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8
下午，淑和其他在肯尼特桥集市上忙碌着的人们，听见从街的下方那个有招贴的围篱里，传来唱圣诗的声音。那些从空隙里往里窥探的人，看见许多人穿着绒面呢，手里捧着赞美诗集，站在为墙基新挖的坑道四周。阿拉贝娜？卡特勒特身穿丧服站在他们中间，她的声音清晰而洪亮，在别人的声音里听得清清楚楚，随着那曲调一高一低；她那隆起的胸部也同样在随着曲调一起一伏。
就在这天两小时以后，安妮和卡特勒特在禁酒旅店吃完了茶点，便起身返回了，他们要穿过横亘在肯尼特桥和奥尔弗雷兹托之间那片开阔的高地。阿拉贝娜陷入沉思之中，可是她想的并不是那座新建教堂，像安妮最初所猜测的那样。
“不——是别的事情，”阿拉贝娜终于郁郁不乐地说。“我今天来这儿，本来是只想看可怜的卡特勒特的，或者只想着通过今天下午要开始新建的教堂，传布一下《福音》的。可是发生了一件事情，大大转移了我的心思。安妮，我又听到他的事了，我已看到她了！”
“谁？”
“我听说裘德的事了，我看见他太太了。从那以后，我用尽了种种办法，竭尽全力去唱赞美诗，但就是情不自禁要去想到他；作为一名教堂的会众，我是无权这样的。”
“你不能够集中精力，想想今天那位伦敦的传道士说的话，尽量摆脱你那些胡思乱想吗？”
“我这样做了，可是我这邪恶的心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别处去！”
“好啦——我自己也曾经胡思乱想过，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有时夜晚也要做些不愿意做的梦；你要是知道那些梦，就会说我确实经历了一番斗争的！”(安妮的情人抛弃了她，所以她最近也变得相当认真起来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阿拉贝娜满怀忧郁地催问道。
“你可以取一绺你刚去世的丈夫的头发，把它做成一个哀悼的饰针，随时都看看它。”
“我一点也没留下他的头发来呀！——不过即使有也不会有好处的……毕竟说来那是宗教上说的安慰人的，我还是希望能重新得到裘德！”
“你必须要勇敢地克制这种感情，因为他已是别人的人了。我还听说另外一个对付这种情况的好办法：当骄淫的寡妇痛苦不堪的时候，她就应该在黄昏时到丈夫的墓前去，在那儿久久地鞠躬。”
“啐！我和你一样清楚我该做什么，只是我不那样做罢了！”
这时她们沉默起来，车子沿着笔直的道路往前驶去，最后看到了玛丽格林，那就在她们的道路左边不远。跟着她们来到了公路和通向那个林子的支路交叉的地方，看见了山谷那边教堂的高塔。她们再往前走一些，经过阿拉贝娜和裘德结婚的头几个月里住过的那个孤零零的房子，那曾经屠宰过猪的地点。这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和她两个，他更属于我一些！”她突然说道。“我倒想知道，她有什么权利要占有他呢！假如我能够，我是会把他从她身边夺走的！”
“呸，阿比！你丈夫才去世六个礼拜呢！请你不要这样做吧！”
“不那样做才该死呢！感情总归是感情！我再也不会做一个低三下四的伪君子了——记住好啦！”
阿拉贝娜急忙从衣袋里取出一扎宗教宣传单，这些传单她是随身带来准备在集会上散发的，现在只散发出去了几张。她嘴里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传单全部抛进了那个树篱里：“我已经试过这样的药单了，可是并不见效果。我得像我生来时的那个样子了！”
“嘘！你太激动了，亲爱的！好啦，安安静静地回家去吧，喝上一杯茶，别再谈他的事啦。咱们以后别再到这条路来了，因为它通向他住的地方，让你这么火烧火燎的。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恢复正常的。”
阿拉贝娜确实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她们的车这时穿过了那条山脊小路。当她们开始走下那长而直的山坡时，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吃力地走在前面，他身材瘦小，走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一只手提着一个篮子，衣着显得有些不修边幅，整个面貌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总之让人感到他得自己管理家务，自己煮饭和自己说心里话、交朋友，因为在这个世上他孑然一身，凭着那一切本领照顾着自己。剩下的路都是下山了，她们猜测他也是去奥尔弗雷兹托的，于是主动提出让他搭一程路；他同意了。
阿拉贝娜看看他，打量着他，最后说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就是菲洛特桑先生吧？”
这个徒步旅行者也转过脸来注视着她。“是的，我名叫菲洛特桑，”他说，“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太太。”
“我对你记得很清楚呀，你过去常在玛丽格林当小学教师，我还做过你的学生呢。那时我每天从克雷斯康布走路去那里，因为我们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女教师，并且你又教得好一些。不过你对我不像我对你记得这么清楚了吧？——我叫阿拉贝娜？唐。”
他摇摇头。“是的，”他有礼貌地说。“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你过去无疑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小学生，可你现在身体这么胖胖的，叫我怎么认得出来呢。”
“哦，我一直就是这么胖胖的。不管怎样，我现在和一些朋友就住在这儿。我想，你知道我曾和谁结婚了吧？”
“不知道。”
“裘德？福勒——他也是你的一个学生——我想至少晚上做过你不久的学生吧？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后来是知道了他的情况的。”
“天哪，天哪，”菲洛特桑说，由生硬变得吃惊起来。“你就是福勒的太太？ 没错——他是有一个太太！后来他——我想——”
“和她离婚了——正如你和太太离婚了一样——也许他出于更好的理由。”
“真的吗？”
“唔——他也许那样做是对的——对双方都好，因为我不久又结婚了，直到我丈夫最近去世以前，一切都是挺好的。但是你——你却显然是做错了！”
“没有，”菲洛特桑突然烦躁地说。“我很不愿谈这件事，不过——我深信我所做的事完全正确，公道而且符合道德。我为我的行为和观点吃了不少苦。但我仍然坚持我那样做那样想是对的，尽管失去她给我造成了多方面的损失！”
“因为她，你失去了学校的工作和很好的收入，是吗？”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最近又回到这儿——我是说玛丽格林。”
“你又像过去一样，在那个学校教书了吗？”
他越来越感到愁闷，在这样的压迫之下，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我又回到了那儿，”他回答。“可是再也不像以前了。我仅仅是勉强被人家容许留下来而已。那是因为我别无选择了——我以前有了那样的进展，现在又回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我长期沉迷的希望也化为乌有，真使我受尽了耻辱。不过那可是一个避难所，我喜欢那个僻静的地方。我对待太太的那件事被人们认为是一种奇怪的行为，它因此毁坏了我作为一名教师的名誉；在这之前那所学校的代理人就认识了我，所以在一切学校都把我置之度外的时候，他聘请了我。不管怎样，虽然我以前在别的地方一年领两百多镑，而在这儿一年只领五十镑，我还是宁愿这样，而不愿冒着危险让别人重新提起我过去家庭的经历，受人指责——假如我要迁到别处去这是有可能的。”
“你这样做不错，知足者常乐嘛。她也绝不比和你在一起时好。”
“你是说，她的境况也不好吗？”
“就在今天我偶然在肯尼特桥碰见了她，她的境况是非常不好的。她丈夫病了。她很焦急不安。我还要说，你实在对她做了一件愚蠢的错事，你把自己的安乐窝弄得一塌糊涂，吃尽了苦头，这也是活该。请原谅我说这样冒昧的话。”
“此话怎讲？”
“因为她是无辜的。”
“胡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为那案子提出过辩护！”
“那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在你和她脱离关系的时候，她确实是相当清白的，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不久以后就见到了她，和她谈了一番话后完全证实了这一点。”
菲洛特桑紧紧抓住这弹簧车的边缘，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显得非常紧张不安。“不过——她是自己想走的呀，”他说。
“不错。可是你不该让她走。这是对待那些想入非非、心比天高的女人惟一的办法——不管她们清不清白。她最后还是会清醒过来的。我们都是这样！习惯了就什么事都成了！结局都是一样的！不过，我想她还是喜欢她那个男的——不管他对她怎样。你在对待她那件事上太仓促了。我是不会让她走的！我会用铁链子把她锁走来——她反抗的精神要不了多久就会跨掉！再没有比紧紧的约束和心肠狠毒的监工更能制服女人的了。此外，你在法律上还占着理由。摩西（摩西，基督教《圣经》中传说率领希伯来人摆脱埃及人奴役的领袖。）都知道这点。难道你记不起了他说什么来着了吗？”
“一时记不起了，太太，很抱歉。”
“你还说你是老师呢！他们在教堂里诵读的时候我常在琢磨，觉得简直就要大骂起来，‘然后男人将无罪，但女人将承担她的罪恶。’该死，对我们女人真是太苛刻了，可是我们还得笑着忍受！呃，呃！哦，她现在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是呀，”菲洛特桑痛苦得像刀扎一样。“残酷就是贯穿着整个自然界和社会的法律，我们想逃也逃不脱它！”
“唔——下一次你可别忘了试一试我说的办法呀，老朋友。”
“我不能够向你保证，太太。对于女人我从来就不很了解。”
“他们已经到达了奥尔弗雷兹托边界上低矮的平地，穿过郊区来到了一个磨房前面，菲洛特桑说他就是到这里来办事的。于是她们停住了车，让他下去；他向她们说了晚安，现出心事重重的神情。
与此同时，淑因为在肯尼特集市上试着卖糕点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一时心里感到快乐，忘记了忧愁；但是现在这种快乐又消失了。当所有的“基督寺糕”都卖完了以后，她把空篮子挂在胳膊上，拿起那块覆盖她租的摊子的布，把其余东西都给了孩子，便和他一起离街而去。他们沿着一条小巷走了半英里路，遇到一个老太太，她一手抱着一个衣服穿得短短的孩子，另一只手也牵着一个跚跚学步的小孩。
淑吻了一下两个孩子，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更好一些啦！”埃德琳太太欢快地说。“在你病倒爬不起来时，你丈夫会完全好了的——别担心了。”
他们转过身，来到一些陈旧的、盖着暗褐色瓦片的小屋，小屋周围有菜园和果树。在一个小屋前他们没敲门就拉开门闩走了进去，来到一个普通的起居室里。那本来就瘦弱的面容现在显得更加瘦弱，现出了孩子般的期待的眼神——仅仅这两点就足以看出他确实刚经历了一场大病。
“什么——你把它们都卖光了啦？”他问，脸上焕发出了光彩，很有趣的样子。
“卖光了，连拱廊、三墙、车窗等等都卖光啦。”她告诉他一共卖了多少钱，然后就犹豫起来。最后，当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时，她才告诉了他如何意外地遇见了阿拉贝娜，以及后者做了寡妇的事。
裘德感到心烦不安。“什么——她住在这个地方？”他说。
“没有。她住在奥尔弗雷兹托，”淑说。
裘德依然带着一副愁容。“我想我还是告诉你的好吧？”她接着说，焦虑地吻他。
“嗯……唉呀！阿拉贝娜没住在伦敦中心，却住在这个地方！从这里到奥尔弗雷兹托只有十二英里多一点的路。她在那里做什么？”
她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她开始经常去教堂了，”淑补充道，“说话也满嘴不离教堂。”
“瞧，”裘德说，“我们已差不多决定离开这里了，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今天感到大有好转了，再过一两个礼拜就会完全恢复，可以走了。那时埃德琳太太也可以回家去啦——多么可爱、忠诚的老人——她是咱们世上惟一的朋友！”
“你想到哪里去呢？”淑问，语气中带着忧虑。
于是裘德坦率地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他说他的想法也许会使她觉得吃惊，因为他这么久以来一直坚决地避开了所有那些老地方。可是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使他最近常想起基督寺来，假如她不介意，他愿意回到那儿去。为什么要在乎是否人们认识他们呢？他们如此在乎，真是过分敏感了。就此说来，假如他不能干石工活，他们还可以在那里继续卖糕点。对于自己穷困潦倒的事，他一点不觉得耻辱。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和以前一样强壮起来的，可以自己在那里干起石工的活儿来。
“你干吗对基督寺还这么关心呢？”她忧郁地说，“基督寺可是对你一点不关心的呀，可怜的爱人！”
“唉，我确实关心它，没有办法。我爱那个地方——虽然我知道它多么讨厌所有像我这样的人——所谓的自学者——它对于我们辛辛苦苦学到的知识多么不屑一顾，而它本来是应该首先尊重那些知识的；它怎样在嘲笑我们错误的音量和发音，而它本来应该说：我看出你需要帮助，我可怜的朋友……然而，它对我来说是宇宙的中心，因为我早年曾梦想过它：什么东西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也许它不久就会醒悟的，从而变得宽宏大量。我为此祈祷！……我愿意回那个地方去生活——也许死在那儿！过两三个礼拜我就可以回去了，我想。那将是六月份，我要在某个特定的一天到达那里。”
他希望自己不久康复是有其充分根据的，因为三个礼拜后他们已到达了那使人产生许许多多回忆的城市，实实在在地走在了它的人行道上，那些荒废的垣墙确实把阳光反射到了他们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