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3 (2)
“唔,关于他的事,你必须得想想看什么是让你最高兴的,我这不可捉摸的、可爱的宝贝!”他说。“不管怎样,我感到我不愿让那个不幸的孩子无人照管,想想看他在兰贝斯区小酒店里的生活情景,那一切邪恶有害的影响,母亲不想要他,实际上以前就很少见到他,继父又不认识他。‘让我出生的那天灭亡吗,让他们所说的怀了一个男胎的那晚也灭亡吧!’(《旧约?约伯记》第三章第三节。)这就是那个男孩——也许是我的儿子,不久以后就会说出的话!”
“啊,不会这样的!”
“因为我是被她请求的人,我才真正有权做他的监护人,我想。”
“不管是不是,我们都必须要收养他。我会照料好他的,会对他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咱们能够想办法不让他忍饥受寒。我会更努力去工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达?”
“过几个礼拜吧,我想。”
“我希望——咱们何时才有勇气去结婚呢,裘德?”
“你随时有勇气,我想我都有的。这事实全由你决定,亲爱的。只要你说句话就成。”
“在孩子到来之前?”
“当然。”
“那样也许会让他有一个更自然正常的家庭,”她咕哝道。
裘德因此用纯粹公事公办的口气写了封信,要求她孩子一到就把他送到他们这里来;他丝毫没有谈及阿拉贝娜的这个消息让他多么吃惊,对于孩子父亲身份的问题也只字未提,也没有说假如孩子已知道这一切,他对她是否还会和从前完全一样。
在次日晚大约十点钟到达奥尔德布里克汉车站那班下行列车阴暗的三等车厢里,可以看见一个身材瘦小、面容苍白的孩子。他那双大眼睛现出惊慌的神情,戴着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围巾上用一根普通的绳子绕着颈脖挂了把钥匙,它在灯的照射下不时发出光来,引得人们注意。他坐火车的半票插放在帽带里。他的眼睛老盯在对面座位的后背上,即使到了一个站并报了站名之后,也不向窗外看一看。另外那个长座位上有两三个乘客,其中一个是女工人,她的膝上放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只身有条纹的小猫。那妇女时而把盖子打开,于是小猫便探出头来,一个劲地做着滑稽可笑的动作,引得同行旅客们都哈哈大笑。唯有那个带着那把钥匙和车票的孤单单的男孩没有笑,他用又圆又大的眼睛注视着小猫,似乎心里在说:“所有的笑都是因为误解而发出来的。只要你好好地看一下,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发笑的东西了。”
有时到达一个车站的时候,列车员就会往这个车厢里看一下,对男孩说:“没事的,小家伙,你的箱子在行李车厢里好好的呢。”这时男孩子就会毫无生气地说声:“嗯”,他极力想笑一下,可是笑不出来。
他现在是一个由成年化装成少年的人,可是他的装化得很糟糕,以致他的本来面目从衣缝里露了出来,古代阴暗岁月里的海啸,似乎不时把这孩子从他初期的生命中高高托起,他于是转过脸去看了一眼那汪洋浩淼的时光,而对于他所看到的好像满不在乎。
这时旅客们一个个都相继闭上了眼睛——连那只小猫也因为在过于狭小的篮子里玩得疲乏了,卷缩成一团——但是男孩仍和先前一样。然后他似乎又清醒一倍了,像一个受到奴役的、身材矮小的圣人,消极被动地坐在那儿注视着他的旅伴们,好像他看见的是他们整个全面的人生,而不是眼前的人体。
这就是阿拉贝娜的儿子。她历来做事漫不经心,迟迟没写信告诉裘德孩子的事,直至他下船的前一天,这时她是绝对不能再拖下去了——尽管她好几个礼拜前就知道了孩子要回来,并且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那次去奥尔德布里克汉主要就是为了告诉裘德儿子的存在和他孩子快要回国的消息。就在她下午某个时间收到前夫的回信这天,孩子也到达了伦敦码头。带他回来的那家人把他送上了一辆去兰贝斯区的出租马车,并让马车夫直接把孩子送到他母亲的家,然后就和他说声再见,自便去了。
孩子到了三角店,阿拉贝娜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在说:“你真是我原来料想的那个样子呀!”她让儿子好好吃了一顿饭,给了他一点钱;虽然时间已晚了,她仍匆匆把他送上了下一班去裘德那里的火车,希望不让她丈夫卡特勒特(他此时出去了)看见孩子。
火车到达了奥尔德布里克汉,这个男孩在寂寞的月台上下了车,身边放着他的箱子。收票员收去了孩子的车票,现出沉思的样子,感到事情不大对劲儿。他问孩子,那么晚了一个人要去什么地方。
“去春街,”小孩子毫无表情地说。
“啊,那儿还有很远的路呢,差不多是在乡下了,那些人都快要睡觉啦。”
“可我必须去那里呀。”
“你得坐马车把箱子托过去。”
“不用,我必须走路去。”
“哦,好吧,不过你最好把箱子留在这儿过后来取。有一辆公共马车要开到离那里一半的路程,剩下的路你就只好走过去了。”
“我不怕。”
“为什么你的朋友们不来接你呢?”
“大概他们不知道我要来。”
“你的朋友是谁?”
“妈妈不让我说。”
“那么我能做的就只有为你照看好箱子了。你快快赶路吧。”
男孩不再说什么,而是走出车站来到街上,回过头去发现没有一个人跟在后面或看着他。他走了不远,就打听他要去的那条街。人们告诉他一直往前走到郊区就到了。
孩子开始了他稳步而机械的步行,这步行具有一种缺乏个性的品质——有如浪漫、微风或云朵的移动。他径直沿着那个方向走去,一点也不好奇地东张西望。这种情况本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这孩子对生活的看法与本地的孩子不同。一般孩子先由细节开始,进而认识到一般;先观察到眼前的事物,再逐步认识到普遍性的事物。而这个孩子似乎一开始就认识到生活中普遍的事物,而对具体的事物从不关心。在他眼里,那边的房子、柳树和昏暗的田野显然不被看作是砖筑的住宅、截去了梢的树和草地,而被看作是抽象的人类寓所、植物和一片宽阔的昏暗世界。
他找到了去那条小巷的路,敲响了裘德的门。裘德刚刚上床准备睡觉,淑正要进他隔壁的房间时忽然听到敲门声,便走下楼去开门。
“这是我父亲的家吗?”孩子问。
“谁的家?”
“福勒先生,那是他的名。”
淑跑上楼,去裘德房间告诉了他;他以最快的速度赶下来了,可是她因为太急躁,觉得他好像耽搁了很久似的。“什么——是他吗——这么快?”裘德过来时她问。
她仔细端详着孩子的面目,忽然走到隔壁那间小起居室里去了。裘德把男孩子举到和他一样高,热切地打量着他,温柔的感情中带着一些忧愁。他对孩子说,早知道他这样快就来了他们就会去接他的,然后暂时把他放到一把椅子上去找淑;他知道她那过于敏感的心又被弄得忐忑不安了。他发现她在暗处,伏在一把扶手椅上。他用双手抱着她,脸贴着她的脸,低声问:“怎么啦?”
“阿拉贝娜说的是真的——真的!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
“唔,不管怎样,这是我生命中理所应当的一样东西啊。”
“可是那另外一部分就是——她!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不过我应该——我会尽量去习惯的。是的,我应该这样!”
“爱嫉妒的、可爱的淑啊!我收回一切关于你无性别的那些话。别在意啦!时间会使一切好起来的……淑呀,亲爱的,我有了一个主意了!我们要让他受教育,培养他,好让他去上大学。我自己没能实现的事或许可以通过他去实现呀!你知道,现在穷孩子上学更容易些了。”
“啊,你这个梦想家!”她说,握住他的手同他一起回到了孩子身边。男孩子看着她,像她刚才看着他那样。“你终于就是我真正的母亲吗?”他问。
“为什么?我看起来像你父亲的太太吗?”
“这个,嗯,不过他好像喜欢你,你也好像喜欢他,只是你不很像他太太。我可不可以叫你妈妈呢?”
这时孩子的脸上现出一种渴望的表情来,他哭了。于是淑跟着也止不住哭起来,因为她就像一把竖琴一般,哪怕从另一个人的心里发出最微小的感情的风儿,都会很容易使她的心发出剧烈的振动来。
“如果你想,你就叫我妈妈吧,我可怜的、亲爱的孩子!”她说,俯身把脸贴着孩子的脸以便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眼泪。
“你这脖子上挂的是什么呢?”裘德故作镇静地问。
“是我放在车站上那口箱子的钥匙。”
他们接着忙了一阵子,让孩子吃了些晚饭,为他临时铺了张床,他不久就睡着了。他躺在那儿的时候,他们两个都走过去看他。
“他睡觉前还叫了你两三声妈妈呢,”裘德咕哝道。“他竟然会想那样叫你,这不是很奇怪吗!”
“唔——这真是意味深长呀,”淑说。“我们对于他那颗如饥似渴的小小心灵所要考虑的,比对于天上一切星星所要考虑的都还要多……我想,亲爱的,我们必须鼓起勇气,把婚礼举行了好吗?逆流而行是毫无用处的,我感到我这个人和人类交织在一起了。啊,裘德,你以后会深深地爱我的,对吧!我确实想好好地待这个孩子,做他的母亲;咱们的婚姻要是再添上合法的仪式,或许我那样就更容易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