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1 (2)
他在炉火的光的映照下等着,因为她出去前把炉子的门打开了。她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女仆,手中拿着茶。她们坐下来,也映照在同一火光里;架子上放上了黄铜水壶,下面点起一盏酒精灯,蓝色的光线使得亮光更强了一些。
“这是你送给我的一件结婚礼物,”她说,意指那个水壶。
“是的,”裘德说。
这时他送的水壶因水将沸腾发出了声响,他感到那声音里好像带着些嘲讽他的意味;为了改变话题他说:“《新约全书》有一些非正统的著作,你知道有没有写得很好,很耐读的版本呢?大概你们在学校里不读这样的书吧?”
“哦,亲爱的,我们不读!——这里的人会被吓着的……对呀,有那么一本。我现在对它已不熟悉了,虽然我先前那个朋友活着的时候我对它感兴趣。那是库柏著的《福音外书》。”
“听起来好像我喜欢这样的书。”他这样说,但他的思想却带着一阵剧痛回到了“先前那个朋友”上面去了——他知道她指的是早些时候的那个大学朋友。他纳闷儿,不知她是否对菲洛特桑说起过这事。
“《尼可狄摩司福音书》很不错,”她继续道,以免他有那些嫉妒的想法,这她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了——她总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的。的确,当他们在谈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时,比如此刻,他们的感情之间还总是进行着另一番悄无声息的谈话,而且这种交流进行得非常完美。“这部福音外书和那些真正的福音书很相像,还全都分成章节的形式,念起来好像是一本真福音书在梦中读来一般——当东西一样时,然而并不一样。可是,裘德,你还对那些问题感兴趣吗?你在钻研‘护教学’(护教学,基督教神学课题之一,以辩护教义为研究对象。)吗?”
“是的,我在读神学著作,比以前还起劲呢。”
她好奇地注视着他。
“你干吗那样看着我?”裘德问。
“哦——你为啥想要知道呢?”
“在那个问题上,凡是我不知道的我肯定你都会告诉我。你一定从你那位亲爱的、已故的朋友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吧!”
“咱们快别再说那个了!”她哄道。“下个礼拜你还在那个教堂里面雕刻吗,也就是你在那儿学会了这首优美圣诗的教堂?”
“嗯,也许吧。”
“那太好了。我可以去那儿看你吗?就在这个方向吧,我可以随便哪个下午坐半小时火车去,是不是?”
“不行。你别来!”
“什么——难道我们不再是朋友了,像过去一样?”
“不了。”
“我可不知道这个。我还以为你永远会对我好呢!”
“不了,我不那样啦。”
“这么说我犯什么事了吗?我敢保证,我原先还以为我们两个——”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使她说不下去了。
“淑,我有时认为你是一个爱打情骂俏的女人,”他出其不意地说道。
一时间她什么也没说,最后突然跳起来;借助水壶下面的火光,他吃惊地发现她的脸都红了。
“我不能再和你谈下去了,裘德!”她又带着旧日那种凄楚的女低音说。“弹了那些病态般的‘受难节’曲子,倒添了不应该有的感情;现在天已太暗,不能再一起这样呆下去了!……咱们不能再这样坐着谈下去了。是的——你必须离开啦,因为你误解了我!你那么残酷地说我,可我完完全全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啊,裘德,你那样说真是太残酷了!然而我不能把实话告诉你——我是怎样受冲动的支配,又是多么深深地感到上天不应该赐给我迷人之处,除非他有意让人烦恼——假如我告诉你这些会让你震惊的!有些女人喜欢被他人所爱,这种喜爱是无法满足的;因此她们爱起别人来常常也无法满足。最后的情形是,她们会发现不能够把爱持续不断地给予和自己同居一室的人——尽管这人是经主教批准了接受这种爱的。可是你太直率了,裘德,怎么能理解我呢!……现在你必须得走了。我很遗憾我丈夫不在家。”
“是吗?”
“我明白这话我不过是说惯了罢了!说实在的我并不认为遗憾。不过遗憾不遗憾都没关系——说来真让人痛心!”
尽管他们刚才那么过分地握着对方的手,但是现在他走出去时她只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指。他刚一走出门口,她就露出不满的表情,跳上一把长板凳,打开一扇窗子的铁窗扉,他正从外面窗下的小路上走过去。“你什么时候离开这儿去赶火车,裘德?”她问。
他有些惊诧地抬头望着:“去接那班车的公共马车大约要过四十分钟才开。”
“那你这段时间做什么呢?”
“唔——我想四处走走吧。也许我去那个旧教堂坐坐。”
“我这样子把你撵走似乎太无情了!你对教堂实在已考虑得太多,天知道,用不着天黑了还往那里去的。就呆在那儿吧。”
“呆在哪儿?”
“就你现在那儿呀。我可以和你这样谈谈话,也比你在里面好些……你耽搁一天的工作来看我,对我真是太好、太体贴了!……你就是爱幻想的约瑟(约瑟,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亲爱的裘德,也是一个可悲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所著小说《堂吉诃德》中的主人公,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有时你又是圣司提反(圣司提反(?—35),耶路撒冷基督教会执事,遭乱石击死,为基督教第一个殉教士。),当他们用石头击他时,他看见上天打开了,啊,我可怜的朋友和同伴,你还会受苦的!”
那个高高的窗槛把他们两个隔着,所以他够不着她,既如此,她似乎就不在乎尽情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而在和他离得很近的时候,她是有所顾虑的。“我一直在想,”她继续道,说的时候语调中仍充满了情感,“文明硬把我们塞进了社会的模子里,而这些模子与我们实际的样子毫无关系,这正如人们常见的那些星座的形状,与实际星星的形状毫无关系一样。我现在被叫作理查德?菲洛特桑太太,和与我同名的配偶过着平静的婚姻生活。但实际上我并不是理查德?菲洛特桑太太,而是一个孤苦伶仃、被畸形的感情和无法理解的厌恶搅得不得安宁的女人……哦,你不要再等了,不然会错过马车的。请下次再来看我吧。下次来时你一定要到我家里去啦。”
“好吧!”裘德说。“什么时候呢?”
“下礼拜的明天吧。再见啦——再见啦。”
她伸出手怜惜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就一下。裘德说了声再见,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在沿着比姆波特街走过去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马车轮子离开的声音,果然,他走到市场里的“公爵徽”客店时马车已开走了。现在步行去车站赶那班火车已不可能,于是他不得不停下来又等下一班车——这是那晚去梅尔彻斯特的最后一班车了。
他四处漫游了一会儿,吃了点东西;这时还剩半小时,他的脚又不知不觉地带着他穿过那个“三一教堂”(三一,即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历史悠久的墓地(它的道路两旁都斜种着菩提树),朝学校的方向走去。学校完全笼罩在夜色里。她说过她住在路那边的“古林地”,他不久就发现了她所描述的那座古老房子。
窗子尚未关上,因此蜡烛的微光从前窗照射出来。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地面比屋外的路面还要矮两步,因为自从这房子修建后几个世纪以来,外面的路都垫高了。淑显然是刚进去,她还戴着帽子站在前面那个客厅或起居室里,其墙壁从底部到顶部都镶上了橡木护壁板,天花板上纵横地露着成形的大梁,比她的头高不了多少。壁炉同样地厚重,上面刻着具有詹姆斯一世(詹姆斯一世(1603—1625),英王。)时期风格特色的壁柱和涡形装饰。一个年轻的太太在这屋子里生活着,几百年的岁月的确沉重地悬挂在她的头上。
她打开了一个青龙木工具盒,正看着一张照片。她凝目沉思了片刻之后,把照片按在胸前,然后才放回了原处。
这时她才意识到还没有关好窗户,便走上前来关,一只手拿着蜡烛。天色太黑了,她看不见外面的裘德,但他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脸,看见她那双黑色的、生着长眼睫毛的眼睛明明白白地饱含着泪水。
她关好了百叶窗,裘德也转身上了他孤独的回家的旅程。“她在看谁的照片呢?”他说。他曾给过她一张自己的照片,可是他知道她还有别人的照片。然而那一定就是他的吧?
他明白自己还应来看她的——按照她的邀请。那些他读到的满怀诚意的人物,那些圣者——淑有点儿轻慢地称之为他的次神——也许就回避了这种和她相遇的机会,假如他们对自己的力量缺乏信心。但是他不会那样做。在他和她相隔的这整个期间,他或许会禁食和祈祷,不过他身上的人性比神性还更强大。