样你就会觉得是我太太了?”
“不会。即使那样我也会觉得不是,甚至,比现在的感觉还更糟。”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真是太违反常情了啊,亲爱的?”
“因为我是理查德的太太。”
“哈——你以前对我也暗示过这个荒唐的想法!”
“那时我只不过是有一点这种感觉罢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此就越来越深信不疑——我要么是属于他的,要么谁都不属于。”
“我的老天爷呀——咱们的变化真大了!”
“是的,也许是这样。”
几天以后,在这夏季的一个黄昏,他们正坐在楼下同一间小屋里时,这个木匠的房子(他们就寄居在这里)的前门传来了敲门声,一会儿后便有人在拍他们自己房间的门了。来人赶在他们之前已先打开了门,跟着出现了一个女人。
“福勒先生在这儿吗?”
裘德和淑先是吃了一惊,因为那是阿拉贝娜的声音;然后他机械地回答说:“在”。
他拘谨刻板地请她进来,她在窗旁的长凳上坐下,在天色的映衬下他们能清晰地看清她的轮廊;可是她并没有什么特征使他们能够估计到她整个的面貌和神态。然而什么东西好像在预示着,她的处境并不如卡特勒特在世时那么愉快舒适,衣着也没有那么充满生气了。
三个人试图要谈论那场悲剧的事,但显得很尴尬;那事一发生后,裘德就感到自己有责任马上告诉她,不过她对他的信却始终没回。
“我刚从墓地回来,”她说,“我去打听并找到了孩子的坟墓。我不能来参加葬礼——不过还是谢谢你请我来。这一切我在报上都看到了,我当时感到自己来也是多余的……是的——我当时不能来参加葬礼,”阿拉贝娜又说了一遍。她当时好像想做出一副典型的灾难临头的痛苦样子,可是却完全没有做到,而只是笨拙地重复着自己的话。“不过还好,我找到了那个坟墓。裘德,你会为他们竖一块很好的碑吧,因为这是你的本行呀。”
“我会竖一块碑的,”裘德阴郁地说。
“他是我的孩子,所以我自然为他难过。”
“我也这样想。我们都难过呀。”
“不是我的那两个孩子,我倒没有这么为他们难过,这本是自然的。”
“当然。”
这时从淑坐着的那个黑暗角落传来一声叹息。
“我过去经常想让自己的孩子回到我身边来,”卡特勒特太太继续道。“那也许就不会弄出这样的事了!不过我当然不愿意硬把他从你太太身边夺走。”
“我并不是他的太太,”又传来淑的声音。
她突如其来的话使他顿时哑口无言。
“啊,我真的请你原谅,”阿拉贝娜说,“我原来以为你是呢。”
从淑的声调里,裘德已经知道了她的话中潜藏了她那些超常的新观点;但是除了它们明显的意思之外,其余一切含义阿拉贝娜自然都是领会不到的。阿拉贝娜表示出淑的话令她大吃一惊,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又继续心平气和、直言不讳地谈起“她的”男孩来。尽管这个孩子在世的时候她毫不关心,但现在她却表现出一种礼仪上的悲哀,好像只有这样良心上才过得去似的,她间接地提到过去的事,在谈到某一件事时还去征求淑的意见。但是没有回音:原来淑已经无影无踪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她刚才说她不是你太太?”阿拉贝娜换了一种口气问,“她干吗要那样做呢?”
“我不能告诉你什么,”裘德简短地说。
“她是你太太,对吧?她曾经告诉过我的。”
“我可不去评论她的话。”
“啊——我明白了!唔,我该走了。今晚我住在这儿;我想在我们共同经历了那番痛苦之后,我至少得来看看你。我就在过去当酒吧女的那个地方过夜,明天就回奥尔弗雷兹托去。我父亲又回国内来了,我和他一起生活。”
“他从澳洲回来了?”裘德慢吞吞地问,感到好奇。
“嗯,在那儿过不下去了,吃了不少苦。我母亲死于痢——你们叫什么来着——那是在炎热的天气中死的,因此我父亲就和另外两个小孩回来了。他在我们原来的地方租到了一所小房,现在我为他照管着家。”
裘德的这位前妻,举止仍然表现出那种有着严格优良教养的老一套样子,即便淑不在身边;她只让自己停留了几分钟时间便走了,因为这才与她最高度的体面行为相符合。她走后裘德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赶到楼上去叫淑——他焦急不安,不知道她情况怎样了。
没有回音,做木匠的房东说她出去了还没有进来。裘德感到摸不着头脑,时间又越来越晚了,所以他为她的外出非常惊恐。木匠又叫来他的太太,她推测说淑可能去圣西拉教堂了,因为她这之前常去那儿。
“晚上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去吧?”裘德问,“现在教堂的门已经关了。”
“她认识那个保管钥匙的人,随时要钥匙进去都可以。”
“她这样做已有多长时间了?”
“哦,大约几个礼拜,我想。”
裘德模模糊糊地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自从若干年前他去过这个教堂后边一次,就再没去过,当时他那些青年人的观点比现在的还更神秘玄妙。这个地方此时已不见人影了,不过门无疑是没有锁,于是他一声不响地拉开门栓,进去后随手又轻轻把门关上,静悄悄地站在里面。教堂里一片沉静,但似乎有一种微弱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听着好像是人的呼吸声或啜泣声。教堂内昏暗朦胧,只被外面最微弱的夜灯反照到一丝光;他在这昏暗中朝着那个方向移去,因为地上铺着一层织物,所以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在高高的圣坛台阶之上,裘德能隐约看见一个巨大坚固的拉丁式十字架——大概与原来设计制作的那个一般大。它似乎用看不见的铁丝悬挂在空中,上面镶着一些大宝石,它们由外面射进来的微光照着,也发出极弱的光来,因为十字架在悄无声息、几乎无法觉察地左右摆动着。在下面的地板上有一堆像黑衣服似的东西,并且从那儿又传来他先前听到的啜泣声。那正是淑的形体,她拜倒在地上。
“淑!”
顿时出现了一种白色的东西——她已转过脸来了。
“怎么——我在这儿你也来找吗,裘德?”她几乎是严厉地问。“你不应该来的!我想单独呆一下!你干吗要闯到这里来?”
“你怎么能这样问我!”他很快反驳道,责怪她,因为她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他,使他整个的心都彻底受到了伤害。“我干吗要来?我倒想知道,如果我无权来,谁又有权来呢!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胜过你对我的爱,远远胜过你对我的爱!什么事让你离开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的呢?”
“别再指责我了,裘德——我受不了啦!我不是经常对你说吗。你必须要容忍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是一个可怜虫,叫心烦意乱的事弄得沮丧不堪!阿拉贝娜来的时候我真受不了啦——我感到痛苦万分,只好走开。她好像仍然是你太太,而理查德仍然是我丈夫!”
“可他们与我们毫无关系了啊!”
“不,有关系的,我亲爱的朋友。我现在对婚姻的看法和以前不同了。我的小宝宝们被夺走就让我看到了这一点!我的孩子们被阿拉贝娜的孩子害死就是一个报应——对的杀死错的。唉,我该怎么办呢!我真是一个邪恶的人——太卑鄙无耻了,怎么能和普通的人混在一起!”
“这太可怕了!”裘德说,几乎要流下泪来。“你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却如此悔恨,这太奇怪了,太不合常情了!”
“啊——这是因为你并不知道我有多坏呀!”
他激烈地回答道:“我知道!每一点一滴我都知道!你让我恨透了基督教,或神秘主义,或僧侣主义,或不管叫做什么——假如那就是使你这样堕落的东西。一个女诗人,一个女先知,她的灵魂曾像钻石一样闪光——世界上所有的贤明们假如知道了你,也会为你自豪的——但她竟然会使自己自卑自贱到这般田地!我很高兴我早就与上帝无关了——百分之百地高兴——假如它会这样来把你毁灭掉的话!”
“你生气了,裘德,对我这么狠心,又不明白事情是怎么的。”
“那么和我一起回家去吧,最亲爱的,也许我会明白。我太受压抑了——你刚才也很失常呀。”他搂着她的身子把她扶起来,但是尽管她跟着走了,并不愿让他扶着,而自己往前走去。
“我并不讨厌你呀,裘德,”她用一种温柔、哀求的声音说。“我和从前一样地爱你!只是——我不应该——再继续爱你了。啊,我一定不要再爱你了!”
“我不承认这一点。”
“可是我已拿定了主意,我现在不是你太太了!我是属于他的——我已神圣地与他终生结合在一起。什么东西都无法改变!”
“但我们的的确确是夫妻吧,假如世上真有夫妻的话?毫无疑问,咱们的婚姻是大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